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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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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轻轻的在那纸糊架子上挖一个窟窿就可以了。
  赵老爷评论翻译,拉了严又陵,并且替他叫屈,于是累得他在你的信里也挨了
一顿骂。但由我看来,这是冤枉的,严老爷和赵老爷,在实际上,有虎狗之差。极
明显的例子,是严又陵为要译书,曾经查过汉晋六朝翻译佛经的方法,赵老爷引严
又陵为地下知己,却没有看这严又陵所译的书。现在严译的书都出版了,虽然没有
什么意义,但他所用的工夫,却从中可以查考。据我所记得,译得最费力,也令人
看起来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学》和《群己权界论》的一篇作者自序,其次就是这
论,后来不知怎地又改称为《权界》,连书名也很费解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
论》,桐城气息⒁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
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这一点竟感动了桐城派老头子吴汝纶(15),不禁说是“足与周
秦诸子相上下”了。然而严又陵自己却知道这太“达”的译法是不对的,所以他不
称为“翻译”,而写作“侯官严复达忄旨”;⒃序例上发了一通“信达雅”之类的
议论之后,结末却声明道:“什法师⒄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慎勿以是书
为口实也!”好像他在四十年前,便料到会有赵老爷来谬托知己,早已毛骨悚然一
样。仅仅这一点,我就要说,严赵两大师,实有虎狗之差,不能相提并论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这一手把戏呢?答案是: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气,
社会上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话,所
以算不了“士”人的。因此他便来铿锵一下子,铿锵得吴汝纶也肯给他作序,这一
序,别的生意也就源源而来了,于是有《名学》,有《法意》,有《原富》等等。
但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比“达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译,实在是汉唐译经历史的缩图。中国之译佛经,汉末质直,他没有取
法。六朝真是“达”而“雅”了,他的《天演论》的模范就在此。唐则以“信”为
主,粗粗一看,简直是不能懂的,这就仿佛他后来的译书。译经的简单的标本,有
金陵刻经处汇印的三种译本《大乘起信论》,⒅也是赵老爷的一个死对头。
  但我想,我们的译书,还不能这样简单,首先要决定译给大众中的怎样的读者。
将这些大众,粗粗的分起来: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识字的;丙,有识
字无几的。而其中的丙,则在“读者”的范围之外,启发他们是图画,演讲,戏剧,
电影的任务,在这里可以不论。但就是甲乙两种,也不能用同样的书籍,应该各有
供给阅读的相当的书。供给乙的,还不能用翻译,至少是改作,最好还是创作,而
这创作又必须并不只在配合读者的胃口,讨好了,读的多就够。至于供给甲类的读
者的译本,无论什么,我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的。自然,这所谓“不顺”,
决不是说“跪下”要译作“跪在膝之上”,“天河”要译作“牛奶路”的意思,乃
是说,不妨不像吃茶淘饭一样几口可以咽完,却必须费牙来嚼一嚼。这里就来了一
个问题:为什么不完全中国化,给读者省些力气呢?这样费解,怎样还可以称为翻
译呢?我的答案是:这也是译本。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
的表现法。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
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
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
就是脑筋有些胡涂。倘若永远用着胡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
所得的还是一个胡涂的影子。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
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
远的例子,如日本,他们的文章里,欧化的语法是极平常的了,和梁启超做《和文
汉读法》时代,大不相同;近的例子,就如来信所说,一九二五年曾给群众造出过
“罢工”这一个字眼,这字眼虽然未曾有过,然而大众已都懂得了。
  我还以为即便为乙类读者而译的书,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
面,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尔遇见,而想一想,或问一问就能懂得为度。必须这样,
群众的言语才能够丰富起来。
  什么人全都懂得的书,现在是不会有的,只有佛教徒的“”字,据说是“人人
能解”,但可惜又是“解各不同”。就是数学或化学书,里面何尝没有许多“术语”
之类,为赵老爷所不懂,然而赵老爷并不提及者,太记得了严又陵之故也。说到翻
译文艺,倘以甲类读者为对象,我是也主张直译的。我自己的译法,是譬如“山背
后太阳落下去了”,虽然不顺,也决不改作“日落山阴”,因为原意以山为主,改
了就变成太阳为主了。虽然创作,我以为作者也得加以这样的区别。一面尽量的输
入,一面尽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传下去了,渣滓就听他剩落在过去里。所以在
现在容忍“多少的不顺”,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实也还是一种的“进攻”。在
现在民众口头上的话,那不错,都是“顺”的,但为民众口头上的话搜集来的话胚,
