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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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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里面装着《空气蛹》的各种书评复印件。还有小松的一封信,字照例写得东倒西歪,他费了很长时间才看明白。

天吾君:

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深绘里依然下落不明。周刊杂志和电视报道的,主要是她的身世问题。所幸还未波及我们。

书倒越来越畅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难以判断是否该庆贺了。

社里可是非常高兴,社长发给我一份奖状、一笔奖金。我在这家出版社干了二十多年,受到社长表彰还是头一次。等到真相大白,这帮家伙会是怎样的表情,我还真想看看。

随信寄上迄今为止的《空气蛹))书评和相关报道。为将来着想,空闲时不妨一读。里面肯定有些你会感兴趣的东西。如果你想开怀一笑,其中还有些令人发笑的东西。

上次谈到的“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我托熟人做了调查。该团体在几年前成立,得到过正式批准,的确在开展活动。也设有办公处,并提交年度会计报告。每年挑选几个学者和作家,向他们提供资助金。至少协会本身是如此宣称的。其钱款来路不明。总之,那位熟人坦率地表示觉得十分可疑。那也可能是为了节税设立的冒名公司。如果进行详细调查,也许还能搞到些信息,只是费时费事,我们没有这份余裕。无论如何,就像我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过的,这个团体打算向默默无闻的你提供三百万元,这件事太蹊跷。只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容否定,也可能是“先驱”插了一脚。

真是如此的话,则说明他们已嗅到你和《空气蛹》有关。不管怎样,聪明的抉择恐怕是避免与该团体发生关系。

天吾将小松的信放回信封。小松为什么特地写封信来?也许只是在邮寄书评时,顺便塞了封信,可是,这不像小松的一贯做法。如果有事要说,像往常那样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写这种信,可是要落下证据的。处事谨慎的小松不可能想不到。也许,和落下证据相比,他更担心电话可能被窃听。

天吾瞥了一眼电话。窃听?自己的电话可能被窃听,这种事他连想也没想过。但这么一想,这一个多星期,还真是一个人也没来过电话。这台电话遭到了窃听,也许已经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就连酷爱打电话的年长女友,都罕见地连一个也没打过。

不仅如此。上个星期五,她没有到天吾家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如果因事来不了,她肯定会事先打个电话。孩子感冒了没去上学。忽然来月经了。大多是这类理由。但那个星期五,她没有任何联系,就是人没来。天吾做了简单的午餐等她,结果白等了一场。也许是忽然有急事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但是事先事后都不来任何联系,就有些不寻常了。但他不能主动联系她。

天吾不再思考女朋友和电话的事,坐在餐桌前,将寄来的书评复印件依次读下去。书评按日期顺序排好,左上角的空白处用圆珠笔写着报纸和杂志的名称与发表日期。也许是让打工的女孩整理的。小松怎么也不会干这种麻烦活。书评内容大多充满好意,许多评论者都高度评价故事内容的大胆和深刻,认为文章用字准确。有几篇书评写道:“简直难以置信这竟是一位十七岁少女的作品。”

不错的推测,天吾想。

“呼吸过魔幻现实主义空气的弗朗索瓦兹·萨冈①”,也有文章这①Francoise Sagan (1935…2004),法国著名女作家,18岁时以《你好,忧愁》…举成名,代表作还有《某种微笑》、《一月后,一年后》等。

么评论道。虽然通篇遍布保留意见和附加条件,文义不太明确,不过从整体氖围看来,倒像是在褒扬。

但关于空气蛹和小小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少书评家都大惑不解,或是难下判断。“故事写得趣味盎然,引人人胜,然而若问空气蛹是什么、小小人又是什么,我们直至最后依然被丢弃在漂满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或许这正是作者的意图,但将这种姿态看作t作家的怠慢,的读者肯定为数不少。对于这样一部处女作,我们先暂且认可,但作者准备今后作为小说家发展的话,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就得真诚地检讨这种故弄玄虚的姿态了。”一位批评家得出这样的结论。

读了这篇文章,天吾不禁觉得奇怪:既然作家成功地“将故事写得趣味盎然、引人人胜”,谁又能指责这位作家怠慢呢?

但老实说,天吾并不敢直抒己见。说不定是他的想法有误,批评家的主张是对的。天吾曾专心埋头于《空气蛹》的改写,几乎不可能再用第三者的眼光客观审视这部作品。如今,他将空气蛹和小小人当作存在于自己内部的东西看待。老实说,天吾也不太清楚它们意味着什么。但对他来说,这不是重大问题。是否接受它们的存在,才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天吾能毫不抵触地接受它们的存在,才能全心全意埋头于((空气蛹》的改写。如果不能把这个故事当成不言自明的东西接受,不论塞来多少巨款,或是威逼恫吓,他肯定都不会参与这种欺诈行为。

