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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拱手道:“臣以为所奏属实。陛下,如今天下三百余州,县多数倍,安得刺史县令皆称其职乎!臣以为凡事须循序渐进,若起初即追求完美,反遭其累。”
李隆基见姚崇之思决然,遂不再追进,说道:“也罢,就按卿言来办。”
姚崇又递上名单,说道:“陛下,此为三品以下郎官授任名单,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此时却无动于衷,不接名单,更不与姚崇说话。
姚崇心思如电,心想是否刚才的县令话题惹得皇帝不高兴,遂说道:“臣半年后即派出巡按使,专门巡查县令德绩才行,以定黜陟。陛下,此为拟授任郎官名册,请予御览核准。”
李隆基依然不理姚崇,其身子竟然微倾,眼光向房梁瞧去。
姚崇又说了一遍,李隆基依然不理。
高力士在一旁看到姚崇的尴尬之色,遂上前圆场道:“姚公,圣上有些乏了,你可先退下吧。”
姚崇心里惴惴不安,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他只好伏地叩拜,然后悄悄地退出殿外。
姚崇走后,高力士小心问道:“陛下,姚崇有何不妥?”
李隆基坐直了身子,眼光从屋顶收为平视,说道:“他当然不妥,且有点招人烦。”
高力士道:“陛下欲励精图治,所以选姚崇担大任。臣以为,唯有君臣相偕取得共识,如此方能图治天下。刚才姚崇数请陛下,而陛下不顾不应,如此不纳臣言,使臣下恐惧,臣下今后怎么还敢说话呢?”
李隆基道:“哼,朕命姚崇担当大责,数次向他言明,今后朝中大事,朕当然与他一起商量。然如此授任郎官之类的小事,实为姚崇与卢怀慎辖内所决,他今日再三来烦朕,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高力士恍然大悟,说道:“陛下是思,姚崇恐不能悟。臣请求现在往中书省走一趟,可否?”
“嗯,你去吧。你告诉姚崇,朕用人不疑,只要出于公心,那是百无禁忌的。”
姚崇其时正在衙中颇费心思,李隆基突然拉下脸,令他如罩了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皇帝。高力士入衙后叙说详细,姚崇方才释出微笑,说道:“圣上如此信任臣等,古来君王尚无此例。高将军,请上覆圣上,就说姚崇今后定放手施政,不敢辜负了圣上的心意。”
高力士道:“对呀,姚公若能如此,也不枉了我的这番奔走。”
姚崇凝视高力士道:“高将军,我此前对宦官殊多无礼。有你这样的内官在皇帝面前,则为国之幸事。来,老夫今日要向你行礼,聊表寸心。”
高力士上前扶住姚崇,说道:“姚公不可,外臣与内官只要一样为圣上尽力,那是没有差别的。请姚公放心,我不敢干涉朝政,今后若有此等有利于圣上和国家之事,我还是尽量做一些。”
姚崇深深一躬,此举确为真心所至。高力士能得姚崇如此礼遇,不啻于皇帝的夸奖,实有志得意满之感。
李隆基当殿杖杀长孙昕,王皇后心里当然不是滋味。然李隆基此前以《女则》要求自己,言谈话语之间流露出不满,王皇后深知自己无子嗣为软肋,不敢在长孙昕之死上有所怨言。何况妹夫死了,妹妹大可另寻他人改嫁,确实没必要替长孙昕哀痛欲绝。
李隆基许久未让王皇后侍寝了,王皇后知道后宫中以赵丽妃侍寝为多。赵丽妃既尊敬王皇后,在后宫中人缘又好,王皇后也就不以为意。
李隆基这日晚间又让赵丽妃侍寝,赵丽妃默契地替李隆基宽衣解带,然后一同躺入锦衾之中。丽妃是年二十三岁,虽已生过一子一女,身子较之初识李隆基时丰腴不少,然周身皮肤犹滑如凝脂,让李隆基觉得愈有滋味。李隆基的后宫佳丽甚多,其发现特别之女时不免起意,然而这些人侍寝之后,李隆基又感到兴趣索然。缘于这些佳丽侍奉龙体之时,多是心中既恐惧又羞涩,不免手脚忙乱,令李隆基甚不畅快。而赵丽妃甚懂李隆基心思,其单独面对李隆基的时候,柔情满腔,恨不得死在对方身上。李隆基爱怜之情顿时涌起,与之云雨大得趣味,令其念念不忘,认为与丽妃相处实为人生中的极大乐事。
却说二人一番欢畅后,丽妃伏于李隆基身上渐渐恢复平静。李隆基用手轻轻摩挲丽妃之背,闭目说道:“敏儿,遥想你初在潞州时羞涩至极,不料数年之间,你竟奋进如斯。”
丽妃并不回答,只是双手又紧抱了一下李隆基的腰间。
赵丽妃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陛下提起潞州,妾想起一件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不说出来,朕如何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后这些日子督促我们读文德皇后的《女则》,妾知道后宫不许干政,因而深恐言语之间涉嫌政事。”
“不妨,你说来听听。”
“今日午后,张员外夫人入宫聊些往事。说话间,她忽然垂下泪来,说张员外在府里经常长吁短叹,甚多心事,她眼瞧着心里也难受。”赵丽妃一直称呼张暐为张员外,至今未改。
李隆基森然道:“张暐如此慨叹,莫非有怨言吗?”
