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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沿着铺了红毡的楼梯走上二楼,听到楼梯旁边的舞厅里乐声震耳。轻蔑地往里一瞥,看到几张惨白的脸和白得发蓝的衣服在旋转灯光下时隐时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从那里散发出来,让你联想到坟墓和殡仪馆。舞厅外边的走廊里,十几个腿上抹了闪光粉、唇上涂了珠光膏的小姐趴在栏杆上。她们的腿在不停地抖动,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吐泡,黏黏腻腻,咕咕唧唧,好像一堆挤在一起闪闪发光的银龙鱼。
你进了二楼的翅皇宫,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个满面青灰的男服务生走过来,低声下气地问:小姐想用点什么?你漫不经心地翻翻菜谱,说:一个椰奶鱼翅盅。服务生鞠了一躬,说:请稍候。你点燃香烟,身体往下滑了滑,把僵直的颈项搁在椅背的顶端,低垂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景。翅皇宫里满目红黄,迎面的照壁上嵌着金龙玉风,龙凤下供着红脸关公,香烟袅袅,红烛摇曳。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十几个散客。有几对看起来亲密无间、疲乏之极的男女,其余的都是像你一样的独身客。独身客不论男女,都是神情冷漠,不肯用正眼看人。你用眼角瞥了瞥那几对男女,悄悄地问我:嗨,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什么关系吗?我用脚尖在桌子下轻轻地碰了一下你的脚尖,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装糊涂?你满脸正经地说: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知道的,我轻易不到这种地方来,即便来,也是青天白日、前呼后拥的,哪能见到这种景象?我说:你既然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你也可以想到,在这种时候,谁家的夫妻还会到这种地方吃饭?你说:那就是情人了?我说:情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个时间到这种地方来的,要么是男人和鸡;要么是女人与鸭。你突然兴趣盎然地将身探过来,低声问:你能给我指点一下吗?哪对是女人和鸭,哪对又是男人与鸡?我说:这还用我指点?您认真观察一下,就明白了。
她果然用眼角把餐厅里的几对男女扫了几遍,说:我的确看不出来。我说:你就伪装纯洁吧。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商业秘密,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不就行了,让我多动那些脑子干什么?我说:好好好,我告诉你。我用嘴巴噘了噘正在埋头喝汤的一对男女说:这对是男人和小鸡。何以见得?她笑问我。我说:你一笑我就感到你在装糊涂耍弄我。她说:不敢不敢,我的确是不明白。我说:不就是落个班门弄斧吗?我告诉你,鸡都是比较年轻的,而且都是浓装艳抹的,另外她们的穿着也有行业特点。譬如说:皮短裙、毛边牛仔超短裤,等等。当然,现在也有一批打扮得清纯无比的纯洁少女型小鸡——这样的文化鸡多数在超大城市工作,进出的都是五星级饭店和高雅艺术殿堂。她们谈吐不俗,情调高雅,跟她们在一起是要长学问的。咱们南江这种纯情鸡不多。她说:为什么?我说:咱们南江基本上是个铜臭熏天的地方,纯情小鸡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我说:但鸡毕竟是鸡,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子,老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老嫖们的经验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是鸡,就不会用正眼看人了。也就是说,只要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瞟人的女人,不管她穿着多么高雅,仪态多么万方,十有八九都是鸡。她低声对我说:你这家伙,一定是个老嫖了?我说:看看,又来了,我不说吧,你非要我说,我一说,一顶老嫖的帽子就戴到头上了。她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我怕什么?我一点也不怕,咱们俩如影随形,性命相关,我怕什么?她说:知道你啥也不怕,因为你是个道德高尚的好人。快告诉我,哪些又是鸭子和女人?我悄声说:呶,你对面那一对,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富婆鸭。她问:鸭子又有什么特征呢?我说:鸭子都是年青健美的小伙子,他们的头发上都用了很多保湿摩丝,而且额前总有一撮毛支隆着,就像小公鸡似的。另外他们都喜欢穿单件头西装上衣,一般的是浅色西装上衣深色老板裤子,也有穿名牌休闲运动服的。与他们在一起的女人,都是很成熟的中年女性,有风度,有气质,当然也有钱。养鸭子比养鸡可是费钱多多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你已经无暇听我的噜苏,对面的女人和她的鸭子吸引了你的目光。那只小鸭真可爱,面皮白晰,浑身茸毛,眼睛不大但漆黑发亮,好像两颗黑色的云子。尤其可爱的是那两只耳朵,又白又厚又大,充满了感情色彩,让人产生把它们噙在嘴里的欲望。养鸭的女人也不错,高颧凸眼,白牙黑唇,下巴丰满,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胸前膨胀着一对大乳,乳沟深得能塞进去一根黄瓜,脖子上挂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耳朵上吊着两个金黄色的小辣椒。你对她的装束不屑地摇摇头。她不会穿衣服,你低声地嘟哝着。你看到她盛了一勺鱼翅汤,递到小鸭子嘴边,目光里充满爱怜,很像小鸭子的娘,或是姐,又都不像。那只小鸭子对鱼翅汤好像很不感兴趣,嘴巴歪来歪去地躲避着,但也不是真的躲避。女人娇嗔着,黑乎乎的眼里甩出一个媚情波,嘴巴里同时说:听话!乖乖虎。这男孩是属虎的呢还是名字叫虎?你想着,看到女人硬把那勺汤喂进了鸭子嘴里。鸭子吧嗒吧嗒小嘴将汤咽了,呱呱呱呱。
我踢了踢你的脚尖,对你眨眨眼,悄声问:看到了吧?就这样。
你若有所思地说:真可怜。
我问:什么可怜?
