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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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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想问。”天吾对律师说道。“父亲在那个时候,一次也好,提到过我的名字,就是川奈天吾这个名字吗?或者是儿子之类的词?”

律师就这个问题思考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然后摇了摇头。“不。川奈先生经常使用的是法定继承人这个词。除此之外的表达方式一次也没有说到过。有点不可思议呢,竟然记得这样的事。”

天吾沉默了。律师像是在劝解似的说道。

“但是说到法定继承人的话只有天吾先生一个人,诶,川奈先生自己一定也是知道的。只是在谈话中,没有嘴上提到天吾先生的名字罢了。有什么在意的吗?”

“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地方。”天吾说。“父亲本来就是个有些奇怪地方的人。”

律师安下心似的微笑着轻轻点头。然后递给天吾新的户籍本。“因为是这样的一个病情,为了保证法律上的手续没有差错,虽然很失礼还是请您再一次确认一下户籍。根据记录,天吾先生是川奈先生的独生子。令堂产下了天吾先生,在一年半之后去世。后来令尊没有再婚,一个人抚养天吾先生。令尊的双亲,兄弟也全都去世了。天吾先生确实是川奈先生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律师站起,说了吊唁的话后离去。天吾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桌子上的事务信封。父亲确实是血肉相融的父亲,母亲也真的死了。律师这么说。恐怕是事实吧。至少也是法律意义上的事实。可是却感到事实越是明了,距离真实就越来越遥远。怎么会这样呢?

天吾回到父亲的房间,坐在桌子前就茶色信封严实的密封努力着。也许信封里是揭开秘密的钥匙。可是这可不是项简单的工作。剪子也好小刀也好,代替品什么的也好,房间中全都没有发现。只能用指甲一点一点剥开胶条了。一番辛苦之后信封打开,里面又是好几个信封。每个都是严严实实的密封着。真是父亲的风格。

一个信封里装着五十万现金。崭新的万元钞票共计五十张。被好几重薄纸包裹着。写着【紧急用现金】的纸在里面。毫无疑问是父亲的字。小小的,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应该是在必须支付预料之外的费用时使用这笔现金吧。父亲料想【法定继承人】手头上就不会有足够的现金。

分量最厚的信封里,装满了旧报纸的剪报和奖状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和天吾有关的东西。小学时代他获得算术比赛优胜的奖状,登在了报纸的地方版上。和奖杯并排着照的照片。如同艺术品一般优秀的成绩单。全部科目都是最高分。还有其他种种证明他是神童的精彩记录。穿着柔道服的天吾中学生时的照片。微微笑着举起准优胜旗。看着这些天吾惊讶的不行。父亲从NHK退休后,离开了一直住着的单位房,之后搬到了在市川市租住的公寓,最后进了千仓的疗养所。因为一个人搬了几次家,家当几乎都没剩下。而且他们的父子关系常年都很冷漠。然而这样,父亲却小心翼翼的带着天吾【神童时代】的光辉遗物走到了最后。

另外一个信封里,装着父亲NHK收费员时代的各种记录。他作为每年成绩优秀者被表彰的记录。几枚朴素的奖状。公司旅行时和同事一起照的照片。支付年金和健康保险的记录。还有原因不明的几张支付明细表。支付退职金的有关文件……。三十年以上为NHK勤勤恳恳的工作,分量却少的惊人。就社会上的眼光来看也许是实际上等同于无的人生。 可是对于天吾,这不是什么【等同于无】的东西。父亲在天吾的精神上留下了厚重浓密的阴影。和一本邮政储蓄存折一起。

就职于NHK之前父亲的人生记录,那个信封里一件也没有。简直像是成为了NHK的收费员之后,父亲的人生才开始的。

最后打开的一个薄薄的信封里,是一枚黑白照片。只有这个。其他什么也没有。老旧的照片,虽然不至于变色,却像是浸在水里一般全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膜。拍的是父母亲带着孩子。父亲和母亲,然后小小的婴儿。从大小来看,恐怕还不超过一岁吧。穿着和服的母亲小心翼翼的抱着宝宝。后面能看见神社的牌坊。从服装上看是冬季。能看见参拜神社的人,也许是正月。母亲像是晃着阳光似的眯起眼睛,微微笑着。父亲穿着深色稍稍有些大的外套,眼睛和眼睛之间皱起三条深深的皱纹。一副不会这么不折不扣接受一切似的表情。抱着的宝宝,视乎对世界的广阔和寒冷感到疑惑。

