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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纪念-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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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倩微笑道:〃'别咱们,你!'〃这原是《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对没脸妇人说的话;她夫妇俩新借来这本书看完,常用书里的对白来打趣。才叔见夫人顽皮可爱。便走上去吻她。他给自己的热情麻醉了,没感到曼倩的淡漠。
    那一宵,曼倩失了大半夜的眠。听才叔倦懈地酣睡,自己周身感觉还很紧张、动荡。只静静躺着诧异,何以自己年纪轻轻,而对恋爱会那样厌倦。不,不但对恋爱,对一切都懒洋洋不发生兴味。结婚才两年多,陈腐熟烂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我们算稳定下来了〃,真有如才叔所说!然而自认识才叔以来,始终没觉到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稳。怕外来势力妨害她俩恋爱的发展,那当然有的。可是,彼此之间总觉得信托得过,把握得住。无形的猜疑,有意的误解,以及其它精致的受罪,一概未经历到。从没有辛酸苦辣,老是清茶的风味,现在更象泡一次,淡一次。日子一天天无事过去,跟自己毫无关系,似乎光阴不是自己真正度过的。转瞬就会三十岁了,这样老得也有些冤枉。还不如生个孩子,减少些生命的空虚,索性甘心做母亲。当初原有个空泛的希冀,能做点事,在社会上活动,不愿象一般女人,结婚以后就在家庭以外丧失地位。从前又怕小孩子是恋爱的障碍,宁可避免。不知道才叔要不要孩子,怕他经济又负担不起。这害人的战事什么时候会了结。。。。。。
    曼倩老晚才起来。她起床时,才叔已出门了。她半夜没睡,头里昏沉沉,眼皮胀结得抬不甚起。对着镜子里清黄的长脸,自己也怕细看。洗面漱口后,什么劲儿都鼓不起。反正上午谁也不会来,便懒得打扮。休息了一会,觉得好受些。老妈子已上街买菜回来,曼倩罩上青布褂子,帮她在厨房里弄菜做饭。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见打门声,心里想这时候有谁来。老妈子跑去开门。曼倩记起自己蓬头黄脸,满身油味,绝对见不得生人,懊悔没早知照老妈子一声。只听老妈子一路叫〃奶奶!〃,直奔灶下,说有个姓周的,是先生那门子亲戚,来看先生和奶奶,还站在院子里呢,要不要请他进来。曼倩知道天健来了,窘得了不得。给老妈了那么嚷,弄得无可推避,当时要骂她也无济于事。出去招呼呢?简直自惭形秽,毕竟客气初见,不愿意丢脸。要是进卧室妆扮一下再见他,出厨房就是天井,到中间屋子折入卧室,非先经过天井不可。不好意思见客,只得吩咐老妈子去道歉,说先生不在家,等先生回来告诉他。老妈子大声应着出去了。曼倩一阵羞恨,也不听老妈子把话传得对不对,想今天要算是无礼慢客了,天健明知自己在灶下不肯出见。也许他会原谅自己上灶弄得乌烟瘴气,仓卒不好见客。然而号称〃才貌双全〃的表嫂竟给烟火气熏得见不了生客,也够丢人了!这也该怪天健不好,早不来,迟不来,没头没脑地这会子闯来。曼倩正恨着,老妈子进来报客人去了,说星期六下午再来。曼倩没好气,教训老妈子不该有人来直嚷。结果老妈子咕嘟起嘴,闹着要不干,曼倩添了气恼。到才叔回家午饭,曼倩告诉他上午的事,还怨他哪里来的好表弟,平白地跟人家捣乱。
