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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这才忆起:先前自己注解的兵书被许攸借走了,原来他拿着与同门一起玩味去了。也多亏这卷书,竟引来这两位朋友。他顿时升起知音的亲切感。
“哦!实是惭愧……叫几位见笑了。”
“曹阿瞒你别忙!还有一位大人物要见见你呢!”说着许攸拉着他,指点他往远处一棵大树附近看。
只见驿道附近停了一驾马车,车夫从人十多个在树下肃立,正当中有一榻一案,坐着位衣冠华贵、胡须飘逸的老者。曹操一见此人如此气派,马上意识到——这人若不是大名鼎鼎的桥公还能是哪个?
他的胸口顿时怦怦直跳,这才真叫受宠若惊呢!赶紧拉着弟弟一路小跑,抢步上前跪倒在地:“晚生拜见桥公!操兄弟何德何能,劳烦桥大人来此相见。死罪!死罪!”
“没这么多虚礼,起来吧!”桥玄的声音很厚重。
曹操如履薄冰,拉着弟弟缓缓起身,紧低着头始终不敢看一眼桥玄,真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你抬起头来。”
“是!”曹操微微抬起头来,正见桥玄望着他,那双眼睛真好似带电一般,直慑人肝胆,使人不寒而栗。他不禁一阵心慌,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怎么了?抬起头来,叫老夫看看你嘛。”
曹操又抬起头来,只见桥玄面容清癯消瘦,骨骼分明,一双凤目,眼睛闪着严峻犀利的光芒,薄嘴唇紧闭着,颚下留着修长的花白胡须——不怒自威贵人之相。
“你叫曹孟德?”
“是。”
“大鸿胪曹巨高之子?”
“是。”
“哼!你可没我想象的那么威武呀……我原以为你必是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的汉子,没想到你个子矮小,远不像个精通兵法的好武之人。”桥玄边打量他边笑,“哈哈哈……你长得也不怎么像你父亲,你弟弟倒是很像他。你父鼻直口阔、厚唇长须,乃是富贵荣养之相;可他的福相你却一点儿也未随上,恕老夫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相貌恐还在中人之下。不过,你左眉之上有一颗朱砂痣——眉上生朱砂痣,乃大慧之相!”
曹操听他给自己相面,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最后听到自己也算好相貌,才壮着胆道:“小人之貌确实有碍大人观瞻,不过所谓……不见无盐之美是为无心也。”
“哦?哈哈……你说得好!这部孙武子十三篇是你批注的?”桥玄说着拿起了案上的竹简。
“是。”曹操本想谦虚两句,但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桥玄声音忽然提高,厉声问道:“《孙子·行军篇》有云‘军行有险阻’,我且问你,‘险’与‘阻’有何不同?”
曹操明白这是考教,忙趋身回答:“险者,一高一下之地。阻者,多水也。”
“我再问你,‘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之别’,你可知其意?”桥玄紧接着问道。
曹操不假思索答道:“绝涧者,前后险峻,水横其中。天井者,四方高峻,中间低下。天牢者,三面环绝,易入难出。天罗者,草木茂密,锋镝莫出。天陷者,土壤泥泞,渐车凝骑。天隙者,道路迫狭,地多坑坎。”
眼见桥玄不住点头,曹操以为他问完了,刚缓了口气,忽又闻他厉声问道:“所谓‘军贵胜,不贵久’是何意?”
曹操也渐渐放开胆了,趋身走到桥玄案前,随手拿起笔,在自己那卷书上补充道:“久则不利,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
“用兵不速如有引火烧身,这句话补得好。”桥玄抬起眼皮盯着他,“孟德,你觉得应当如何用兵呢?”
“这个……”曹操微一犹豫才道,“小可不敢谬言,不过孙武子说得很好:‘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
“风林火山,悬权而动,这就是洋洋《孙子》一书最重要的主旨,孟德好眼力。”桥玄忽然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道,“我也看了半辈子兵法,只有一事未曾参透,何为‘霸王之兵’呢?”
曹操这会儿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朗声道:“霸者,不结成天下诸侯之权也。绝天下之交,夺天下之权,故己威得伸而自私!”他说完这番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等言语离仁义礼教似乎太远,也忒张狂跋扈了。但那一刻曹操绝想不到,这席话将来会亲自实践,他只是怯生生看着桥玄。
桥玄似乎也听着有些扎耳,但仅仅是面部抽动了两下,随即仰面大笑:“哈哈哈……你这小子很好!精辟入里言简意赅,这哪里像没上过战场的人写出来的。当年老夫统度辽营征讨胡虏,要是当时读了你的书,全歼胡虏岂用得了三年?”