那位年轻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天吾的父亲。五官虽然更为年轻,从那时就开始救有微妙的老成感,瘦瘦的,眼睛也向里凹。贫寒农村贫寒的农夫脸。而且一副倔强又疑虑深重的样子。头发理的很短,有些驼背。这不可能不是父亲。这么说来,那个婴儿恐怕是天吾,抱着婴儿的母亲就是天吾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多少个子高一些,姿势也好。父亲看起来是三十岁后半,母亲是二十岁过半。

看到这样的照片当然是第一次。天吾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能称作家庭照的东西。也没见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父亲解释生活很苦没有富余可以买相机,也没有能特地拍张家庭照的机会。天吾想着就是这样的吧。不过那是撒谎。照片拍了下来。而且他们虽然都不是打扮的很华丽,至少在人面前也不至于羞愧。也看不出过着的是买不起相机的贫困生活。照片的拍摄应该是天吾出生后不久,也就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间。翻到照片背面,没有写日期和场所。

天吾仔细的观察着像是母亲似的女性的脸。照片里照的脸很小,而且还很模糊。用放大镜也许能看清楚更为细节的部分,但是那样的东西手边当然没有。不过大致的五官还是能看出来的。鹅蛋形的脸,鼻子小嘴唇柔软。虽然称不上是特别的美人,却很可爱,是让人抱有好感的脸庞。至少和父亲粗野的五官相比,大为上等和知性。天吾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头发漂亮的向上盘起,脸上浮起炫目似的表情。也许只是在相机的镜头前感到紧张。因为穿着和服,身材还不清楚。

至少从照片的外观来判断,两人很难说是般配的夫妇。年龄差距也很大。这两人是在什么地方相遇,作为男女心灵结合,成为夫妇有了一个男孩的呢,试着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不很成功。从那张照片看来,也完全感觉不到那样的气息。那样的话,除去心灵的交流,也许两人是因为什么内情而结成的夫妇。不,也许根本就没有内情那样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理不尽,某些场合粗糙至极的事件归结罢了。

然后天吾想要看清楚,自己的白日梦——或者是儿时记忆的奔流——中出现的谜之女性和照片中的母亲是不是同一个人。可是想起自己完全不记得那个女性的五官。那个女人脱了上衣,解开了衬裙的肩扣,让陌生的男人吮吸着乳***头。然后类似喘息的叹口气。他记得的只有这些。什么地方的陌生男人吮吸着自己母亲的乳***头。本应被自己独占的乳头被谁夺去了。对婴儿来说恐怕这是最迫切的威胁吧。不过没有看见五官。

天吾将照片放进信封,就此思考着意义。父亲至死都小心的保存着这张照片。这么看他应该很珍惜母亲吧。天吾懂事时母亲就已经病死了。根据律师的调查,天吾是去世的母亲和NHK收费员的母亲之间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这是户籍上留下的事实。可是政府的文件却不能保证那个男人是天吾生物学上的父亲。

“我没有儿子。”父亲在陷入深深的昏睡前这么告诉天吾。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天吾问。

“你什么也不是。”这是父亲简洁的若有若无的回答。

天吾听着,从那个声音的回响里,确信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没有血缘的联系。然后感觉自己从沉重的枷锁中解放了。可是经过了时间的流逝,父亲嘴里说出的是不是事实,现在已经一件也不能确信了。

我什么也不是。天吾重新试着说出口。

然后突然想到,旧照片里年轻母亲的面影,不知什么地方和年长的女朋友有些相似。安田恭子,那是女朋友的名字。天吾为了安定神意识,用指尖强力的按压着额头正中。然后又一次从信封里拿出照片端详。小巧的鼻子,柔软的嘴唇。多少下巴有些微张。发型不同所以没有注意到,五官确实和安田恭子有些相似。但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父亲为什么考虑死后将这枚照片留给天吾呢?活着时的他没有告诉天吾一条关于母亲的信息。有家庭照的事也隐瞒着。可是最后的最后什么解释也没有,就这么将一张模糊的老照片递到了天吾的手上。为什么?是为了救赎儿子,还是为了造成更深的混乱呢?

