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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捏了捏眉头:“文若此言虽善,然机会难得,就任由刘备坐稳徐州?”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刘备总是纠缠着他的思路。
“在下看来,此绝非良机耳。”荀彧摇摇头,“陶谦虽死,徐州未易亡也。百姓牢记往年之败,即便刘备新立,也不得不全心拥戴。今东方皆已收麦,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拔,掠之无获,不出十日,则数万之众未战而自困。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
曹操一阵脸红:荀文若说话倒也委婉,说白了全怪我杀人太多,刘备在徐州本无人心,现在却叫我杀出了人心。
“天下之事必有所取舍,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权一时之势,不患本之不固可也。今三者莫利,愿将军熟虑之。”说罢,荀彧深深一揖。
“好吧!”曹操一咬牙,“我就先放刘备一马,待完全收复兖州再与他算账。”
程昱见他清醒过来,也松了口气:“将军莫急,破吕布之策我已有了。这次咱们一仗将他彻底赶出兖州,让这匹狼去徐州咬刘备。”
“哦?什么计策,说来听听。”
“将军先安定县城,然后再进军定陶,路上我再慢慢告诉您。”程昱神秘地一笑。
【飞将铩羽】
短兵相接奋死拼杀是吕布的能耐,但一旦战线拉开斗智斗勇他就不行了,陈宫这个参谋倒是还有些见解,但比起老谋深算的曹操还是差很多。自乘氏县受挫以来,他们一场仗都没打赢,其实仅因得粮晚了一步,此后便步步受制。曹操每围一城,他们去援,不是被人家以逸待劳打得大败,就是没赶到地方城池就失陷了,大军往复兖州东西疲于奔命,折腾得人困马乏。还有一些县城虽然名义上协同谋反,实际上是坐山观虎斗,现在曹操占了上风,那些县令马上再次反水。更要命的是兖州兵、并州兵不和,三天两头闹场械斗。
后来巨野失手,李封、薛兰被杀,陈宫建议他不要再动了,好好在东缗县屯军修整,招揽流散的军兵。所以曹操出兵定陶时,吕布并没有忙着救援。可是过了几天,曹操就近收割麦子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这可叫吕布坐不住了。兖州的灾荒使粮食骤减,吕布刚刚让军兵填饱肚子,以后的粮草还是个问题。可好不容易熬到秋收时节,曹操竟跑到东边来割麦子,这与抢他屯子里的粮食有什么区别?无奈之下吕布带着尚未休整好的部队自东缗再次出兵对抗曹操。
与以往不同,过了定陶县界吕布立即下令扎营,并不急于交战,派斥候详细打探曹军的动向。他接连几次吃亏,如今已经对这个沛国谯县的矮子有几分怯意了。
几路斥候回报都很明确,曹操的兵马分散到各处割麦收粮。大营毫无防备,只留下不足一千人驻守,其中还掺杂许多乡民,甚至还有妇女手持兵刃把守营寨,而就在他们营寨西边却有一座大堤。
听了这个消息,吕布将信将疑,不置一语扭头先看陈宫。并州部与兖州部有矛盾,他这种凡事先问陈宫的态度惹得并州将领大为不满,而兖州诸将则洋洋得意。
陈宫兀自不觉,拉着毫无表情的一张长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那双三角眼直勾勾瞅着帐外,深邃得令人无法捉摸。他这几天已经开始为叛变的不明智感到后悔了。当初是他亲自联系到的吕布,而通过这一年的共事,他意识到道听途说的溢美之词害了自己,吕布只是个地地道道的一勇之夫。跨上战马万人难敌,可下了战马这个人的毛病便暴露出来了,耳软心活、毫无主见、爱慕虚荣、贪图小利……陈宫想不明白,为什么杀人如麻的武夫,性格竟会这样软弱犹豫呢?计谋智略低得很,民政才能根本就没有,遇事的决断力比曹操差远了,而且连部下都约束不住。但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谁叫他一时脑袋发热就反曹操了呢?事到如今这条道只有走到黑,他这辈子算是跟吕布捆到一块了!
吕布见他不说话,干脆问道:“公台,你怎么看?”
“曹操既然敢视我军于无物,必定是有所准备,我料那大堤之中必有伏兵。”
“那怎么办?”