曹操做梦都梦不到桥玄会给他这么高的评价,谁人不知桥玄当年因为征讨有功名满天下,松了口气忙推辞道:“桥公过誉了!在下实在是……”
“我从来不说过头的话!”桥玄打断了他,“好就是好,用不着谦虚客套。”
关于桥玄为人古怪的传言曹操耳朵里都灌满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眼珠一转连忙改口道:“我是想说,我所注兵法实在就是专为桥公这等慧眼所作,若他人愚目拙眼怎值一观?”
“哈哈哈!”桥玄放声大笑起来,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跟你爹一样的聪明!”
曹操看得有些愣了,这么大的一个角儿竟站在大道边跟一个后生大说大笑,莫说位列公台之人,就是庄稼老汉也没几个这样的呀!还没等他醒过盹儿来,桥玄就一把拉他坐了下来——这越发没个体统了!曹操实有些哭笑不得。
“老夫自知秉性孤僻,虽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却没什么朋友,那些客套的礼节我瞧着别扭!唯独爱和年轻人交往,你看子文、子伯、子远他们仨在我府里学经,私下里也是说说笑笑和朋友差不多!你们都来坐!都来坐!”
曹操对这番情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老爷子竟和学生论起朋友来了,还叫他们围坐在一处,心中琢磨:他真是研学《礼记》的吗?曹德在家一向受管教甚严,哪儿见过这等阵势,早愣在原地,王儁一把拉他也坐下。
“莫见怪,老夫性情如此!”桥玄已没了刚才那份威严,“实不相瞒,子远把书拿来我一看,当天就想见见你。可一琢磨,怕惹人闲话,说桥玄和曹家的人怎样怎样了,京师之地嘴杂呀!”
“今日能得相见,小可实是万幸。若桥公不弃,我也愿随子远、子文、子伯他们同在您门下习学《礼记》。”
“嗐!有什么好学的?这门学问不过是块敲门砖!世上有几人能学到马季长、郑康成那种境界?”桥玄倒是直言不讳,“说实话,我不过是因为族里世代相传而不得不学罢了!子文他们仨名义上在我府里习学,其实每天都是没事儿干了才看两眼书,大多数时间不过是闲话消遣而已。你小子可跟他们不一样,家里有个当大官儿的爹,还有一门子和皇后沾关系的亲戚,你自己又有本事注解兵书战策,还学《礼记》干嘛?别瞎耽误工夫了!”
“哈哈……您说的这些真是时人不敢言之语。”曹操从小面对时刻板着脸的父亲和拘谨保守的七叔,今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直爽的老人,也明白了怪不得许攸言语轻佻,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弟子。
“孟德呀,当师生咱恐怕是没缘分了,咱就算是忘年交吧!”
桥玄是随口道来,却把曹操兄弟吓得不轻: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竟和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称起忘年交来了,需知他们老爹见了桥玄还得以长辈之礼相待呢!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别跟袁家的小子们那样假正经,率性而为才是真丈夫!”桥玄似乎对袁氏一族有些成见。
“是!”曹操呵呵一笑,“不过我还没娶妻,这次回乡娶了妻才是真丈夫呢!”
桥玄听了仰面大笑,许攸抚掌称妙,楼圭没听出来,一个劲儿扯着许攸问:“怎么了?怎么了?”饶是王儁文雅矜持,也掩口而笑;曹德已乐不可支了,他从没见过哥哥与外人这样玩笑过。
哪知桥玄笑了一会儿,突然收敛起来,一把攥住曹操的手道:“小子!咱们既然已成了朋友,是不是当无所隐晦推心置腹呢?”
“哦?”曹操一愣,“蒙老大人器重,小可敢不尽命。”
桥玄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孟德可识得此人?”说着指了指站在远处树下的一个家丁。
曹操不解,自己怎么会认识他家一个仆人呢?但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正是自己日夜牵挂的何颙!
“那是伯……”
桥玄见他呼之欲出,赶忙一伸手捂住他的嘴:“莫要声张,这里只有我师徒知道此人来历,其他家丁尚不知晓,不要泄露。”
“是是是。”曹操连连应声,“小可奇怪,他怎么到了您府上?”