其实也还是要顺的,因此我也是主张容忍“不顺”的一个。
  但这情形也当然不是永远的,其中的一部分,将从“不顺”而成为“顺”,有
一部分,则因为到底“不顺”而被淘汰,被踢开。这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的批判。
如来信所举的译例,我都可以承认比我译得更“达”,也可推定并且更“信”,对
于译者和读者,都有很大的益处。不过这些只能使甲类的读者懂得,于乙类的读者
是太艰深的。由此也可见现在必须区别了种种的读者层,有种种的译作。
  为乙类读者译作的方法,我没有细想过,此刻说不出什么来。但就大体看来,
现在也还不能和口语——各处各种的土话——合一,只能成为一种特别的白话,或
限于某一地方的白话。后一种,某一地方以外的读者就看不懂了,要它分布较广,
势必至于要用前一种,但因此也就仍然成为特别的白话,文言的分子也多起来。我
是反对用太限于一处的方言的,例如小说中常见的“别闹”“别说”等类罢,假使
我没有到过北京,我一定解作“另外捣乱”“另外去说”的意思,实在远不如较近
文言的“不要”来得容易了然,这样的只在一处活着的口语,倘不是万不得已,也
应该回避的。还有章回体小说中的笔法,即使眼熟,也不必尽是采用,例如“林冲
笑道:原来,你认得。”和“原来,你认得。——林冲笑着说。”这两条,后一例
虽然看去有些洋气,其实我们讲话的时候倒常用,听得“耳熟”的。但中国人对于
小说是看的,所以还是前一例觉得“眼熟”,在书上遇见后一例的笔法,反而好像
生疏了。没有法子,现在只好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
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这白话得是活的,活的缘
故,就因为有些是从活的民众的口头取来,有些是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
  临末,我很感谢你信末所举的两个例子。一,我将“……甚至于比自己还要亲
近”译成“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是直译德日两种译本的说法的。
这恐怕因为他们的语法中,没有像“甚至于”这样能够简单而确切地表现这口气的
字眼的缘故,转几个弯,就成为这么拙笨了。二,将“新的……人”的“人”字译
成“人类”,那是我的错误,是太穿凿了之后的错误。莱奋生望见的打麦场上的人,
他要造他们成为目前的战斗的人物,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但当他默想“新的……人”
的时候,却也很使我默想了好久:(一)“人”的原文,日译本是“人间”,德译
本是“Mensch”,都是单数,但有时也可作“人们”解;(二)他在目前就想有
“新的极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太空了。我于是想到他的出身,
是商人的孩子,是智识分子,由此猜测他的战斗,是为了经过阶级斗争之后的无阶
级社会,于是就将他所设想的目前的人,跟着我的主观的错误,搬往将来,并且成
为“人们”——人类了。在你未曾指出之前,我还自以为这见解是很高明的哩,这
是必须对于读者,赶紧声明改正的。
  总之,今年总算将这一部纪念碑的小说,送在这里的读者们的面前了。译的时
候和印的时候,颇经过了不少艰难,现在倒也退出了记忆的圈外去,但我真如你来
信所说那样,就像亲生的儿子一般爱他,并且由他想到儿子的儿子。还有《铁流》,
我也很喜欢。这两部小说,虽然粗制,却并非滥造,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实在够
使描写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娇百媚的佳人的所谓“美文”,在这面前淡到毫无踪影。
不过我也和你的意思一样,以为这只是一点小小的胜利,所以也很希望多人合力的
更来绍介,至少在后三年内,有关于内战时代和建设时代的纪念碑的的文学书八种
至十种,此外更译几种虽然往往被称为无产者文学,然而还不免含有小资产阶级的
偏见(如巴比塞⒆)和基督教社会主义⒇的偏见(如辛克莱)的代表作,加上了分
析和严正的批评,好在那里,坏在那里,以备对比参考之用,那么,不但读者的见
解,可以一天一天的分明起来,就是新的创作家,也得了正确的师范了。

                    鲁迅
               一九三一,十二,二八。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六月《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一号。发表时题为
《论翻译》,副标题为《答J.K.论翻译》。J.K.即瞿秋白。他给鲁迅的这封信
曾以《论翻译》为题,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二十五日《十字街头》第
一、二期。
  ②Z同志指曹靖华,河南卢氏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当时在苏联列宁格勒大
学任教,译有《铁流》等。
  ③“教堂斯拉夫文”即教会斯拉夫文,是十一至十七世纪东部斯拉夫人(俄罗
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和南部斯拉夫人(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和克鲁
特人)在祷告时使用的语文。在俄国,这种文字曾广泛用于宗教性著作和学术著作,
对十八世纪以前的俄语有过很大的影响。
  ④洛莫洛莎夫(1711~1765)通译罗蒙诺索夫,俄国学者,著有《俄国语法》
等。现代俄国文学语言即由他开始建立,经过普希金而奠定了巩固的基础。普希金
(1799—1837),俄国诗人,著有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小说《上尉的女儿》
等。
  ⑤译须信雅达,文必夏殷周严复(几道)在《天演论·译例言》中说:“译事
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三者(按即信、达、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
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又吴汝纶为《天演论》作《序言》中有“严子一文之,
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等语。