“非也。张员外知道陛下让他们悠闲自保的好意,不敢有怨言。只是觉得如此一来与陛下聚少离多,因而心里难受。”
李隆基笑道:“如此小事,还用日日长吁短叹吗?朕这些日子忙乱得很,哪儿有时间凭空消闲?待将来诸事理顺后,可诏他们夫妻入宫叙叙旧事,亦无不可呀。”李隆基此次夺功臣实权,然对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如张暐与刘幽求等人相比,虽一样是功臣,然张暐还有不同之处,其为李隆基亲信之人。张暐豪爽仗义,饮酒无度,有对李隆基的绝对忠心,李隆基还是非常喜欢这个优缺点明显的忠心之人的。
“陛下,张员外夫人让妾转呈陛下,说张员外有要事请求入宫,不知陛下能准否?”
李隆基伸手刮了一下赵丽妃那玲珑的小鼻儿,笑道:“他们夫妻二人也颇有心机,张暐有事想见朕,自可当面奏请,何必如此绕着弯儿让你来转呈?哈哈,他们想让朕念着旧情,多对张暐好一些而已。敏儿,你告诉他们,今后不可如此了。”
赵丽妃又泛出那令李隆基为之情迷的眼神,说道:“妾明白。不过若没有他们,妾此生如何能侍奉陛下?那时的张员外,又如何知道陛下今后能成为皇帝呢?陛下,妾日日还念起张员外拨给的那座宅子,只觉得比此宫里更温馨。”
李隆基道:“是呀,人皆有私,那是一点不假的。朕虽为皇帝,也不能免俗,谁让我们当初接受张暐的巴结呢?”
丽妃闻言,不禁浅浅而笑。
后一日午后,李隆基在殿内将奏章批阅完毕,忽然忆起赵丽妃之语,遂让高力士派人传张暐入宫觐见。
张暐入殿后,即抢至李隆基面前叩拜,然后眼含热泪,说道:“臣近来闲住府里,只是念记陛下得紧,今日既蒙召见,心中不禁为之鼓荡,难以自已。”
李隆基令其平身,微笑道:“你在府中清闲无比?朕看未必吧。朕听说你府里来人穿梭不已,又是游方道士,又是游侠逸士,似比朕还要忙乱一些。”
张暐闻听此言,脸上不禁为之一变。他知道皇帝起事之初以结交这些人为多,如今昔日的阿瞒成了皇帝,当然不许臣下再行阴谋之举,他急忙辩解道:“臣在府中确实见了不少旧人,臣之所以如此,还是基于对陛下忠心的缘故。”
李隆基依旧微笑道:“好嘛,朕想听听你的忠心在何处。”
“臣以为,天下承平不久,此前陛下先诛韦氏,再清太平公主之党,由此积怨不少。臣所以频召故人,无非想多知道一些讯息,以为陛下耳目。”
李隆基颔首道:“嗯,朕若非知道你对朕忠心,早就要问你了。你说有要事相告,现在可以说了。”
张暐转头看了看殿内,李隆基明白其心意,说道:“高将军是无妨的。高将军,你可让其他人全部出殿。”
殿内由此仅剩下三人,张暐低声禀道:“臣有两件要紧事儿,可谓十万火急。第一件事儿,陛下起用姚崇,让所有功臣优闲自保,陛下知道这些功臣们的近况吗?”
“朕不甚了了,只知道刘幽求、钟绍京等人私下里交往甚频。朕就不明白了,你也为功臣也为闲人,为何不与他们一起扎堆儿饮酒谈说?”
