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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刘汉香押送的一个“俘虏”!
一路上,刘汉香高兴坏了,她时常“咯咯”地笑着,说了很多话。可他,却只说了一句话。快到镇上的时候,他说:“真欺负人哪!”
刘汉香诧异地说:“谁欺负你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了,心里长出了一窝茅草!
当他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刘汉香有意地慢下来,渐渐就落在了后边。身后少了一个“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门口,他又被人围上了。一些背着被褥来校报到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到他跟前,用十分吃惊的目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里“嗯,嗯”着。那些人竟然追着问:“乖乖,新鞋?!”他就说:“新鞋。”再问:“解放鞋?!”他说:“解放鞋。”有人很执著地问:“哎,你不是说光脚舒服吗?”于是,在一个时辰里,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奇闻。整个校园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当晚,当那些好奇的学生们一起拥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脚大仙”穿鞋的洋相时,他已经把那双“解放鞋”脱掉了,仍是赤着一双大脚。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耻辱。他心里说,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争气呀,你怎么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脚疼了,他的脚踢在了门槛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里他脑海里陡然浮现了那张脸,那脸就像水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动着,挥之不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他再没有穿过那双鞋。
那双鞋后来成了“四个蛋儿”的奢侈品。鞋已上脚,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那双鞋夹回了家,扔给了他的兄弟们。“四个蛋儿”抢上前来,全都惊奇地望着那双鞋,你上来摸摸,我上来摸摸。狗蛋强梁些,首先发问:“哥,谁穿?!”他瞅了铁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过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塌蒙着眼皮,一声不吭。于是,他说:“轮着穿。”结果,“蛋儿们”就轮着穿了。先是铁蛋穿着新鲜了些日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几天,而后是瓜蛋。瓜蛋穿着太大,走起来七崴八崴的,他在鞋里塞了些破棉花。轮到孬蛋时,他只是觉着稀罕,就在鞋后跟上挖了两个孔,穿上绳子,用绳子把那鞋绑在脚上走,走起来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这么穿来穿去,没过多少日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怎的,那耻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点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糖豆,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跶跶地诱他。
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
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后,他总是赤着一双大脚奔跑在篮球场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脚大仙”的绰号。镇上中学的篮球场是很简易的,就在校园里的空地上一东一西竖了两根木杆,木杆上钉了块长方形的木板,板上钉了一个铁筐,这就是篮球场了。课后的很多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他是一个篮球迷。篮球场离饭厅近,所以,也总是有很多人围着看。记得有一次跟县上中学的球队打比赛时,他跑着跑着,只听“噗”的一下,脚下一软,他就在场边上蹲下了,就那么蹲着,把一只脚撇着翻过来,发现脚底扎上了一枚图钉!他没在意,只是把图钉从脚上拔下来,往场边上一扔,快步跑去了,还接了一个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会儿,他听到场边上传来一片“呀!呀!”的惊呼声。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里边有刘汉香吗?
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了你一双鞋。说是别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豆家的“国豆”!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豆”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么一会会儿。
可是,在学校里,两人却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也不说话。洗碗的时候,你在这个水池,我就到另一个水池,就像仇人一样。这感觉很好啊,无比的好!
学习是更加的勤奋了,人就像鞭子抽着一样,俄语中的“斯巴西巴'2'”总是在嘴头上默默地挂着,还有“打死崔大娘”(达斯采达妮娅'3'),一切都变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点点、一点点的)蜜一样的甜意。是的,这是一个秘密。秘密使人充实,你心里要是偷偷地藏着一点什么,人就格外的沉静踏实。学得太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那“两篷楼”扎得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
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待到夕阳西下,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
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
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
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
他勾着头说:“我扎的。”
刘汉香说:“送给我的?”
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津津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
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
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呼呼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
他说:“我不能穿。”
她问:“为啥?”
