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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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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最信天命,上至日月星辰变化,下至器物有所异状,乃至梦景,他们皆将之视为天神在向自己示警。李隆基在榻上静躺片刻,知道此后再无睡意,遂披衣而起。

宫女们急忙前来侍候,武惠儿于是也被惊醒,她睡眼蒙眬地问宫女道:“什么时辰了?”

宫女回答说:“刚交四更。”

武惠儿说道:“陛下,时辰还早,不如躺下再睡一会儿。”

李隆基道:“我睡意全无,再躺下还是睁着眼。你睡吧,我且到案前瞧瞧奏章吧。”

武惠儿哪里敢独自睡下?她也急忙下榻,殷勤侍候李隆基。

窗外依旧为沉沉的暗夜,李隆基独坐在案前随手翻看奏章,心思并未放在奏章之上。他心中反反复复还在琢磨着梦中情状:隋炀帝杨广是不是杀父篡位,史书上的记载扑朔迷离,未必当真。然自己梦境中见到如此情形,难道上天果然在向自己示警不成?

且说李林甫初为中书令,当然要励精图治一番。这日朝会之上,李林甫奏道:“陛下,臣以为户部度支旨符过于烦琐,亟需简化;募兵仅限于京师及个别边关,全国须以此例统一;律令格式也亟需修订。若陛下允可,臣会同有司克日完成。”

李隆基闻言赞道:“李卿举重若轻,这三件事儿说来简单,若想顺利实施,恐非数年之功。好吧,朕允你与牛卿一起完成此事。”

李林甫奏言简略,然所涉及的三件事儿皆为当前亟需厘改的大事。

所谓简化度支旨符,即此前每年先由户部将租税杂支造为旨符,然后发至州县及诸司,其事劳烦,又无定例,须百司抄写,仅纸张就需要五十万张。李林甫在政务中发现,如此办法劳烦不说,由于无常例,一些州县之官往往从中妄动手脚,由此影响朝廷赋税征收。

张说将府兵制改为募兵制,然并不彻底,此时仅限于京师卫戍之兵及数个边关使用募兵,李林甫意欲将所有边兵皆改为募兵之制。

至于律令格式的修订,李林甫并非指正在编撰的《唐六典》及《大唐开元礼》,而是指武德年间以来律令格式的沿革,务必将之以文字的方式固定下来,以有实效作用。

这三件大事亟需厘改,李林甫适时提出,恰恰在李隆基面前显示了其吏治之才。李林甫知道,自己被授为中书令,那些文学之士心中以为他无文少识,巴不得他什么都干不成,如此就可瞧他的笑话。

朝会散后,李隆基单独将李林甫留下来,继续赞道:“李卿啊,你这一段时日就全力办那三件大事吧。国家走至今日,亟需瞧出其中的厘改之处,如此方能使国家更加完美。嗯,朕授你和牛仙客为宰相,正是瞧中你们有这样的好处。”

李隆基既赞李林甫,又捎带自捧了一把,李林甫当然听得出来,急忙谢恩道:“陛下雄图大略,臣等躬逢盛世,如此遵旨替陛下办事,则万分荣幸。”

李隆基看到李林甫如此会说话,心中惬意无比。他忽然想起此前的宋璟、韩休和张九龄,暗道这些人仅会盯住那些阴暗之事,对天下甚多的光明之举视而不见,看来他们的性格过于偏执了。

李隆基又问道:“今日朝堂之上,朕未及细问,若简化度支旨符后,那么朝廷单独赋税是多收了,还是少收了?”

李林甫道:“陛下,臣欲简化度支旨符,非是仅仅少用一些纸张而已,实则通过简化,将地方的赋税折成相对数量,然后按例征收。如此化繁为简,昔日那些在文字间动手脚之人再无缝隙可钻,臣以为朝廷赋税定有增加。”

李隆基闻言心中暗赞道:“此为吏治之才也。能于庞杂中瞧出事情的真貌,然后妥当处置,唯践行之人方有如此能耐啊。”

李隆基留下李林甫却非讨论赋税之事,他还想听听宰相对太子之事的态度。李隆基行到今日,大事皆与宰相商议,其从开元之初形成的办事规矩未失。他又与李林甫闲谈了几句,就将话儿转到正题之上,说道:“李卿啊,还记得我们上次曾议过太子之事吗?”

