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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
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
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
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
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
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
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
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
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
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
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
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
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
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9〕。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
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
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
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
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
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
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
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
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
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
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
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
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
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
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
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
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
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
券〔10〕: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
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
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
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
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
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
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
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
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
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
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
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
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
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
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
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
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
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
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
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
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
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
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
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
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
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1〕,寓京很久,交游也
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
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
“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
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
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
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
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
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
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
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
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
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
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
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
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
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
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
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
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
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
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
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
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
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会馆旧时都市中同乡会或同业公会设立的馆舍,供同乡或同业旅居、聚会
之用。
〔3〕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来称呼一般的“听差”。
〔4〕伊孛生(H。Ibsen,1828—1906)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泰戈尔(R。
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曾来过我国。当时他的诗作译成中
文的有《新月集》、《飞鸟集》等。雪莱(P。B。Shelley,1792—1822),英国诗人。
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因传播革命思想和争取婚姻自由屡遭迫害。后在海里
覆舟淹死。他的《西风颂》、《云雀颂》等著名短诗,“五四”后被介绍到我国。
〔5〕庙会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6〕赫胥黎(T。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他的《人类在宇宙间的
位置》(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重要著作。
〔7〕草标旧时在被卖的人身或物品上插置的草杆,作为出卖的标志。
〔8〕摩托车当时对小汽车的称呼。
〔9〕《诺拉》通译《娜拉》(又译作《推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译
《海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剧作。
〔10〕书券购书用的代价券,可按券面金额到指定书店选购。旧时有的报刊用
它代替现金支付稿酬。
〔11〕拔贡清代科举考试制度:在规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为十二年)选
拔“文行计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示众
首善之区〔2〕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
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
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
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3〕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
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
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
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在电杆旁,
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
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
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
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忙顺
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
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
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
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
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
虽然还未读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
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
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
—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
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
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
么”,那裤腰以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