“他们也数次叫过臣,然臣皆以托词却之。臣以为陛下让功臣优闲自保,其实意蕴深远,若功臣们不听圣言继续扎堆儿,那就是失了自保之道。”
李隆基颔首,目视高力士道:“刘幽求他们博闻识见,哪一个不比张暐强?奈何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们愣是弄不明白。”
张暐躬身道:“陛下,他们不明白也就罢了,更为可恨的是他们不念圣恩,对陛下口出怨言!”
李隆基脸上变色道:“你未参与聚会,如何能知他们口吐怨言?”
“臣知道他们经常聚会,由此就上了心。陛下知道,臣若想在刘幽求宅中安插耳目,那是不用大费力气的。”张暐此后将刘幽求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李隆基听至大半,心中已然震怒,遂拍案呼道:“高将军,速传姚崇过来!”
高力士离殿后,李隆基脸色稍和,说道:“张卿,这件事儿就不用说了。第二件是什么事儿?”
张暐放下刘幽求等人的话题,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说道:“陛下,此件事儿尚需时日打探,臣也是刚刚嗅出一点苗头。最近入臣府中的一些故人言道,东都洛阳那里有人放言,说陛下的皇位非为正统,这个皇位应该是李重茂的。”
当初唐中宗李显暴崩,韦皇后立李显的小儿子李重茂为皇帝。此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诛灭韦氏之党,事变结束后,太平公主从御座上将李重茂提溜下来,说道:“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如此相王李旦就成为皇帝,李隆基成为太子,李重茂被封为温王囿于内宫。李隆基与张暐皆是事变过程的主要参与者,当然知道李旦的皇帝位是靠抢夺而来的,那么李隆基的皇位由此延续而来,说到底不会令人心服。
李隆基脸上恢复平淡之色,释然道:“天下悠悠,如何能堵众人之口?他们愿意如此说,就随其去吧。”
张暐摇头道:“不然。臣感到其中有人推波助澜,显系有意为之。臣已探知一人,此人现在虽化名隐居,然有人识得其面貌,识得此人正是太平公主府典签王师虔。”
“哦,王师虔?若这些流言由王师虔所发,确实需要郑重对待。王师虔当初化名逃逸,莫非隐居在洛阳吗?”
“一月前有人在洛阳孟津见过王师虔,臣听说后暗里派人去访查,然不知所终。”
李隆基凝思片刻道:“张卿,你很好。若有王师虔出现,则其志不小,不可小视之。此事还要继续访查,朕要好好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臣明白。”
姚崇在高力士带领下进入殿来,李隆基厉声道:“姚卿,刘幽求、钟绍京和崔日用三人不思君恩,动辄说些怨谤之言。你即日起将此三人圈禁中书省内,由你亲自查核,视实情予以发落。”
姚崇不明所以,期期艾艾说道:“臣奉旨。然此三人说话并无对证,臣当以何法审之?”
“张卿这里有人证!张卿,你速将人证带至中书省。”
姚崇此时完全明白张暐为告密者,遂躬身领旨,其目光飘过张暐的脸庞时,眼中透出一丝复杂之色来。
第五回 逐功臣再放藩王 涌暗流数探河南
姚崇当即令人将刘幽求等三人请入中书省,这三人不知何事施施然而来,很快被引入由十余名甲士看管的静室内圈禁。刘幽求见状大怒,大骂道:“姚崇何德何能?竟敢圈禁我等。你们把他叫过来,看他如何说。”
姚崇不慌不忙,令人好生看顾这三人,却不急着面见他们。到了第二日午后,他方才与卢怀慎一起进入室内。三人看到姚崇如见仇人,崔日用还算有城府,眼中虽迸出怒火并不吭声,那刘幽求和钟绍京却不客气,若非甲士阻挡,他们已然对姚崇挥拳相向了。
姚崇笑道:“诸位因圈禁于此,遂怨恨姚崇,实属正常。然诸位想一想,诸位有大功在身,我与卢侍中若非得圣上言语,敢动诸位吗?”
崔日用冷冷说道:“姚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未入中央,我们一切都好,缘何你当了中书令,我们一日不如一日了呢?”
刘幽求道:“你将我们圈禁在这里,为何不直接投入刑部大牢一了百了?”
姚崇摇摇头,叹道:“你们所犯之罪,按说入刑部大牢一点都不冤。还是圣上念着你们的功劳,方有如此仁慈之举。”
钟绍京道:“我们到底有何罪?你还是痛快说出来,不用如此藏头露尾。”
姚崇道:“卢侍中,你把那份伏辩交给他们看。唉,事情如何,你们一看便知。”
三人凑在一起观看那份伏辩,只见上面记录着三人饮宴时的场景,其何时何地,乃至三人坐在什么位置,以及三人如何对话,都记得甚为详细。三人看后,不禁如雷轰顶,心知果然闯了大祸。
刘幽求拢摄心神,强作镇定说道:“哼,这份伏辩分明是有人诬陷,显系捏造而成!”