“臣记得。当时陛下有废立之心,是张令拦阻了陛下。”

“是啊,朕前次将事情放下,不再追问。奈何太子与瑶儿、琚儿继续聚谈,看来他们的怨意难解啊。”李隆基说完,用炯炯的目光凝视李林甫。

上次事罢之后,李林甫知道皇帝对太子已生嫌隙。太子若被皇帝猜忌,其内无后宫之人相护,外无重臣相助,则其地位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那么皇帝肯定会旧事重提。其实上次若无武惠妃妄使昏招,被张九龄据以口实,李瑛说不定当时就被废掉了!

如今皇帝又来征询自己的意见,李林甫瞬间似乎变得期期艾艾起来,其先是摆出一副踌躇难答的模样,然后缓缓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等皇家之事,不容外人来插嘴。”

李隆基当时并未反应过来,追问了一句:“此为大事,例应与重臣会商。”

李林甫道:“陛下,此前张令曾多次说过皇帝无私事,臣当时为属下不敢妄言,心中却以为不然。皇帝难道就无私事吗?譬如皇帝欲纳何人为妃,欲使何人为储,当然为皇帝的私事,外人岂能妄自多言。如眼前太子之事,其聚谈时并未言及国事,实为陛下家事,那么陛下欲斥欲贬,当由陛下做主。”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处置皇子为皇帝的家事,那么皇帝如何处置,臣子不该妄言的。换句话说,皇帝不管如何办,臣子们都是应该完全遵从的。

这句话其实似曾相识,当初高宗皇帝欲立武媚娘为皇后的时候,长孙无忌及褚遂良等重臣坚决反对。此后高宗皇帝征询李勣的意见,李勣淡淡地说了一句:“此系陛下家事,何必问臣!”高宗皇帝由此茅塞顿开,武皇后由此上位。

以李隆基的睿智,他岂不明白宋璟、张九龄等人苦苦坚持的正义何在吗?他当然明白,然自己心意已如此,李林甫又能如此识趣,他当然顺水推舟了。

李隆基闻言嘴角间又漾出微笑,太子李瑛的命运由此尘埃落定。

李林甫既然将太子之事定义为皇帝家事,李隆基就煞有介事地按照家法来进行处置。他令高力士将邠王李守礼、宁王李宪请入兴庆殿,再令宗正寺将太子李瑛、鄂王瑶、光王琚唤入,那个张姓仆人也被杨洄悄悄带入宫中。

李守礼此时须发皆白,李宪的鬓角也现白发,李隆基见了二位哥哥先是唏嘘感触一番,继而说道:“二位兄长,都怪隆基疏于管教,你们的几个侄儿渐有不轨之心。今日请二位兄长来此,就是想请二位兄长做个见证,万一隆基处置不当,也请二位兄长当场驳正。”

李守礼与李宪不明何事,然听到让他们驳正皇帝,他们万万不敢的,李宪说道:“驳正就不必了,陛下处置事儿,那是不会错的。”

李隆基道:“今日非为朝中之事,无非家事而已。若隆基所行不当,全凭二位兄长做主了。”

此后的事情过程非常简单,李隆基先斥三个儿子不思父恩,妄自多次聚谈,语涉图谋不轨;三子当然不认,李隆基遂唤出张姓仆人,看来那张姓仆人早有准备,其语无滞涩、口齿伶俐地将三人图谋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此仆人记性甚好,能复述三人某年某月某日说了什么话,甚至将三人当时的座次及动作都说得非常细致。

李隆基最后问道:“这些话你们都说过吗?不会是这名仆人编造的吧?”

三人想不到身边竟然隐藏有父皇的耳目,他们一时间竟然呆了。

李隆基又转向二位兄长道:“二位兄长,隆基教子如此,实在有愧啊。我意将他们贬为庶人,你们以为如何?”

李守礼向来明白自己的身份,绝对不敢在李隆基面前乱说话,遂将目光指向李宪。李宪叹了一口气,他起初以为这三子无非聚在一起说些牢骚之语,不料他们说话如此深入,那么李瑛的太子之位就岌岌可危了,其心中惋惜,说道:“太子废立为朝中大事,陛下似应与朝中重臣商议一番最好。否则天下震动,恐惹物议。”

李隆基道:“我将二位兄长请来,则此事为我们的家事,没有必要与大臣商议。若二位兄长认可,就将他们废为庶人吧。”

李宪毕竟心存仁慈,说道:“他们从此失去王位,还望陛下使他们日常用度不差。”