“说来话长,我与陈蕃神交已久。”他所言神交,可见并不熟识,而是互相仰慕,“那一日我乘车出朝,竟见他怨气冲冲要到省中投案。赶紧派子远、子文暗暗把他拦下,藏到府里。”
曹操道:“怪不得段颎搜他不到,原来是桥公救下了,您的府邸他岂敢搜?”
桥玄捋着他的长胡子,脸上泛起一阵得意:“哼!我当度辽将军那会儿,他段纪明不过是我帐下一个别部司马。后来他当到度辽将军,老夫我已经是太尉了。他一路走来,每每在我手下任职,我叫他干什么,他焉敢说一个不字?”
“哈哈……何兄藏到您府,算是找到全天下最稳妥的地方了。”曹操说着瞥了一眼许攸,“子远,你还真是嘴紧,有这样的好事,却不告诉我。”
“当时我不知道你与他相厚,所以只得三缄其口。不料那日将兵书拿回去一说,何兄竟然也认识你,还说你曾经救过他的命。这才晓得大伙都是一路的人马。”许攸也笑了,“总之多亏了你的兵书。”
曹操似乎明白了,原来桥公今天来找他,绝不单单因为看了他注的兵书,必有要事相嘱。又见老少六人所坐之地离家丁仆人颇远,才明白他刚才叫大家过来坐是有意回避手下。曹操暗自感叹:人说桥公粗率乖张无大体,却不知他粗中有细城府极深。
只听桥玄又缓缓道:“此事万万不可声张!何伯求之事可悯。当初蒙闯宫怨罪,现又有干宫阙劾书之事。昔日陈蕃取义,八十多名太学生只此一人生还。眼见他一时冲动又要枉送性命,老夫焉能不管?实不相瞒,自那日到今天,他一直都未曾离开过我府。但洛阳终究是虎狼之地,不可久留。此番他计划往南阳避难,顺便联络各处的朋友。可这一路上州城关隘盘查严密,所以有劳孟德将其混在从人当中,顺路护送他至南阳。”
“没问题。此事有我们兄弟一力承当,您就尽管放心吧!”曹操爽快答应。
“好!能通兵法者果然亦明是非。”桥玄又笑了,“不过此事仅可咱们六个人知道,切不要传扬出去。就是你爹、你叔父,乃至你那些朋友袁绍、崔钧,都不可告知。”
“行!”曹操转头又嘱咐弟弟,“德儿听见没有?你也要记住。”
“兄长放心吧!弟弟从小到大,什么事儿不帮你藏着掖着?”曹德笑了。
“你们也不必紧张,由他混在从人之中,应该不会有什么枝节。”说着桥玄已经起身,“想必孟德举孝廉,过不了一年半载还要进京来,那时你只管来府里找我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办,就让子文他们再送送你们吧!”
曹氏兄弟就此向桥玄拜别,许攸三人也跟随桥玄上车离去。哥俩长揖到地,直到桥玄的车马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了,才缓缓起身。扭过头来,又见一身家丁服色的何颙过来问安:“小的桥府管家,奉我家大人之命往南阳公干,顺便一路上伺候二位,望公子不弃。”
曹操知道他这是故意演给众随从看的,便大模大样道了句:“知道啦!你暂且在我身边,也给我讲讲你家大人的轶事。”
“诺。”得了这话,何颙便可以大模大样,不离曹操左右了……
就这样,何颙跟着曹家的一行人,顺利混出了司隶之地,直到沛国才分手。
临行之时曹操劝他要保重自己,切不可再行险。
何颙拉着他的手羞愧不已:“大恩不言谢,兄弟两次救我出水火,实在令愚兄惭愧……本指望皇上能够振作朝纲、扫除奸徒,哪知他偏听偏信不辨忠奸。不但没能给陈太傅报仇,反又害了千余名太学兄弟……昏庸啊!我大汉有此昏君,天下岂能安稳?愚兄此番又要奔走逃亡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也报答不了你的救命之恩了。愿贤弟日后为官能匡扶社稷,为我正义之士扬眉吐气!”
