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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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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后,天吾想继续阅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也读不进脑子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相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仿佛巨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喷吐着红色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点前。信箱空空的。打开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而且是近来没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肉柔韧,等待着结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走进洗手间,刮了胡子,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像发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之处。乘列车去了一趟“猫城”,又回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到出发点上了,天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

安稳得出奇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像漫长的台风眼一般的两个星期。天吾暑假期间每周在补习学校上四天课,其余时间便用来写小说。没有一个人联系他。深绘里失踪事件有什么进展?《空气蛹》是否仍在畅销?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随它去吧。有事的话,对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八月逝去,九月来临。每天都像这样,永远平安无事该多好。天吾一边泡着早晨的咖啡,一边不出声地想。如果说出声,谁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尖耳朵的恶魔听到。所以他无声地祈祷平安能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才是人世的常态。他不希望的是什么,世界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这天上午十点过后,电话铃响了。让铃声响过七次后,天吾无奈地伸手拿起听筒。

“我现在可以去你那里吗。”对方压低了嗓音问。据天吾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汽车的排气声。

“你现在在哪里?”天吾问。

“在一个叫丸商的商店门口。”

从他的住处到那家超市,连两百米都不到。她是从那里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可是,你到我家来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再说社会上都认定你失踪了。”

“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深绘里把天吾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对。”天吾说,“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怪事。我猜这些肯定和《空气蛹》有关。”

“是那些生气的人。”

“可能。他们好像在生你的气,顺便也有点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写了《空气蛹》。”

“我不在乎。”深绘里说。

“你不在乎。”天吾把对方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个会传染给别人的习惯。“不在乎什么?”

“就算房子受到监视也不怕。”

天吾一时无言以对。“但我也许在乎。”他终于说。

“我们俩最好在一起。”深绘里说,“两个人齐心协力。”

“索尼和雪儿。”天吾说,“最强的男女二重唱。”

“最强的什么。”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我到你那里去。”

天吾正打算说话,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在话才说到一半时,就自作主张地挂掉电话,简直就像拿砍刀斩断吊桥一样。

十分钟后,深绘里来了。她双手抱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身穿蓝条纹长袖衬衫和紧身蓝牛仔裤。衬衫是男式的,胡乱晾晒后也没有熨烫。肩上还挎着个帆布包。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阳镜,但很难说起到了伪装效果,反而会引人注目。

“吃的东西应该多一点。”深绘里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她买来的,几乎全是已烹饪好的东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就能吃。还有咸饼干和奶酪。苹果和番茄。还有罐头。

“微波炉在哪里。”她环视一圈狭窄的厨房,问。

“没有微波炉。”天吾回答。

深绘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没有微波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住在你这里。”深绘里像在通告一个客观事实。

“住到什么时候?”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不准。

“你那个藏身处怎么了?”

“有事发生时,我不想是一个人。”

“会发生什么事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

“我还是得再哕唆一句,这里不安全。”天吾说,“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还没弄清那是什么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说。随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手指轻轻地捏住耳垂。这个肢体语言表示什么意义,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义。

“所以,在哪儿都一样。”天吾说。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重复道。

“也许是这样。”天吾承认,“超过一定水平之后,危险的程度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先不管它,我马上就得去上班了。”

“去补习学校上班。”

“对。”

“我待在这里。”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天吾重复道,“这样更好。别出去,谁来敲门也不要吭声。电话铃响了也不要接。”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对了,戎野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先驱’被搜查了。”

“就是说,因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驱’总部?”天吾惊 讶地问。

“你不看报纸吗。”

“我不看报纸。”天吾又一次重复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没有心思看报纸,不了解详情。既然这样,教团可要遇上大麻烦了。”

深绘里点点头。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而且会比以前更生气吧。就像被人捅了窝 的马蜂一样。”

深绘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 气得发疯的蜂群。

“可能。”深绘里小声说。

“那么,你父母的下落有线索了吗?”

深绘里摇摇头。关于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线索。

“总之,教团那帮家伙正气得发疯。”天吾说,“如果弄清失踪事件是个骗局,警察无疑也会对你发怒。顺便也会对我发怒吧。因为我明知真相,却窝藏了你。”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齐心协力。”深绘里说。

【1文】“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正因为这样?”

【2人】深绘里点点头。“是我用词不当吗。”她问。

【3书】天吾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词的发音有一种新鲜感。”

【4屋】“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就去别的地方。”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天吾无奈地说,“你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是吗?”

深绘里简短而明确地点点头。

天吾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我不欢迎发火的马蜂,但你的忙,我总可以帮。”

深绘里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深绘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随即恢复了原状。没办法解释。

“不必解释。”天吾说。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门时,告诉深绘里:“我给你打电话时,先等铃声响三下,然后挂掉。接着我会再打一次,这下你再接电话。明白吗?”