话虽如此,这说到底只是天吾的个人见解。不能原样强加给别人。

对那些读完《空气蛹》后“依然被丢弃在漂满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

的善男信女,天吾不由得满怀同情。眼前浮现出紧抓着五颜六色救生圈的人们一脸困惑,在漂满问号的宽大泳池里漫无目标地漂游的光景。

天上始终闪耀着非现实的太阳。作为将这种状况散布于世的责任者之一,天吾并非毫无责任感。

但究竟谁能拯救全世界的人?天吾想。把全世界的神统统召集起来,不是也无法废除核武器,无法根绝恐怖主义吗?既不能让非洲告别干旱,也不能让约翰·列侬起死回生,不但如此,只怕众神自己就会发生分裂,开始大吵大闹。于是世界将变得更加混乱。想到这种事态会带来的无力感,让人们暂时在满是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漂一会儿,也许算罪轻一等吧。

天吾把小松寄来的《空气蛹》书评读了一半,剩下的又放回信封里,不再读了。只要读上一半,其余的写了些什么就可想而知。《空气蛹》作为一个故事,吸引了众多的人。它吸引了天吾,吸引了小松,也吸引了戎野老师。而且吸引了数量多得惊人的读者。此外还奢求什么呢?

电话铃是在星期二晚上九点多响起的。天吾正在边听音乐边读书。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刻。睡觉前尽兴地读书,读得疲倦了就这样沉入梦乡。

时隔多日后又听到电话铃声,他却从中感觉到了某种不祥。这不是来自小松的电话。小松的电话有另一种响声。天吾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拿起听筒。他等电话响了五声,才抬起唱针,拿起听筒。说不定是女朋友打来的电话。

“是川奈先生家吗?”一个男人问。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深沉,柔和。从未听过的声音。

“是的。”天吾小心地回答。

“这么晚了.很抱歉。敝姓安田。”男人说。十分中立的声音。不是特别友好,也不含敌意。并不事务性,又不亲切。

安田?安田这个姓氏,他毫不记得。

“有一件事想转告您,所以才给您打电话。”对方说,接着像在书页里夹上书签似的,顿了一顿,“我太太已经不能再去打搅您了。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

于是,天吾猛然醒悟过来。安田是他女朋友的姓。她的名字叫安田恭子。她在天吾面前大概没机会提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位打电话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他感觉自己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

“您听明白了吗?”男人问。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至少天吾没能听出类似的东西。只是语调中带有地方口音。不是广岛就是九州,大约是那一带。天吾辨别不出。

“不能再来了。”天吾重复道。

“是的。她不能再去打搅您了。”

天吾鼓足了勇气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沉默。天吾的提问没得到回答,漫无着落地浮游在空中。然后对方说:“因此,您和我太太,今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

这个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妻子偷情的事,知道这种关系每周一次,持续了大概一年。这一点,天吾也明白了。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其中蕴含的是某种不同的东西。说是个人的情感,不如说是客观情景般的东西。比如说遭到废弃而荒芜的庭院,或是大洪水退去之后的河滩,这一类的情景。

“我不太明白……”

“那么,就随它去吧。”那男人像要阻拦天吾开口似的说,以他的声音里能听出疲劳的影子。“有一件事很清楚。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就是这样。”

“丧失了。”天吾茫然地重复对方的话。

“川奈先生,我也不愿给您打这种电话。但如果提也不提就让它过去,连我也会睡不好觉。您以为我喜欢和您谈这种话题吗?”

一旦对方陷入沉默,听筒里便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了。这个男人像是在一个异常寂静的地方打电话。要不就是他胸中的感情起着真空般的作用,将周围所有的音波都吸纳了。

我总得问他几句,天吾想。不然一切都会这样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暗示结束了。不能让谈话中断。但这个男人原本不打算把详情告诉天吾。面对一个无意说出实情的对手,到底该怎样提问才好?面对一片真空,该迸出怎样的话语才好呢?天吾还在苦苦思索措辞,那边的电话却毫无预告地挂断了。那男人一声不响地放下听筒,从天吾面前走开了。大概是永远。

天吾依然把死去的听筒放在耳边听了片刻。如果电话被人窃听,大概能听到些动静。他屏息倾听,却根本听不到丝毫可疑的响动。他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的跳动。听着这心跳声,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卑劣的盗贼,半夜溜进别人家中,躲在阴暗处屏住呼吸,等着家中众人静静睡熟。

天吾为了镇定情绪,用水壶烧了开水,沏了绿茶。然后端着茶杯坐在餐桌前,把两人在电话中的谈话按顺序从头再现了一遍。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

他说。无论以何种形式——尤其是这个表达方式让天吾困惑。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阴暗潮湿的黏液般的感觉。

安田这个人想传达给天吾的似乎是:即使他的妻子希望再次与天吾见面,也不可能实现。为什么?究竟是在怎样的语境中,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所谓“丧失了”又是什么意思?天吾的脑海里浮现出安田恭子的身影:她遭遇事故身负重伤,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或是遭受暴打脸部严重变形。她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缺了部分肢体,再不就是身上裹满绷带动弹不得。甚至像狗一样,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地下室里。但无论是哪一种,从可能性来说都太过离奇。

安田恭子(天吾现在用全名来想她了)几乎从未谈起她的丈夫。

她丈夫从事什么职业?今年多大年龄?脸长得怎样?性格如何?何时结婚?对这些,天吾一无所知。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否英俊?