第七章 入仕前夜失手杀人
【桓府赴宴】
这个清晨天气格外晴朗,特别是在谯县的乡间,气息清新,花草繁茂,越发把天空衬托得蔚蓝无边。曹操和夏侯渊信马在空旷的原野上前行,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不过是出来遛遛罢了。夏侯兄弟可为曹操的婚事帮了不少忙,这两日才歇下来。可夏侯渊是个稳当不住的,哪管曹操是不是新婚燕尔,刚一得闲就把曹操叫了出来。
曹操脸上带着还未睡醒的倦容,看着又高又胖的夏侯渊骑着大白马在眼前来回驰骋,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还在为新娘的不如意而感到失望。
曹鼎当初把她夸得像朵花,可新婚那天曹操一见到新娘就泄气了,他心仪的是那种恬静幽雅的女人,而他的这位丁氏夫人明显不是:她比孟德大一岁,庞大的身躯甚至将孟德衬托得格外矮小,再加上姿色毫不出众,稍黑的一张大圆脸,还嵌着一双眯眯细眼。总之一切美好的辞藻都注定与她无缘,她虽称不上十分丑陋,但也只不过是那种让人产生不了爱慕的平庸女人。曹操心中不悦,干脆借酒消愁,与送亲来的酒鬼丁冲你一杯我一盏,喝了个酩酊大醉,躺在洞房里时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随妻子陪嫁来的那个美貌丫鬟。
“孟德!”夏侯渊勒住马,“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就是婆娘长得丑吗?”
曹操低着头苦笑了一声:“你说得容易!她又不是你婆娘,你当然不觉得寒碜!”
“有啥寒碜不寒碜的?”夏侯渊是个没念过书的粗人,什么话都往外道,“人家好歹也是丁氏的大家闺秀。你说寒碜,要到了夜里把灯一吹往怀里一搂,还不都一样?”
“少贫嘴……罢了!不与你讲这个!”
“说到你心坎里去了吧!”夏侯渊憨着脸道,“等你当了孝廉,在外面做了官儿,将来再讨个漂亮的小老婆不就成了嘛!”
曹操被他这么一搅,心里顿觉那阵阴霾一扫而光,也开玩笑道:“那可就不劳你费心了……”说着打了个哈欠,“我真想不通,你们整日在这里厮混有什么意思?难为你们也不腻得慌。”
“待腻了就习武,你跟我练练如何?”
“我可不敢和你练武动手。”曹操可知道夏侯妙才的本事。
“对啦!”夏侯渊停下马,“今儿倒是有个热闹。”
“什么热闹?”
“桓大老爷家宴客,咱们去走走!”
“河西的桓家吗?”曹操有过风闻,“人家又没请我,我不去。”
“没关系,请我大哥了。”
“哦?元让和桓家很熟吗?”
“也不熟!他才懒得理桓大老爷那样的土财主呢!只不过那桓家晓得大哥有名声,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看得上他们家?反正他不去,我去也一样!”夏侯渊摆弄着缰绳说。
“你去倒说不出什么,可那人家又没请我呀!”
“没关系!你是大官的儿子,桓家想巴结你还怕巴结不上呢!你要是去了桓大老爷还不得美得蹿上房?”
“那我也不去。”曹操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元让瞧不起这等土财主,我也不给他脸上贴金。”
“你这人跟我大哥一样,都是他妈死脑子!桓家今天预备了美酒好菜,说不定还有些歌伎、舞娘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为什么不去?放着清水还不洗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由得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东西全便宜了狗肚子不成?”
曹操早听得乐不可支了:“好好好!冲你这几句痛快话,我陪你走上一遭。”说着往马屁股上狠着一鞭,两人一前一后都驰骋在荒原之上。曹操也不回家,随至夏侯渊家中换洗一番,也没知会夏侯惇一声便奔桓家去了。
谯县桓氏乃光武帝时名臣桓谭之后。那桓谭相貌俊雅、畅晓经籍、精通音律,在当时的名声仅次于扬雄,却因为不信谶纬顶撞刘秀被罢免官职。此后该族人始终不得志,人口也逐渐凋零。然而即便桓氏虽家道衰退,却仍是谯县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如今虽没有族人当到县以上的大官,但论及田舍产业,却不亚于曹氏、丁氏。特别是一座大庄园修得格外气派,手下佃户也有一百多家。桓大老爷钱财富裕,也培养出几个读书的子侄,却总是对自己家族名望日益衰退心有不甘,一直想结交名士图个好名声,无奈曹家、丁家却始终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