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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
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
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
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
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
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
“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
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
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
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
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
钦文君的《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
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
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
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
仍然不能说不是“拟”。
二月十八日灯下,在北京记。”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
《理想的伴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
的配偶”征文启事而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2〕指当时一些报刊关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如一九二三年五、六
月间《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
以及出版“配偶选择号”(第九卷第十一号)等。
〔3〕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
系军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战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
军阀陈炯明与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绑票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
山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活动的地区,经常发生这类事件。
〔5〕关于罗马字母代替小说中人名地名问题,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间《晨报
副刊》上曾有过争论。八月二十六日该刊所载郑兆松的《罗马字母问题的小小结束》
认为:“小说里羼用些罗马字母,不认识罗马文字的大多数民众看来,就会产生出
一种厌恶的情感,至少,也足以减少它们的普遍性。”
〔6〕察哈尔指当时的察哈尔特别区。一九二八年改设省。一九五二年撤销,分
别并入河北、山西两省和内蒙古自治区。
〔7〕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著有长诗《唐
·璜》、诗剧《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21),通译济慈,英国
诗人。著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8〕《理想之良人》即四幕剧《AnIdealHusband》,英国王尔德(O.Wilde,
1856—1900)著。该剧在“五四”前被译成中文,曾连载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
三、四、六号和第二卷第二号。
〔9〕关于西洋人称赞中国菜,作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这样说
过:“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
第一,宇宙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和面
饼,有几处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
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
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
〔10〕这三行英文的意思是:“我亲爱的,请。”“你请先吃,我亲爱的。”
“不,你请!”
〔11〕“中庸之道”儒家学说。据宋代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中者,不偏
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12〕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请进来,我亲爱的。”
在酒楼上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
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
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
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
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
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
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
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
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
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
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
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
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棺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
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
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
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
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
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
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
雾。……
“客人,酒。……”
堂棺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
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
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
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
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
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
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棺,才
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
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
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
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
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
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
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
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
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
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
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
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
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
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
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
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
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
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
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
“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
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
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
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
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
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
酒,看说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
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
—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
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
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
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
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
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
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小
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
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
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
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
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
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
钱来。但我不这佯,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
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
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
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
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
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
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
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
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
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
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
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
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
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
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
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
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
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
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
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
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
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
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
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
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
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
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
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
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
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
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
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
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
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
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