    夫妇俩虽说过不特地招待天健,星期六午时才叔还买些糕点带回。饭后曼倩用意重新修饰一番。上次修饰只是对客人表示敬意,礼仪上不许她蓬头黄脸出来慢客。这回全然不同。前天避面不见的羞愧似乎还在她意识底下起作用。虽然天健没瞧见她,而曼倩总觉得天健想象里的自己只是一个烟熏油腻、躲在灶下见不得他的女人。今天需要加工夫打扮,才能恢复名誉。无意中脂粉比平日施得鲜明些,来投合天健那种粗人的审美程度。三点多钟,天健带了些礼物来了。相见之后,曼倩颇为快意地失望。原来他并不是粗犷浮滑的少年,曼倩竟不能照她预期的厌恶他。象一切航空人员,天健身材高壮,五官却雕琢得精细,态度谈吐只有比才叔安详。西装穿得内行到家,没有土气,更没有油气。还是初次见面呢,而他对自己的客气里早透着亲热了,一望而知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才叔和他当然有好多话可讲;但她看出他不愿一味和才叔叙旧,冷落着自己,所以他时时把谈话的线索放宽,撒开,分明要将自己也圈进去。是的,事实不容许她厌恶天健,除非讨厌他常偷眼瞧自己。有一次,天健在看自己时,刚跟自己看他的眼锋相接,自己脸上立刻发热,眼睛里起了晕。象镜面上呵了热气,而天健反坦白地一笑,顺口问自己平时怎样消遣。这人好算得机灵!因为天健送的礼不薄,夫妇俩过意不去,约他明晚来便饭。那顿预定要吃的饭,始终没省掉。
    明天,曼倩整下午的忙,到百凡就绪,可以托付给老妈子了,才回房换好衣服,时间尚早,天健已来,才叔恰出去访友未回。曼倩一人招待他,尽力镇住腼腆,从脑子犄角罅缝里搜找话题。亏得天健会说话,每逢曼倩话窘时,总轻描淡写问几句,仿佛在息息扩大的裂口上搭顶浮桥,使话头又衔接起来。曼倩明白他看破自己的羞缩,在同情地安抚自己,想着有点滑稽,也对他感激。天健说,他很想吃曼倩做的菜,而又怕曼倩操劳,所以今天的心理不无矛盾。更说他自己也会烧菜,找一天他下厨房显显手段。曼倩笑道:〃亏得我没早知道你有这本领!我本不会做菜,以后你来吃饭,我更不敢做,只好请你吃白饭了。〃天健有与人一见如故的天才,兴会蓬勃,能使一切交际简易化。曼倩不知不觉中松了拘束。才叔回来,看见他俩正高兴说笑着,曼倩平时的温文里添上新的活泼,知道他夫人对他表弟的偏见已经消释,私心颇为欣慰。到坐下吃饭时,三人都忘了客套,尤其是曼倩她从来没觉得做主妇这样容易,招待客人的责任这样轻松。天健叙述许多到本地来以前的事,又说一个同乡人家新为他布置一间房,有时玩得太晚了,可以在校外住宿。才叔忽然想到和天健一起走的那个女人,问道:〃同你一起玩儿的女孩子不会少罢?那天和你逛街的是谁?〃
    天健呆了一呆,说:〃哪一天?〃
    曼倩顽皮地插嘴道:〃意思是说:'哪一个?'想他天天有女朋友同玩的,所以多得记不清了。〃
    天健对她笑说:〃我知道表嫂说话利害!可是我实在记不起。〃
    才叔做个鬼脸道:〃别装假!就是我在中山路拐弯碰见你的那一天,和你并肩走着圆脸紫衣服的那一位这样见证确凿,你还不招供么?〃
    天健道:〃唉!那一个。那一个就是我房东的女儿。。。。。。〃曼倩和才叔都以为还有下文,谁知他顿一顿,就借势停了,好象有许多待说出的话又敏捷地、乖觉地缩回静默里去。夫妇俩熬不住了,两面夹攻说:〃无怪你要住她家的房子!〃
    天健忙说:〃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房东是位老太太。我在四川跟她的侄儿混得很熟。我到此地来,她侄儿写信介绍,凑巧她租的屋子有多余,所以划出一间给我用是啊!我偷空进城的日子,有个歇脚点,朋友来往也方便。她只有一子一女。儿子还上学读书,这位小姐今年夏天大学毕业,在什么机关里当科员。那女孩子长得还不错,也会打扮。就是喜欢玩儿,她母亲也管不了她〃说到此,天健要停,忽又补上道:'航空学校同事跟她来往的很多,不单是我。〃
    当科员的才叔听着想:〃原来是办公室的'花瓶'!〃没说出口。曼倩的笑象煮沸的牛奶直冒出来:〃那位小姐可算得航空母舰了!〃才叔不自主地笑了。天健似乎受到刺痛地闪了闪,但一刹那就恢复常态,也搀进去笑。曼倩说过那句话,正懊恼没先想想再说,看见天健表情,觉得他的笑容勉强,更恨自己说话冒昧,那女孩子没准是他的情人。今天话比平时说得太多,果然出这个乱子。曼倩想着,立刻兴致减退,对自己的说话也加以监视和管束,同时,她看天健的谈笑也似乎不象开始时的随便坦率但这或许是她的疑心生鬼。只有才叔还在东扯西拉,消除了宾主间不安的痕迹。好容易饭吃完,天健坐了一会就告辞。他对曼倩谢了又谢,称赞今天的菜。曼倩明知这是他的世故,然而看他这般郑重其事地称谢,也见得他对自己的敬意,心上颇为舒服。夫妇俩送他出院子时,才叔说:〃天健,你不嫌我这儿简陋,有空常来坐坐。反正曼倩是简直不出门的,她也闲得气闷。你们俩可以谈谈。〃