李隆基见二位兄长不反对将此三子废为庶人,遂示意宗正卿当场宣读已然写好的诏书。李瑛等三人惶惶然跪而接旨,就听书中宣示将三人废为庶人,流薛锈于播州(今贵州遵义)。

事情若到此为止,殊非李隆基本意。当初王毛仲被贬的时候,其行之半路即被追赶而至的使者当场宣旨赐死。李隆基之所以如此行事,即是不允许危及自己皇位之人存于世间。太子李瑛心存怨言,其废为庶人后肯定怨气更大,则与王毛仲当时的境况颇为相似。

李隆基于是故技再使。

后一日,李瑛、李瑶、李琚还在城东驿被衙役看押的时候,宗正寺来了数名如狼似虎之人。领头之人先是宣读了皇帝的诏命,“三庶人”闻言后顿时脸如死灰,李瑛当即瘫倒在地。

原来李隆基同时将这三个儿子赐死,来人携有绳套悬于房梁之上,三人随后被吊身死。

同时,薛锈刚刚行至马嵬驿,使者快马追至,他于是也被结果了性命。

再一日,李隆基再下制书,将李瑛舅家赵氏、太子妃家薛氏、李瑶舅家皇甫氏、李琚舅家刘氏主要者皆予以流放,共有数十人受到株连,再加上其家属,有数百人相望于流放路上。

如此之行方为李隆基行事风格: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是时天下丰衣足食,人们日日处于一种祥和而休闲的气氛之中。如今京城中乍现大案,太子与二王被废后又被当即赐死,此讯息以长安为中心快速向四周流传,旬日之余即传播于天下。其传播过程中又被人演绎甚多,由此变得五花八门。

“圣上曾经说过,其即位以来,未尝杀一无辜之人。太子既长无过,二王英武绝伦,圣上听信谗言,一日杀三庶人,实为天下奇冤啊。”传言过程中,“三庶人”成为此案的代称,逐渐声名远扬。

是时李隆基在百姓心目中,实同神人一般。李隆基励精图治二十余年,使大唐国势蒸蒸日上,百姓丰衣足食,民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淳朴之风再现。人们日日盛赞遇到一位好皇帝的同时,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此事系李隆基亲为,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皇帝听信谗言,一时糊涂而已。于是,朝中是否出了奸臣,实为他们口沫横飞的所在。

然而李林甫刚刚上位,其日常勤谨理政,此时口碑尚好,若论奸臣为何人,人们说什么也怀疑不到他的身上。

京城中由于接近皇室,总有痕迹可寻,有人渐渐地将杨洄密探“三庶人”的蛛丝马迹传言出来,于是乎,武惠妃就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奸人。

“知道吗?武惠妃即是则天皇后的侄孙女儿。她欲效则天皇后故事成为皇后,然圣上英明,说什么也不封她为皇后。她于是转而寻太子的不是,意欲替其亲生儿子寿王谋太子之位。”

“是呀,听说杨洄轻功甚好,最善听人壁脚。如此说来,杨洄得惠妃授意偷听‘三庶人’言语,再转由惠妃密告圣上?”

“当然了。听说惠妃最善添油加醋,唉,自古以来枕边风最为有效,圣上这一回算是落入惠妃的毂中了。”

人们谈论之余,不免怀念被贬的张九龄,有人说道:“其实九龄丞相在任之时,圣上听了惠妃言语就想废掉太子。奈何九龄丞相秉持正义,遂向圣上力请,太子因此侥幸保位。唉,九龄丞相去职后,朝廷重臣再无呵护太子之人。”

人们既然提起张九龄,势必引出李林甫,有人问道:“对呀,听说九龄丞相力保太子之时,李丞相也在当场,他的心意应当与九龄丞相相同呀。他这一次为什么不继续力保太子呢?”

“哼,他怎么会保太子?听说武惠妃的贴身太监牛贵儿一向为李丞相府中的常客,则李丞相定会力保寿王,又如何肯替太子瑛说句好话?”

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铺天盖地,渐渐也传入武惠妃和李林甫的耳中。

李林甫听了这些传言,想不到自己也被牵扯其中,由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此事过程中,除说了一句皇帝家事的言语之外,其他时候皆游移其外,不料还是被牵扯进来。

李林甫一面感叹京城之中各方眼线太多,看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譬如与惠妃私下联络之事,还是被人瞧出了端倪;另一方面又想到,如今“三庶人”被赐死,惠妃和寿王上位之路一片坦途,若寿王果然能成为太子,自己的前途则不可限量。

李林甫由此感到很惬意,根本不在意这些传言。

武惠妃听到这些传言,就少了李林甫的从容,日益变得惶恐起来。

还在“三庶人”被赐死的当晚,李隆基入南熏殿与武惠儿共进晚膳。武惠儿是时已知“三庶人”被赐死的讯息,她第一时间的感觉是:皇帝怎么了?将他们三兄弟流放即可,为何要将他们赐死呢?