夫妻关系和不和睦?这些也不知道。天吾知道的,只是她在生活上没有困难(她好像过着优裕的生活),她似乎对和丈夫做爱的次数(或质量)不太满足,仅此而已。但就连这些,其实也只是他的推测。天吾和她在床上聊着天消磨了一个个下午,但其间,她丈夫却一次也没有成为话题。天吾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这种事。如果可能,他想最好不要知道,自己究竟是从怎样的男人手中抢走了妻子。他觉得这是一种礼貌。但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又为从不曾打听她丈夫的情况深感后悔(如果打听,她肯定会相当坦率地回答)。这个男人是否嫉妒心很重?是否占有欲很强?是否有暴力倾向?

天吾想,暂且当成自己的事考虑一下看看。如果处于相反的角度,我自己会有何感受?就是说,假设自己有妻子,有两个小孩,过着极为普通安定的家庭生活。却发现妻子每周一次和别的男人睡觉,对方还是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人,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假设自己处于这种境遇,又会怎样想?会有怎样的感情支配着内心呢?是极度的愤怒?是沉痛的失望?是茫然的悲哀?是漠然的冷笑?是现实感的丧失?还是无法判别的多种情感的混合物?

无论怎么思索,天吾也找不到这种情况下自己可能抱有的情感。

通过这样的假设浮上脑际的,是母亲身穿白色衬裙、让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吮吸乳头的身姿。乳房丰满,乳头变得又大又硬。她脸上陶醉地浮出性感的微笑。嘴巴半开,眼睛微闭。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令人联想起湿润的性器官。在一旁,睡着天吾。他想,简直就像因果循环。

那个谜一般的年轻男子也许就是今天的自己,而自己搂在怀中的女人便是安田恭子。构图一模一样,只是人物调换了。这样说来,我的人生难道只是将内心的潜在意象具象化,将其描摹下来的过程?而且,对于她的丧失,我究竟该承担多大责任?

天吾根本睡不着。那个姓安田的男人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留下的暗示沉甸甸的,他说出的话带着奇妙的真实感。天吾琢磨着安田恭子,浮想着她面容和身体的细节。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两周前的星期五。两人一如既往,花时间做了爱。但接到她丈夫的来电之后,他感到这一切似乎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简直像一幕历史场景。

她为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听,从家里带来的几张密纹唱片,还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远的爵士乐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①(在这张唱片里,巴尼·毕加德作为伴奏参加了演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艾灵顿公爵②。每一张都听过无数遍,保存得十分细心。封套由于岁月的流逝多少有些退色,但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新的没两样。把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着,一种真实感渐渐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准确地说,天吾并不爱安田恭子。他从不曾想过要和她共同生活,并不觉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也从未感到过剧烈的心灵震撼。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年长女朋友的存在,也对她有自然的好感。每周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来,两人肌肤相亲,他盼望着这些。在天吾来说,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他并不是对很多女人都有这种亲密的感觉。不如说,不管有没有性关系,大部分女人都让天吾感到不快。为了抑制这种不快,他只好精心守护着内心某个领①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

②Duke Ellington (1899…1974),本名Edward Kennedy Ellington,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爵士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

域。换个说法,就是只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关上几间。但对方是安田恭子时,就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似乎能心领神会。能遇上她,天吾觉得是一种幸运。

但不管怎样,出事了,她丧失了。出于某种理由,无论以何种形式,她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而且据她丈夫说,不管是那理由,还是那结果,天吾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天吾无法入睡,正坐在床上,将音量放得低低地听艾灵顿公爵的唱片,电话铃又响了。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十点十二分。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小松,他想不出还会有谁。但那电话铃的响法不像小松。

小松来的电话,铃声更加匆促、性急。也许是那个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记告诉天吾。如果可能,他不愿接这个电话。根据经验,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不可能令人愉快。尽管如此,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除了拿起听筒别无选择。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个男人说。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声音无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种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体——就要溢出的说话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脑袋,条件反射般浮现在天吾的脑海里。

“呃,这么晚了还打搅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访,耽误了您的时间。今天也是,要是能早点给您打电话就好了,可谁知来了件急事得办,等缓过神来,就到了这种时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了解。实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觉,根本没一点好处。天一黑就赶快钻进被窝,早上跟着太阳一起醒来,这样再好不过。不过,啊,这大概算直觉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还没睡下。尽管知道这么做很失礼,可您看,我还是给您打了电话。怎样,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牛河的一通话,让天吾很不高兴。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也让天吾很不开心。再说,这哪是什么直觉。他是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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