“咱们步步为营,往他的大营靠拢。靠得近了埋伏就会暴露,若不暴露趁势取他的大营。”
“好!”吕布当即下令,“拔营起寨,离曹营十里落寨。”陈宫一句话,吕布大营挪到了曹营以南十里,这样的距离已经是太近了。斥候往来川流不息,埋伏果然露出了破绽,自大堤中翻出了五千马步军。
“现在咱们可以出兵袭击曹军了吧?”吕布兴奋至极。
陈宫却不乐观:“依我说再等一等。”
并州那些将领早对陈宫有意见了,吕布还没说话,部将侯成先站了出来:“还等什么?咱们到此不是为了打退曹操夺回粮草的吗,再等下去让曹操把麦子都割走吗?”
兖州部的王楷接过话茬:“公台所言乃是正理,咱们现在出兵中了埋伏又当如何?”
“曹操兵马在外刈麦,皆靠妇人守寨,营西大堤不过五千兵护卫而已。机不可失,现在不打那是傻子!”宋宪乐呵呵白了王楷一眼,他也是并州旧将。
“你说谁是傻子?”许汜一猛子站起来。
顷刻间,兖州派和并州派吵得不可开交,几个带兵之人喊得歇斯底里。吕布喝止半天竟无人理睬,最后他将佩剑抽出狠狠地戳在了帅案上,大伙才算安静。
这边侯成、宋宪翘足四顾,那边王楷、许汜仰头不语,吕布见大家这副模样,又立刻没了主意,新人老人哪一派他也不能得罪。
这时候,坐在东边最后面的一个人突然说了话:“各位稍安毋躁,我有个折中的办法,不知行不行?”说话的乃是秦宜禄。
秦宜禄自离开曹操,一任主子不如一任,先跟着何苗混了几天,董卓进京巴结董卓,后来又归了吕布。吕布计划刺杀董卓,他倒从中出了不少力,但也只不过是替吕布与王允中间传传话。王允见了两次就看清秦宜禄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深恨吕布用人不明,为了使他不泄露秘密,便把自己府内一个捧貂蝉冠的美貌丫鬟许给他当妻子,给够了好处才没使秦宜禄泄密。岂知吕布好色之徒,曾与董卓小妾私通也就罢了,竟把秦宜禄这个老婆也揽到床上。秦宜禄倒不在意,靠老婆的关系还混上了部将,这王八当得倒也甘心。
“宜禄,你有什么办法?”
秦宜禄左看看右看看,咽了口唾沫道:“反正曹军也不多,咱们就出去一半留一半,并州部各位将军领兵与你袭取曹营,兖州几位大哥把守营寨,总可以了吧?”这纯粹是个和稀泥的主意。
满营将官倒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吕布扭头问陈宫:“公台,你说这分兵之法如何呢?”陈宫实在是腻味透了,拿鼻子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抛下军务不管起身离了大帐。
一场别别扭扭的会晤散去,最后还是采纳了秦宜禄的分兵之法。留下兖州军守营,吕布率领并州骑突击大堤外的曹军。
毒辣的太阳下,曹军的五千马步兵师未曾交战就已经热得嘘嘘带喘,正在大堤前列队布阵。吕布自绵延的山路而来,早把这一切瞧得真真切切。他见敌人军容懈怠心中狂喜,暗自抱怨陈宫多疑,凭借他精锐的骑兵,岂会胜不了这样的弱敌?