李隆基这晚没有胃口,仅轻轻地喝了几口粥之后就停箸不食。武惠儿轻声劝道:“陛下,长夜漫漫,若仅食数口粥,如何能挨过长夜呢?”

李隆基摇摇头,眼中沁出泪花,叹道:“朕今日赐死三子,唉,父子连心,他们现在已成黄泉之人,我于心何忍啊。”

武惠儿得知三兄弟的死讯,未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心中还想皇帝毕竟为皇帝,其心硬竟然如斯。一日杀三子,常人哪儿有如此手段?待看见皇帝现在动了真情,方悟天下并无铁石心肠之人,就急忙上前安慰道:“陛下,他们已成黄泉之人,为之伤悲终归无益。唉,妾不知道陛下要赐死他们,若早一些知道,定然拦阻陛下,其实将他们流放外地就可以了。”

武惠儿如此说话,李隆基听来并不觉得悦耳,反而有了一些生厌的感觉,就在那里暗暗想道:太子之位如今空置,岂不是最合你的心意?

张九龄当初将牛贵儿转述惠妃之话告诉皇帝,使李隆基洞悉了武惠儿的真实心迹,由此开始有了对武惠儿的警惕之心。然他有时候又想,自己与惠儿恩爱多年,她作为母亲替儿子谋一些事儿,亦属常理,心思随之模糊起来。

武惠儿从座中将李隆基搀起,然后二人相携走向寝殿。李隆基此时忽然大发感叹,说道:“皇帝有私事吗?看来李林甫说得不对。若是寻常家庭,能有为父者一日杀三子吗?”

武惠儿感到无法回答,于是选择默然以应。

李隆基又道:“我怎能忍心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呢?然他们已有结党之嫌,今后时日方长,为了天下,为了其他儿子的安定,我只有硬起心肠将他们赐死。由此看来,皇家没有私事啊。”

武惠儿近来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此时在李隆基面前不敢多话,唯有小心侍奉为上。

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倦意不觉涌了上来。武惠儿见状,亲自替其宽衣,然后将之扶上榻中睡下。李隆基头及枕上,不觉沉沉睡去,武惠儿一面令宫女将灯火熄灭,一面脱衣入被,她此时尚无睡意,就瞪眼在那里胡思乱想。

恍惚间,黑暗中影影绰绰走过来了三人。这三人皆身穿缁布长衣,头上的长发随意四散,他们到了武惠儿面前一言不发,环形相围。

其中一人缓缓说道:“武惠妃,我们兄弟即将上路,想起你对我们的诸般关爱,就来瞧你一回。”

武惠妃听出此声音系光王李琚所言,那么另外二人即是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了。她心中此时非常清楚这三人已然死了,恐惧感顿生,犹故作镇静地说道:“你们走就走了,与我却不相干。”

李瑶阴恻恻地说道:“如何不相干了?我那府中的仆人诬告我等,莫非不是你的功劳吗?你如此处心积虑谋害他人性命,当有果报!”

三人中以李琚的性格最为火爆,其大声说道:“如此贱人,不用多与她费口舌。贱人,走吧,随我们到阎王面前说个明白。”

武惠儿听到“阎王”之名顿时惊慌起来,她忽然弹身而起,拔足狂奔,三兄弟在后不疾不徐地追赶。

跑到了太极宫之中,武惠儿看到宫门边站立着一位盛装妇人,观其模样似为则天皇后,顿时大喜,狂呼道:“则天皇后救我!则天皇后救我!”

及至武惠儿行到那名妇人面前,惊奇地发现此人并非则天皇后,赫然为先入冷宫再逝去的王皇后。

王皇后冷冷地说道:“贱人,你终于有今天啊!哼,玩弄诡计可以逞凶一时,终有果报的时候。走吧,我们须到阎王面前分辩一番。”她说完此话,即张开双臂上前来捉武惠儿。

后有三兄弟追击,前有王皇后拦抱,武惠儿惊恐不已,她无法挣脱,喉间迸出凄厉的惨叫之声。如此一叫,武惠儿从梦中惊醒,只觉周身冷汗涔涔,心脏狂跳。

枕边的李隆基犹在酣睡,武惠儿渐渐明白自己刚才处于噩梦之中,心中逐渐放下了。此时殿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此时为何时辰,武惠儿不敢扰了李隆基的睡眠,只好一动不动挨过难熬的时辰。

武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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