天吾唯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完全没有打算向天吾说明其中的隐情。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也更不会有。看吧,这里有张旧照片。这个给你。之后你自己随便想去吧。父亲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仰卧在光秃秃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涂着白色油漆的三合板的天花板。平坦,没有木纹也没有木节,只有几条直直的接口。这应该就是父亲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那凹陷的眼窝底部眺望着的光景。或许那双眼睛什么也没在看。可是不管怎样他的视线投向了那里。看见也好,看不见也好。

天吾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横卧在这里正在慢慢步向死亡。不过对于没有健康问题的三十岁男人来说,死亡不过在想象触及不到的遥远外缘。他静静的呼吸着,观察黄昏阳光的阴影在墙壁上的移动。想着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想对于天吾不是那么难。思考什么已经很累了。可能的话想稍稍睡一会,恐怕是太累了反而没有睡意。

六点前大村护士来了,说是食堂准备好了晚饭。天吾完全没有食欲。可是即使天吾这么说,也拒绝不了这个大胸的高个子护士。多少都好,总之你必须吃点东西,她说道。那是近乎于命令。不用说,只要和身体的维持关系相关,有条有理的对人下命令是她的专长。而且天吾,对于被命令——特别在对方是年长女性的情况下——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TT 就算天吾你恋母 你也不能这样啊……丧心。)下了楼梯到食堂,安达久美也在那里。田村护士不见身影。天吾和安达久美还有大村护士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天吾吃了一点沙拉和煮青菜,喝了蛤仔和大葱的味增汤。然后喝着热乎乎的烘焙茶。

“火化是什么时候呢?”安达久美问天吾。

“明天的午后一点。”天吾说。“结束之后,大概马上就返回东京。因为有工作。”

“除了天吾君还有谁出席火化呢?”

“不,我想没有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呐,我也可以出席吗?”安达久美问道。

“我父亲的火化?”天吾惊讶的说。

“是。老实说我,很喜欢你的父亲。”

天吾想也没想就放下筷子,看着安达久美的脸。她是真的在说自己的父亲吗。“比如说什么地方呢?”天吾问。

“老实,不说多余的话。”她说。“和我死去的爸爸在这些地方很相似。”

“唔……”天吾说。

“我的爸爸是个渔民。五十岁之前就死掉了。”

“死在海上的吗?”

“不是。肺癌死的。吸烟过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渔民全都是老烟鬼。像是从身体里噗噗的冒出烟来一样。”

天吾想了一会。“如果我的父亲是渔民就好了,也许。”

“为什么这么想呢?”

“为什么呢。”天吾说。“只是突然这么觉得。也许比做NHK收费员更好吧。”

“对天吾君来说,父亲是渔民更容易接受吗?”

“至少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能变得更单纯,我觉得。”

天吾想象着从休息日的早上开始,孩子时的自己就和父亲一起坐上渔船的光景。太平洋剧烈的海风和拍打在脸上的海浪。柴油发动机单调的声响。突然拉起的渔网的气味。伴随着危险的残酷劳动。稍微出点差错就可能送了性命。可是和为了收取NHK的费用在市川市里被带着来回走,那一定是更为自然更加充实的日子。

“但是,NHK的收费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大村护士一面吃着烧鱼一面说。

“大概。”天吾说,至少不是天吾能做到的工作。

“但是天吾的父亲很优秀吧?”安达久美说。

“我想应该很优秀。”天吾说。

“还看见了奖状。”安达久美说。

“哎呀,不好。”大村护士突然放下筷子说。“完全给忘了。糟糕。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呐,稍微等我一下。有件东西今天必须交给天吾君。”