    〃我当然喜欢来的!就怕我们这种人,个个都是粗坯,够不上资格跟表嫂谈话。〃虽然给笑冲淡了严重性,这话里显含着敌意和挑衅。亏得三人都给门前的夜色盖着,曼倩可以安全地脸红,只用极自然的声调说:
    〃只怕你不肯来。你来我最欢迎没有。可是我现在早成管家婆子,只会谈柴米油盐了。而且我本来就不会说话。〃
    〃大家无须客气!〃才叔那么来了一句。这样嘱了〃再会〃,〃走好〃,把天健送走了。
    两天后的下午,曼倩正在把一件旧羊毛里衣拆下的毛线泡过晾干了想重结,忽然听得天健来。曼倩觉得他今天专为自己来的,因为他该知道这时候才叔还没下班。这个发现使她拘谨,失掉自在。所以见面后,她只问声今天怎会有工夫来,再也想不出旁的话。前天的亲热,似乎已经消散,得重新团捏起来。天健瞧见饭桌上拆下的毛线堆,笑道:〃特来帮你绷线。〃曼倩要打破自己的矜持,忽生出不自然的勇敢,竟接口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绷线,才叔手腕滞钝,不会活络的转。我今天倒要试试你。只怕你没耐心。让我先把这毛线理成一股股。〃这样,一个人张开手绷线,一个人绕线成球,就是相对无言,这毛线还替彼此间维持着不息的交流应接,免除了寻话扯淡的窘态。绕好两三个球以后,曼倩怕天健厌倦,说别绕罢,天健不答应。直到桌上的线都绕成球,天健才立起来,说自己的手腕和耐心该都过得去罢,等不及才叔回来,要先走了。曼倩真诚地抱歉说:〃太委屈了你!这回捉你的差,要吓得你下回不敢来了。〃天健只笑了笑。
    从此,每隔三四天,天健来坐一会。曼倩注意到,除掉一次请她夫妇俩上馆子以外,天健绝少在星期日来过。他来的时候,才叔总还在办公室。曼倩猜想天健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这种喜欢也无形中增进她对自己的满意。仿佛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进一点颜色,皱起些波纹。天健在她身上所发生的兴趣,稳定了她摇动的自信心,证明她还没过时,还没给人生消磨尽她动人的能力。要对一个女人证明她可爱,最好就是去爱上她。在妙龄未婚的女子,这种证明不过是她该得的承认,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这种证明不但是安慰,并且算得恭维。选择情人最严刻的女子,到感情上回光返照的时期,常变为宽容随便;本来决不会被爱上做她丈夫的男子,现在常有希望被她爱上当情人。曼倩的生命已近需要那种证明、那种恭维的时期。她自忖天健和她决不会闹恋爱至少她不会热烈地爱天健。她并不担忧将来;她有丈夫,这是她最有效的保障,对天健最好的防御。她自己的婚姻在她和天健的友谊里天然的划下一条界限,彼此都不能侵越。天健确讨人喜欢她心口相语,也不愿对他下更着痕迹的评定,说他〃可爱〃无怪才叔说他善交女友。想到天健的女友们,曼倩忽添上无理的烦恼,也许天健只当她是那许多〃女朋友〃中的一个。不,她断不做那一类的女友,他也不会那样对待她。他没有用吃喝玩乐的手段来结交她。他常来看她,就表示他耐得住恬静。天健来熟了以后,她屡次想把才叔说他的话问他,然而怕词气里不知不觉地走漏心坎里的小秘密,所以始终不敢询问。这个秘密,她为省除丈夫的误会起见,并不告诉才叔。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并不对才叔每次提起天健曾来瞧她。她渐渐养成习惯,隔了两天,就准备(她不承认是希望)他会来,午饭后,总稍微打扮一下。虽然现在两人见惯了,而每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总觉得震动,需要神速的大努力,使脸上不自主的红晕在他见面以前褪净。