“知道了。”深绘里说,然后复述道,“你等铃声响三下就先挂掉,然后会再打一次,这时我再接电话。”听上去像是在一边翻译古代石碑的铭文,一边念出声来。

“这很重要,千万别忘了。”天吾说。

深绘里点了两下头。

天吾上完两节课,回到教员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前台的女子走来,告诉他:来了一个姓牛河的人要见你。她就像一个传递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说。天吾爽朗地笑着向她致谢。没有理由责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关大厅旁的自助餐厅里,边喝牛奶咖啡边等天吾。牛奶咖啡怎么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饮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学生中,牛河不寻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在的那片区域,重力、大气浓度和光线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别处不同。远远望去,他真像一则噩耗。正是休息时间,餐厅里十分拥挤,但牛河独占了一张可坐六人的桌子,却没有一个人肯过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们躲避野狗一样,凭着自然的本能,学生们都躲着牛河。

天吾在吧台买了咖啡,端着坐到牛河对面。牛河好像刚吃完奶油面包,桌子上包装纸窝成一团,嘴角还粘着面包屑。奶油面包也是和 他极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不见,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着招呼,“不好意思啊,老这么不请自来。”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题:“你肯定是来和我要答复的吧?就是对上次那个提议的答复。”

“呃,是这么回事。”牛河说,“简单地说的话。”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坦率一点?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作为支付给我那笔‘资助金,的回报。”

牛河小心地环视四周。但两人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餐厅里面,学生们的声音太吵闹,也不必担心两人的交谈被人偷听。

“好吧。我就来个超值大赠送,从实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将嗓门压得低低地说,“钱嘛,不过只是个名目。况且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金额。我的客户能向您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人身安全。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您不会受到伤害。这个我向您保证。”

“作为代价昵?”天吾问。

“作为代价,他们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记。您参与了这次事件,但是在不了解意图和内情的情况下做的。您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人物。关于这件事,他们不打算责怪您个人。所以,现在您只要把曾经发生的事统统忘掉就可以了。就当没发生过。您代写(c空气蛹》的事不会散布到社会上去。您和那本书从前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也不会有。他们希望您这样做。这对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无害。”

“我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说,”天吾说,“我之外的相关人士就会受到伤害?”

“这个嘛,呃,恐怕得看具体情况。”牛河好像很难启齿,“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无法具体回答。不过我想多少得需要一个对策吧?”

“而且你们拥有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说过,非常长、非常有力的手臂。那么,您能给我怎样的答复呢?”

“从结论上来说,我不能领取你们的钱。”

牛河一言不发,手伸向眼镜,把它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镜片,然后重新戴好。那模样好像在说,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和视力之间或许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我们的提议,呃,遭到了拒绝,是吗?”

“是的。”

牛河从镜片后面,用观看奇形怪状的云般的目光望着天吾。“这又是为什么?依拙见看来,这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我们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了同一条船。我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啊。”天吾说。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说,“我真弄不明白。嗨,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别人可是谁也不关心您啊。真的。您不过是得了几个小钱,被人家随便利用罢了。还得为了这个饱受牵连。太欺负人了!简直是把人当傻瓜!哪怕您大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我,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可是您还在袒护他们,说什么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么。我真弄不懂啊。您这是怎么了?”

“理由之一,是一个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难喝似的啜了一口,然后问:“安田恭子?”

“你们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说。

牛河像是没明白天吾的话,好半天都半张着嘴巴。“哎呀,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天吾不言不语地盯着牛河的脸看了半天,但什么也没读出来。

“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难道这个人和您有深交?”

天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对她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也没干。”牛河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您瞧,我刚才告诉过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你怎么可能干什么!”

“可是你说过,你们雇佣了能干的调查员,对我进行过彻底的调查。你们甚至查明了我改写过深田绘里子的作品。对我的私生活也相当了解。所以,那位调查员知道我和安田恭子的关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我们的确雇了能干的调查员,他对您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弄不好他已经掌握了您和那位安田女士的关系,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是,就算有这样的讯息,也没送到我这里来。”

“我和这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交往过。”天吾说,“每个星期跟她见一次面。暗暗地,秘密地。因为她有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拭过镜片的手帕轻轻擦去鼻头的汗水。“所以您就认为,这位已婚女子的失踪,和我们有某种形式的关联。是吗?”

“也许是你们把她和我幽会的事,告诉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似的撅起嘴。“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干这种事不可?”

天吾攥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手。“上次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总让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说了什么话?”

“超过一定的年龄之后,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而已。宝贵的东西,便会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下去。你所爱的人就会一个接着一个,从身旁悄然消逝。就是这样的内容。您还记得吧?”

“嗯,我当然记得。的确,上次我说过这些话。可是川奈先生,我那么说只不过是泛泛而论。我只是针对上了年纪的悲凉与严峻坦陈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针对那位安田什么女士说的。”

“可是在我听来,那就像对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哪里是什么警告,只是我的一点浅见。关于安田女士,我发誓,我真的一无所知。这位女士失踪了吗?”

天吾继续说道:“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说如果我不听从你们,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嗯,我的确说过这话。”

“这不也是警告吗?”

牛河将手帕收进上衣口袋,叹了一口气。“的确,听上去也许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论呀。我说川奈先生,我对那位安田女士可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我对诸位神明发誓。”

天吾再次观察牛河的脸。这家伙也许真的对安田恭子一无所知。

他脸上浮现的困惑,怎么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无所知,也不等于他们什么都没干过。说不定只是这个家伙没被告知。

“川奈先生,也许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可是件危险的事。您是位年轻健康的单身男子。就是不去冒这个风险,单身的年轻姑娘不是也有很多嘛。”牛河说着,灵巧地用舌头把嘴角的面包屑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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