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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他,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是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那末——』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象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等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的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为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的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七姐,你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我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的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说,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RopeWalk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作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两座古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
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胡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的呛着了,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不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不错。』
『那末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面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我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巴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象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象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已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的人最好?』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金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