先下手为强,吕布立刻下令冲锋。并州骑早就铆足了劲,队列整齐掘尘而进,像箭打的般突向曹军。
果不其然,曹军根本无招架之力,一触即溃,军兵丢盔弃甲做鸟兽状四散奔逃,有人连马匹兵刃也不要了。并州军总算是打了场漂亮仗,纷纷散开抢夺军械,算计着拿回去好好气一气那些兖州佬。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战鼓大作喊声如雷,从大堤后面昏天黑地杀出大批曹军,而与此同时刚才逃散的兵卒又举着兵刃冲回来了。这下吕布的麻烦可大了,骑兵突袭一是靠速度增加冲击,二是靠整齐的队列使敌无下手之处。
现在并州骑都散乱开来抢夺军辎,有的还下了马,骑兵优势荡然无存,立时被曹操大军冲了个乱七八糟,都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吕布身边只有几十个亲兵,眼见曹兵识得赤兔马都往自己跟前拥,连忙甩开方天画戟一通乱抡。他倒是勇武过人,力战多时杀人无数,可身边的亲兵却剩不下几个了。他忙里偷闲扫视了一下战场,见自己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不禁狂性大发,瞅准了堤畔“曹”字大旗便杀了过去。这厮武艺果然天下少有,百余名军兵争相拦阻,竟被他戟打马踏,揍得哭爹喊娘纷纷败退,任吕布趟出一条人胡同。
立在大旗下的就是曹操,他设下双重的诱敌之计,先是以妇孺守营,然后又故意只分出一半伏兵出来引诱吕布,其意图就是冲散敌阵分而歼之。虽然曹操早有对付吕布刺杀之策,但吕布的骁勇还是超乎他的一切想象,他驻马堤畔眼睁睁瞅着吕布逼近,还是惊得冷汗直淌。典韦见吕布来了,忙从地上拔出自己那对称手家伙——他地位提高之后,曹操专门招人为他打造了一对大戟,每一支都重达四十斤。军兵私下里津津乐道,还编了一句顺口溜“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这对东西在战场也是轻易用不到的,不用时就插在地上候命。
典韦手提双戟迎着赤兔马便去,眼见吕布突至,蹦起来连人带马就砸。吕布没想到战场上还有这么一个愣头青,眼见避无可避,方天画戟再结实这对大家伙砸上也弯了,匆忙间掉转画戟,双手攥住,攒足了力气往外便磕。
耳轮中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典韦二戟脱手,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但方天画戟也蹦起老高,多亏吕布眼疾手快才没脱手飞出。他掉转戟尖就要冲过去杀曹操,突然一枝冷箭飞来,正中他的右膀。吕布顾不得护疼侧眼观看,远处放箭的正是阻他入乘氏的李进,身后李整、李典也在。李家叔侄一半是为了打仗,一半是为了给李乾报仇,自打上了战场就瞪着眼睛找吕布。这会儿一箭得手,三个人三杆枪跟着就到,后面的李氏家兵挥舞大刀片子也来了。
吕布瞧身边一个亲兵都没有了,知道这帮姓李的是找自己玩命的,而眼前那个大力士也晃悠悠站起来了,再不敢纠缠下去,掉转马头便跑。可来得容易,去得可就难了。只见兵层层甲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右膀戴箭晃动画戟,半天也没能掀开一道口子。吕布直觉脑后挂定风声,料是大力士的双戟又到了,赶忙奋力催马。赤兔也真了得,高抬前蹄踏死二人,典韦双戟蹭着马尾巴落了下去。吕布还未来得及缓口气,李家三杆枪又到了!
好个飞将吕布,眨眼间来个镫里藏身,竟将这致命三枪躲了过去。不过身子是躲过去了,束发冠却被挑去,吕布立时间披头散发。
若是这几个人再来这么一轮,吕布再大的本事,今天也要废命当场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队并州骑迎面杀来援救吕布。为首一将黄焦焦面目,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手舞一柄大刀也是勇不可当。
“快来救我啊!”一向桀骜的吕布这会儿也开口求人了。
那员将横冲直撞竟杀至吕布近前,两人并辔夺路而逃。李氏叔侄岂能放走仇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眼见赶了个马头衔马尾,突见那员将扭项回头就是一刀,正中李进肩膀,李进“啊”了一声坠下马去。
“叔父!”李典、李整大惊,赶紧忙着抢人。那一杆方天画戟,加上一杆大刀,十几个并州骑再也无人能拦,径自突出重围。
“是张辽……”曹操昔日在洛阳见过,“这般布置还叫吕布逃了,此乃天意啊!”
吕布败走,一路上残兵渐渐归拢,但是眼见大营也完了。陈宫虽比吕布聪明得多,但还是料事不周,两营仅十里相隔,一旦战场有变哪里还守得住?自己人是放进来了,可曹军也跟着进来了,他手下兖州兵一见来的都是老乡,当时就有人倒戈。
最终战场失手、大营陷落,吕布、陈宫只得扔下辎重粮草率军逃跑,这一次他们连东缗县都没法守了,只能一路东逃,逃至徐州地面。
临出兖州的时候,陈宫回头望了望故土,不禁潸然泪下:曹操你赢了,连女人都给你守寨你能不赢吗?你杀边让、袁忠那等名士,重用程立、薛悌那等小吏……到现在我才弄明白,寒族和老百姓加起来要比世家大族的势力强得多,对你来讲也好控制得多!我真是糊涂,我醒悟得太晚了……但有些事情容不得后悔,时至今日我没有选择了,只有一条道走下去,可能永远都回不到故乡了……
吕布却没心思考虑自己离并州故乡更加远了,他急着催问:“公台,咱们去哪儿?”陈宫叹了口气:“既到徐州,自然是投刘备。”
吕布眉毛都立起来了:“投那个无状宵小之辈,岂不羞煞我也!”