姚崇冷笑道:“刘公,知道这份伏辩系何人所供吗?尊府里有一名仆人名刘二,刘公应该认识,他现在正在隔壁室中。”
刘幽求嘴动了动未出言语,心道原来自己府中出了内贼,那也怨不了别人。
姚崇叹道:“唉,想不到你们竟然说出这等没遮拦的言语。你们说我心狠手辣也就罢了,竟然说圣上难行仁政,这等言语若是圣上知闻,你们得罪若何?”
刘幽求道:“你不用假作慈悲。你带着卢怀慎前来,难道敢向圣上隐瞒不成?”刘幽求说出此话,表明已然有些气虚了。
姚崇道:“我如何向圣上禀报,自有分寸。今日当着大家之面,我向诸位保证,念着你们有大功在身,自当维护诸位周全。然这些事儿都是你们自行做下的,现在还没有一点悔悟之心吗?我忠言劝大家,赶快联名向圣上具结悔过,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姚崇说完不想多话,即与卢怀慎一起退出室外。
刘幽求喟然长叹道:“唉,人若背时,什么人都来作对。这个刘二日常恭眉顺眼,想不到竟然有此蛇蝎之心。”
崔日用凝思片刻,决然说道:“姚公说得对,我们说此怨谤之言实为大罪,由此诛身亦属正常。二位兄长,我们还是具结向圣上悔过吧。”
刘幽求与钟绍京点头赞同。
姚崇出了静室,便径直去见李隆基。
“事儿弄明白了?”李隆基抬头问姚崇道。
姚崇禀道:“他们现圈禁在中书省内,有仆人刘二为证,他们纵然抵赖终归无用。”
“哦?如何处置他们,你有何想法?”
“臣来觐见陛下,其实想请陛下示下。”
李隆基瞅着姚崇消瘦的身子躬立当地,恰似一只待熟的大虾米,心中不禁涌出一些笑意,遂唤道:“来人,替姚卿看座。姚卿,你坐下说吧,今后我们君臣单独相对时,不用如此拘礼。朕将这件事儿交由你处置,为何还来问朕呢?大唐有律令,你按制处置即可。”
姚崇此前费了许多时间琢磨李隆基的心思。以往遇到这种事儿,例由一名重臣召集刑部、大理寺会审,以定其罪,然此次皇帝随口让三人圈入中书省内,如此就很蹊跷。姚崇知道,若按大唐律令,他们背后怨谤皇帝,就是心怀不满,可以无限上纲斥其有不臣之心,杀头或流放都是可以的。姚崇很快明白,李隆基这样做,缘于这三人为功臣,这个举动的本身已彰显皇帝有宽恕之心。姚崇于是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若按律令处置,他们口出怨言实为大罪。然他们皆为功臣,其乍离要位,由此说一些幽愤之言,实属正常。”
“哼,姚卿莫非想轻轻放下吗?朕早就说过这些功臣要致力优闲自保,他们为何不明白朕的心意呢?他们确实有功劳,朕对他们封赏不少了,像刘幽求昔为一离职县尉,如今官至高位,且有国公的爵位,为何还不满足?”
“是呀,臣刚才也说他们。如此高官俸禄,为何还不知足?却偏爱聚会饮酒烂醉,进而说出一些不臣之言。这三人还算明白,当场痛哭流涕请臣代向陛下谢罪。陛下,此为三人悔过所具之结,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挥挥手,说道:“他们能有此心就够了。唉,昔日功臣,一旦被囚,朕的心里也不是味道。当初流放郭元振,事后想想不免过于严厉。”
“为除乱象,陛下施行一些非常之举,是为必须。至于其中有人受挫乃至受一些委屈,其与国事相比,实属小节。陛下此后又起复郭元振,天下人皆称其善。”姚崇知道,李隆基之所以如此慎重处置功臣,其中最大的顾虑还是碍于天下人会如何说,皇帝不愿意背上鸟尽弓藏的名声。
李隆基忽然笑道:“若按他们所言,你行事严厉,朕处事血腥,我们君臣二人岂不是成为暴君酷吏?朕事后想来,他们如此说也有些道理。朕欲效贞观故事,则贞观之清静抚民与宽法慎刑实为主旨,你在骊山也曾劝朕行仁政,我们这一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