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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说。』阿珠的娘这样嘱咐∶『世龙就住在店里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问自己挑,挑好了叫他们打扫,铺盖到家里去拿。』
这番体贴,完全是父母之心,陈世龙极其感动,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报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惧不胜之情,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 「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两下凑在一起,陈世龙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你先陪了黄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办完了就来。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省得麻烦。』
『何必?』黄仪劝他∶『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
『不!』陈世龙固执地∶『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有明天的事,积在一起,拖到后天,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老张!』他说,『你这个女婿,人又变过了,不但聪明勤快,而且老成扎实!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要这样,后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当时就想下手帮忙,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也不便让他空等。就这踌躇之间,有了个主意,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如何办喜事。
陪他到家,刚一进门,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爱珍来开了门,第一个先寻陈世龙,看看不见,便失望地问了出来∶『咦!姑少爷呢?』
骤然改口,老张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随即答道∶『在收拾东西,要等下才来。』
听这一说,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样失望,但似乎又觉得轻松。不过,还有个黄仪,这时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开交,要在个把钟头以内,弄出一桌象样的菜来,着实要费一番手脚。而且不但手脚忙,口中也不闭,一面调理咸酸,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
『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
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罗嗦,尽管去罗嗦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罗嗦』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
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着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啥事情你不必问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旧应该象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一踏到后面,顶头就遇见阿珠,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陈世龙只叫得一声∶『阿珠!』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蓖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 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分,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
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
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
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人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
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伯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帐』,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
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问,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
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分,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了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
她咬牙切齿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这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尤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
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