陈宫白了他一眼:“那将军回去投曹操如何?”
吕布不禁打了个寒战,摸摸肩头的伤,一言不发催马向前,带领人马奔东去了……
【弃东而西】
随着吕布的溃败,兖州叛乱的烽火渐渐熄灭,吴资、徐翕、毛晖也跟着大倒其霉,不但被曹操收复失地,他们所控制的县城也渐渐倒戈。最后所辖之地尽皆失手,慑于曹操之威,他们只得跟随吕布东逃,成为流亡的官员。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十二月,兖州叛军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陈留郡的雍丘城,负隅顽抗者不是别人,正是张邈的弟弟张超。张邈本无用兵之能,被曹操打得四处逃窜不见踪影,只留下弟弟保守住最后一座城池。而张超却自负其勇志大才疏,只跟曹操见了一仗就输光了本钱,只得死守城池等死,已被围困了近四个月。
“困了这么久,人心溃散粮食告急,咱们现在攻城一定会轻而易举拿下来的。”夏侯惇向曹操建议道。
曹操站在大营辕门处,抬头望着这座残破的雍丘城,意味深长地摇着头:“我不想攻下这座城,围困他们就好了。我要让张孟高主动向我投降,只要俘获了他弟弟,张孟卓就会回来。”
“你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夏侯惇不解地问。
曹操看看兄弟,这问话他实在回答不上来:是啊,我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呢……回来给我下跪认错吗?似乎没有必要,这个世道根本没有君主与法度,谁没权力拥有一点野心呢……回来让我处死吗?我下不去手,当初是他最早收留我共同举义的,而且还照顾过我的家眷,谁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回来与我重结旧好吗?不可能了,这段裂痕永远也不会弥合,这个昔日的朋友我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一切应该怪谁呢?
“姐……将军!”这时卞秉兴冲冲跑了过来,“大喜大喜!”
“何喜之有?”曹操低沉着脸问他。
卞秉笑道:“张邈走投无路,南下投袁术处借兵,半路被其部下杀死,人头都给咱送来了!你快到大帐中看看去吧。”
曹操只感头上眩晕,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但他稳稳心神转念一想,张邈最终不是自己所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如释重负的感觉随之而来,他摆了摆手:“我不想看……算了吧……命士卒高挑人头到雍丘城下喊话,叫张超开城投降。”
兵卒以长矛高挑人头,告诉敌人他们的主子已死,高喊着开城投降。但张超最终也没有投降,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雍丘城中升起一大团黑烟——张超自焚了。
随着这道烟雾的散去,历时两年的兖州叛乱彻底平息,张超的部下打开城门投降。曹操不愿进去看张超的尸体,只吩咐夏侯惇督率一部分兵马入城,自己则漫步在大营中。午时已过,全军上下都在埋锅造饭,四下里炊烟袅袅,似乎大家都已经忘却了一年前那段饥恶艰苦的岁月,每个人看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施礼,还有人会将食物捧过去让他先吃。
曹操全都回绝了,扭头问紧紧相随的典韦:“你饿不饿?”
“俺再饿,也要先等将军吃过。”典韦低着大胖脑袋嚷道。
“哈哈哈……”曹操高举胳膊拍了拍他的膀子,“走,咱们也回去吃东西吧!”
回到大帐还没来得及用饭,袁绍的使者忽然到了,曹操便先忙着接见。那人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向他施礼道:“我家将军恭贺您平定兖州之乱。另外东郡太守臧旻不尊将军之令,欲要领兵支援张超与您为敌,现已被我家将军大军围困,不日就可城破。”
袁绍闻知曹操连连得胜,几乎戡平叛乱,便不再骑墙了,又重新支持他统治兖州,并且对朱灵之事不予追究。不过臧旻可谓义士了,当初酸枣会盟他担当盟主倡导一举,如今又为好朋友张超舍生忘死。凭东武阳的千八百兵,即便侥幸杀雍丘也是白白殉葬啊!曹操欣赏他是个性情中人,又想起了为自己而死的鲍信,不禁叹息道:“我曹某人有鲍信,他张超也有一个臧旻,皆是有情有义之人,还望城破之日车骑将军不要过分责难臧子源。处在这乱世,有多少人看似是朋友,可是还未至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