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鞋穿。我不能独穿。”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
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风一样地跑去了。
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
可惜的是,那个蝈蝈笼子先是被迫挂在了一棵枣树上,是国豆家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因为那十二个蝈蝈一个个都是挑出来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着觉!后来,一直等到笼子静了的时候,才终于挂在了刘汉香的床头上——
因为那十二个蝈蝈全都死了。
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暧昧很好,暧昧是一个月昏之夜。
就是那个夜晚,他与她有了暧昧之情。是的,也只能是“暧昧”,那是一种糊里糊涂、不清不白的状态。他十六岁了,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好”,什么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个“好”?
傍晚的时候,老五孬蛋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回来了。他有点神秘地走进院子,来到他跟前有点怪怪地看着他说:“我嘴里有糖。”他没理他。可孬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头,亮出了粘在舌头上的糖块,说:“真的,我嘴里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说:“擦擦你的鼻涕!”孬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后,突然在他面前伸出手来,说:“汉香姐给的。”
老五手里摊着的,是一个小纸蛋儿。
他心里动了一下,从老五手上拿过那个小纸蛋儿,而后说:“玩去吧。”
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猫”出了院子,他才把那个握成一团的小纸蛋儿一点点地摊开,只见上边写着四个字:
槐树林见。
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迟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国豆脸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万一呢……可他还是去了。
出村的时候,他先是听到了一片狗叫声。那狗叫声从一片灰白、一片麻黑里跳出来,“滋溜,滋溜”地窜动着,汪着一声声的暴戾,叫人心慌,叫人头皮发炸!然而,当那叫声近了,却又是“呜呜”的温和,好像在说,是你呀?大赤脚,听出来了。而后就远远地跟着,三三五五,一匹一匹的,像护兵一样。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绿火,默默地相望着,很通人性的样子,仿佛在说:去吧,大胆些!
槐树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几十亩大的护坡林,刚走进去的时候,脚下一焦一焦地响着,那沙沙的声音让人心跳。穿过树的枝杈,头顶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晕一晕地在云层里走,就像是一块被黄水淹过的西瓜。偶尔,林子会突然地亮起来,亮得你赤裸裸的,无处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根根褐色的树干就像是突然围上来的士兵!当你稍稍定下心来,倏尔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间,人就像是掉进了一口盛满糊糊的大锅里,晕腾腾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树上。脚下的落叶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里,就有声音传到哪里,鬼麻麻的。走着走着,这里“哧溜”一下,那里“扑哧”一声,心也就跟着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门偷窃的小贼,先先地自己就乱了营。他心里说,你不用怕,你怕什么,是她让你来的。这时候风来了,风搅出了一林子的响动,落叶一旋一旋地哨着,有鸟儿在暗处扇动翅膀,萤火虫一苏一苏地飞,蟋蟀在草丛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让人想……又让人惧。
蓦地,在暗中,有手伸过来了,烫烫的。慌乱中,也只拿住了他的一个指头,是食指,就那么牵着走。于是,那指头就像是一瓣蘸了麦芽糖的蒜,或是抹了蜂蜜的大茴,甜甜的,麻麻的,还有一点辣,是心里辣,也不知该怎么,就依了走。脚下磕磕绊绊的,人就像是没了根,前边有呼吸声导着,林子里的空气也湿了,是那种肉肉的湿,沾了女人香气的湿。在一片懵懂里,就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林中的一段渠埂上。那是一条横穿槐林的引水渠,渠基是土夯的,有半人高,长着蒿草。突然,那手松了,松得很有过程,先是紧着,而后是一含,往下是一节一节地软退……就有话说:“家昌。”
在空气里,人怎就化成了一节手指呢?正晕乎乎这样想着,云像开了似的,夜忽然就亮了,大亮!四周一片水粉样的灿然,那树一棵棵静着,不再像黑暗中那样“贼”了。转过脸,刘汉香就站在他的面前,也并不是狐仙什么的,真真的一个人!这晚,她的两只长辫子竟然盘起来了,一个白色的蝴蝶(塑料发卡)十分醒目地偏卡在那头黑发上,水葱儿一样地立在那里,人一下子显得“条儿”了许多;她上身穿着一件白底蓝韵的枣花布衫,下边是偏开口的毛蓝裤子,带襻儿的黑鞋,白丝线袜子,衬得人也素了许多。她丫站在那里,就像是粉灰的夜气里剪出的一个水墨样的倩影儿,亭亭的,玉玉的。她家生活好啊!那脸庞正对着他,两只大眼亮亮的,嘴唇半含着,脸上羞出一片水窝红;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就像是两只卧着的兔儿在一探一探地蹦……刘汉香说:“那人要是再不来,我就走了。”
冯家昌一怔,脱口说:“谁?”