大村护士用手帕擦擦嘴角后从椅子上站起,吃了一半就快步离开了食堂。

“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呢?”安达久美歪着脑袋说。

天吾等着大村护士回来,义务性的将蔬菜沙拉送到嘴里。在食堂吃晚饭的人不多。一张桌子上有三个老人围坐着,谁也不开口。另外的桌子有个穿着白衣服的斑白头发的男人,一个人吃着,一副沉重的表情看着摊开的晚报。

不久大村护士急匆匆的回来了。手里拿着百货公司的纸袋。她从里面取出叠好的衣服。

“大概一年前,意识还很清醒时的川奈先生预存的。”大个子的护士说道。“想在入殓的时候穿着。所以送到了干洗店,事先加了防虫剂。”

那毫无疑问是NHK收费员的制服。齐整的裤子上有漂亮的熨烫痕迹。防虫剂的味道刺激着鼻子。天吾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川奈先生对我说想让这个制服包裹着身体烧掉。”大村护士说。然后再将制服漂亮的叠起放进纸袋。“所以今天必须交给天吾先生。明天把这个带到殡仪馆那里去,让他们给换上。”

“但是,这么穿有点不好吧。制服是借的,退休时必须返还给NHK。”天吾弱弱的说。

“不用在意。”安达久美说。“我们都不说的话谁也不会知道的。旧制服少个一两件的,NHK也不会为难。”

大村护士也同意。“川奈先生可是三十年以上,为了NHK从早到晚的来回奔走哟。一定遭到很多白眼,还有分配任务什么的,一定很辛苦。一件制服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拿这个干什么坏事。”

“是呀。我自己也留着高中时的水手服呢。”安达久美说。

“NHK收费员的制服和高中的水手服可是两码事。”天吾开口,可是谁也不搭理他。

“唔,我自己也留着水手服呢。”大村护士说。

“那么,时不时的也穿给丈夫看吧?还穿着白色袜子什么的。”安达久美逗她。

“那样或许不错诶。”大村护士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脸颊认真的说道。“会很刺激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安达久美从水手服的话题岔开,向着天吾说道。“川奈先生清清楚楚的希望穿着NHK的制服火化。我们必须满足这点愿望。是吧?”

天吾拿着装有NHK标记制服的纸袋回到房间。安达久美也一块来了,给他整理床铺。还带有浆过气味的硬硬的新床单和新的毛毯新的被罩新的枕头。这么齐全的配备,和父亲一直睡着的床似乎完全不同了。天吾没来由的想起安达久美浓密的饮毛。

“最后的时候,父亲一直昏睡着对吧。”安达久美伸手去抚平床单上的皱褶。“但是呢,我想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的。”

“为什么这么想呢?”天吾说。

“因为啊,父亲时不时的像是在向谁传递着信息。”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外面,回过头来看着安达久美。“信息?”

“唔,父亲呢,经常叩着床沿。手咚咚的落在床边上。感觉像是摩尔斯代码那样。咚咚,咚咚,那种感觉。”安达久美模仿着,用拳头轻轻敲在床的木边上。“这样,不就像是在发送信息一样吗?”

“我想这不是信息。”

“那是什么呢?”

“是在敲门。”天吾用缺乏润度的声音说着。“谁家玄关的门。”

“呃。是呀。这么说的话也许是那样。确实听起来是像在敲门。”安达久美严肃的眯起眼睛。“呐,那么说,即使没有意识川奈先生还在转着收取信号费?”

“大概。”天吾说,“在脑中存在的某处。”

“像是即使死了也不放开进军号角的士兵一样。”安达久美佩服似的说道。

天吾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沉默着。

“父亲真是喜欢这份工作呢。四处收取NHK的信号费。”

“喜欢或者讨厌,我想不是那一类的事。”

“那么究竟是哪一类的事呢?”

“那是对父亲来说,最为擅长的事。”

“唔,是吗。”安达久美说着,然后想了一会。“但是,这在某种意义才是活着的正确答案也说不定。”

“也许吧。”天吾看着防风林说道。确实是也许。

“那个,比如说的话,”她说,“天吾君最擅长的事,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天吾直视着安达久美的脸说。“真的不知道。”

第22章 牛河·不如说那双眼睛充满怜悯

星期日的傍晚,六点十五分时天吾出现在了公寓的玄关。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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