  ⑥“严译名著”指严复所译英国赫胥黎《天演论》、英国亚当·斯密(1723~
1790)《原富》、英国甄克思(1861~1939)《社会通诠》、英国穆勒(1806~18
73)《群己权界论》、法国孟德斯鸠(1689~1755)《法意》、英国斯宾塞(1820
~1903)《群学肄言》、英国耶方思(1835~1882)《名学浅说》、穆勒《名学》
等书。这些书曾陆续出版,一九二○年前后商务印书馆把它们汇集重印,总称《严
译名著丛刊》。
  ⑦宁错而务顺,毋拗而仅信这是对赵景深翻译主张所作的归纳,参看本书《几
条“顺”的翻译》及其注②。
  ⑧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学者,清末维新运动
领导者之一。他用浅显的文言著述,撰有《饮冰室文集》。鲁迅复信中提到的《和
文汉读法》,是他写的一本供中国人学日语用的书。
  ⑨“仓颉”相传是黄帝的史官,我国最初创造文字的人。
  ⑩茀理契(1870~1927)苏联文艺评论家、文史学家,曾为法捷耶夫的长篇小
说《毁灭》写了《代序——一个新人的故事》。
  ⑾J.K.即瞿秋白(1899~1935),江苏常州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
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他曾主持召开“八月七日党中央紧急会议”,结束
了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在党内的统治。一九二七年冬至一九二八年春,在担任中共
中央政治局临时书记时,犯了“左”倾盲动主义路线的错误。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
三年在上海从事革命文化工作。一九三五年三月在福建游击区被国民党逮捕,同年
六月在福建长汀被国民党杀害。
  ⑿“强聒不舍”语见《庄子·天下》:“强聒不舍者也。”
  ⒀“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语见《论语·卫灵公》。
  ⒁桐城气息指桐城派的文章风格。清代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人主张师法先秦
两汉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讲义理、考据、词章,他们的创作形成一种文学流派。
因为方、姚都是安徽桐城人,所以被称为桐城派。
  ⒂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桐城派后期作家。
  ⒃严复关于“达癲”的话,见《天演论·译例言》,原文说:“译文取明深义,
故词句之间,时有所傎到(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背)
本文。题曰达癲,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
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
  ⒄什法师(344~413)即鸠摩罗什法师,我国后秦高僧,佛经翻译家。原籍天
竺(古印度),生于西域龟兹国(今新疆库车)。他和弟子八百多人,曾用意译的
方法,译出佛经七十四部,共三八四卷。
  ⒅《大乘起信论》解释大乘教理的佛教经书。相传为古印度马鸣著,我国有南
朝梁真谛和唐代实叉难陀的译本。南京金陵刻经处一八九八年曾出版收有这两种译
文的《大乘起信论会译》。
  ⒆巴比塞(H.Barbusse,1873~1935)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火线》、
《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⒇基督教社会主义十九世纪中叶在欧洲形成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它把基
督教的教义涂上社会主义色彩,认为只要实行基督教的“博爱”、“互济”等教义,
就能使劳动人民摆脱一切社会苦难。代表人物有英国的莫里斯和金斯莱等。
                   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并Y及T来信)①

  L.S.先生:
  要这样冒昧地麻烦先生的心情,是抑制得很久的了,但像我们心目中的先生,
大概不会淡漠一个热忱青年的请教的吧。这样几度地思量之后,终于唐突地向你表
示我们在文艺上——尤其是短篇小说上的迟疑和犹豫了。
  我们曾手写了好几篇短篇小说,所采取的题材: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
级的青年,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的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
来;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
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划在创作里面,——不知这
样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我们初则迟疑,继
则提起笔又犹豫起来了。这须请先生给我们一个指示,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文艺上的
努力,对于目前的时代,成为白费气力,毫无意义的。
  我们决定在这一个时代里,把我们的精力放在有意义的文艺上,借此表示我们
应有的助力和贡献,并不是先生所说的那一辈略有小名,便去而之他的文人。因此,
目前如果先生愿给我们以指示,这指示便会影响到我们终身的。虽然也曾看见过好
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
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刻划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确又没有十分的
把握了。所以三番五次的思维,只有冒昧地来唐突先生了。

  即祝
  近好!
  Ts-c.Y.及Y-f.T.上十一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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