    她活着似乎有些劲了。过了个把月,已入冬天,在山城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季。连续不断的晴光明丽,使看惯天时反复的异乡人几乎不能相信天气会这样浑成饱满地好。日子每天在嫩红的晨光里出世,在熟黄的暮色里隐退。并且不象北方的冬晴,有风沙和寒冷来扫兴。山城地形高,据说入冬就有雾围裹绕,减少空袭的可能性,市面也愈加热闹。一天,天健照例来了,只坐一会儿就嚷要走。曼倩说,时间还早,为什么来去匆匆。天健道:〃天气好得使人心痒痒的,亏你耐得住在家里闷坐!为什么不一同上街走走?〃
    这一问把曼倩难倒了。要说愿意在家里闷着,这句话显然违心,自己也骗不信。要跟天健作伴在大街上走,又觉得不甚妥当,旁人见了会说闲话,有些顾忌这句话又不便对天健明说。结果只软弱地答复说:〃你在这儿无聊,就请便罢。〃
    天健似乎明白她的用意,半顽皮、半认真的说:〃不是我,是你该觉得枯坐无聊。我是常常走动的。同出去有什么关系?不成才叔会疑心我拐走了你!〃
    曼倩愈为难了,只含糊说:〃别胡扯!你去罢,我不留你。〃
    天健知道勉强不来,便走了。到天健走后,曼倩一阵失望,才明白实在要他自动留下来的。现在只三点多钟,到夜还得好半天,这一段时间横梗在前,有如沙漠那样难于度越。本来时间是整片成块儿消遣的,天健一去,仿佛钟点分秒间抽去了脊梁,散漫成拾不完数不尽的一星一米,没有一桩事能象线索般把它们贯串起来。孤寂的下午是她常日过惯的,忽然竟不能再忍受。才想起今天也不妨同天健出去,因为牙膏牙刷之类确乎该买。虽然事实上在一起的不是丈夫,但是〃因公外出〃,对良心有个交代,对旁人有个借口,总算不是专陪外人或叫外人陪着自己出去逛街的。
    过一天,天气愈加诱人地好。昨日的事还有余力在心上荡漾着,曼倩果然在家坐不住了。上午有家事须料理;防空的虚文使店家到三点后才开门。曼倩午后就一个人上街去。几天没出来,又新开了好几家铺子,都勉强模仿上海和香港的店面。曼倩站在一家新开的药房前面,看橱窗里的广告样品,心里盘算着进去买些什么。背后忽有男人说话,正是天健的声音。她对橱窗的脸直烧起来,眼前一阵糊涂,分不清橱窗里的陈设,心象在头脑里舂,一时几乎没有勇气回过脸去叫他。在她正转身之际,又听得一个女人和天健说笑,她不由自主,在动作边缘停下来。直到脚步在身畔过去,才转身来看,只见天健和一个女人走进这家药房。这女人的侧面给天健身体挡着,只瞧见她的后影,一个能使人见了要追过去看正面的俏后影。曼倩恍然大悟,断定是〃航空母舰〃。顿时没有勇气进店,象逃避似的迅速离开。日用化妆品也无兴再买了,心上象灌了铅的沉重,脚下也象拖着铅,没有劲再步行回家,叫了洋车。到家平静下来,才充分领会到心里怎样难过。她明知难过得没有道理,然而谁能跟心讲理呢?她并不恨天健,她只觉得不舒服,好象识破了一月来的快活完全是空的不,不是空的,假使真是空的,不会变成这样的滋味。她希望立刻看见天健,把自己沸乱的灵魂安顿下去。今天亲眼瞧见的事,似乎还不能相信,要天健来给她证明是错觉。总之,天健该会向她解释。但今天他不会来了,也许要明天,好远的明天!简直按捺不住心性来等待。同时首次感到亏心,怕才叔发现自己的变态。那晚才叔回家,竟见到一位比平常来得关切的夫人,不住的向他问长问短。曼倩一面谈话,一面强制着烦恼,不让它冒到意识面上来。到睡定后,又怕失眠,好容易动员了全部心力,扯断念头,放在一边,暂时不去想它,象热天把吃不完的鱼肉搁在冰箱里,过一夜再说。明天醒来,昨夜的难受仿佛已在睡眠时溜走。自己也觉得太可笑了,要那样的张大其事。天健同女人出去玩,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反正天健就会来,可以不露声色地借玩笑来盘问他。但是一到午后,心又按捺不住,坐立不定地渴望着天健。那天午后,天健竟没来。过了一天又一天,天健也不来,直到第五天,他还没来。彼此认识以后,他从没有来得这样稀。曼倩忽然想,也许天健心血来潮,知道自己对他的心理,不敢再来见面。然而他怎会猜测到呢?无论如何,还是绝了望,干脆不再盼他来罢。曼倩领略过人生的一些讽刺,也了解造物会怎样捉弄人。要最希望的事能实现,还是先对它绝望,准备将来有出于望外的惊喜。这样绝望地希望了三天,天健依然踪迹全无。造物好象也将错就错,不理会她的绝望原是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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