刘汉香身子扭了一下,说:“那人。”
这时,刘汉香又说:“你看我头上的卡子好看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卡子?”
刘汉香用手摸了那只卡在头上的“白蝴蝶”,说:“我哥从北京捎回来的。他复员了。他说是‘有机玻璃的’,好看吗?”
他随口说:“好看。”。电子书下载
她说:“真的?”
他说:“我骗你干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话说。林子里的夜气一岚一岚地漫散着,虫儿在草丛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只有人的呼吸声还重着……
这时,刘汉香弯下腰去,在渠埂上铺了两方手帕,先是铺得近了些,而后又稍稍地挪开一点,自己先坐下来,说:“坐吧。”
他却没有坐,只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来,离她有四五尺的样子。
夜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一方蓝格的白手帕还在暗中亮着……她看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不坐?坐嘛。”
他说:“我蹲习惯了。”
她说:“你坐近一点,我都看不见你了。”
他很勉强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着,含含糊糊地说:“我裤子……脏。”
她说:“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里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他心里说,坐就坐,我怕什么?这么想着,他终于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刘汉香说:“你听,夜静了,夜一下子就静了。”
是的,夜静了。夜一静,人的呼吸就显得粗了。待冯家昌坐下之后,突然觉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炉”!那还不仅仅是“火炉”,那是“飞毯”,是“迷香”,是“热鏊子”,是“乱麻窝”,是“枣疙儿针”,是蹦进裤裆里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只觉得头晕腾腾的,身上汗津津的,裆里热辣辣的。
停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说:“你的脚就不疼吗?”
他头晕,没听清,就问:“啥?”
她说:“你的脚……”
他说:“不疼。磨出来就不疼了。”
她说:“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不一样,只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来了。”说着,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他说:“你笑话我呢?”
她忙说:“不,不是。你的脚步重,吃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同学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样,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来越暗了,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话找话说:“你笑话我。”
她说:“在学校里,你也不理人……”
他说:“说谁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还有谁呢?那个‘狠人’。他眼里有人吗?直着来直着走。夏天里不穿鞋,冬天里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让人看不过去……”
他说:“我弟兄五个,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说:“在学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长了毛的红薯。你怎么老是背红薯,就不能带些干粮吗?长了毛的红薯不能吃,有毒!……”
他还是那句话,他说:“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爱惜自己吗?!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这当儿,她突然又说:“哎,我哥要娶媳妇了……”
他说:“噢,娶媳妇?”
她说:“可不。‘好儿’都订下了,焦庄的。”
他说:“焦庄的?”
她说:“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没话了。那话就像是断了线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刘汉香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细草,手指一勾一勾的。冯家昌的身子左半边像是木着,那右半边却又热得发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寻些凉,可不知怎么的,一抓一抓,两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着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绞股蓝”一样,缠缠搅搅地腻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来勾去,又像是紧住了的螺丝,一扣一扣地盘绕着……慢慢,两只手也就贴贴地握在一起了。就那么握着,口里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着、烤着,一丝丝地烧人的心!究竟要怎样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点什么了,烤坏了的“心”已经冒烟了。这时候,冯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从那拧在一起的“螺丝”里退出来,像一个大括号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刘汉香!刘汉香颤了一下,继而身子蛇动着,猛地扭过脸来,“咚”的一声,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刘汉香鸟儿一样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