你神思恍惚地说:没什么,我没对你说什么。
五
服务生将一个热气腾腾的椰子端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姐,您要的鱼翅汤。
你舀了一勺鱼翅汤,心不在焉地倒进嘴里。汤一进嘴你就跳了起来,你就呜噜起来,你就用手捂住嘴巴。我说:吐了吐了快吐了!但你摆着手拒绝了,你那样子就像一个强忍着不呕吐的人。灼热的汤在你口腔里翻滚着,你怕吐出来不雅观,你一狠心,挺了挺脖子,硬将它咽了下去。你感到好像一团火焰,从咽喉一直滚进了胃里。眼泪随即从你的眼窝里冒了出来。
我同情地看着你,说:你应该吐了它的,为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在这种地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这时,对面的小鸭子抬头看看你,目光柔柔的,猜不出是啥意思。小鸭子盛了一勺汤,放到嘴边呼呼地吹着,然后喂进那个巨乳女人嘴里。他干着这些活儿时,目光开小差,越过黑裙女人,射到你的脸上。你知道这个小鸭子在观察你,你本能地感觉到小鸭子对你很感兴趣,尽管他的行为也属于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但碗外的你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自豪感。你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容貌可爱的小鸭子是在强忍着生理上的厌恶与那黑脸女人起腻,于是你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丑陋女人的厌恶和对那个小鸭子的同情。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悄悄问我:为什么?他明明厌恶她为什么还要虚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卖笑是为了钱,男人呢?男人出卖小白脸上的微笑是为了什么?
我差点笑出了声。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我想起了顶多两个小时前她的那些可以算做丑陋的表演,对她现在的批评社会的口吻生出了些许反感。我说,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虚伪起来。
你瞪着我,问:你说我虚伪?
也许你自己觉察不到,我说,虚伪久了,也就自以为真诚了。
在感情问题上,我从来没有虚伪过,你红着眼圈说,如果我虚伪,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精神受过什么样的创伤,你知道我的心里埋着多么深的痛苦。你知道我与我的那个所谓的丈夫是怎样生活的……你亲眼看到过我跟马叔是多么好,我对马叔是多么真,可是他一夜间就变了,他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她大口喝着汤,忘记了通过喝汤表现淑女风范,弄出了一些吸吸溜溜的声响,简直就像一个捧着碗喝粥的农妇。我知道这是她陷入痛苦回忆的一个标志,南江市的女市长不顾体统地大吃大喝时,就是她陷入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
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
你还记得他那头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网架的立柱上。你还记得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他跟金大川打的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极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样。那次运动会后,我爸爸对我说:〃岚子,你去看看马伯伯和苏阿姨吧,代替我去。他们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马伯伯是个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家伙,但的确是条汉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红树林游击队里的战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时候跟他在一个幼儿园里同上小班,我胆大,他胆小,他经常被女孩子打得咧着大嘴哭,我经常替他打架报仇。后来我爸爸调到三江去,我们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调回来,我们一家当然跟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没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虽然后来他说没忘,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谁会记住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同学呢?
我爸爸说起他爸爸时满脸都是表情,时而生动如画,时而慷慨激昂。他爸爸这人富有传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错误,很可能当到省长。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吗?现在想起来很好玩,但在当时可是轰动了全省的大事。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地委书记逼着县里搞浮夸,说一亩水稻能生产8000斤稻谷。我爸爸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哭笑不得,说你马伯伯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其实〃,我爸爸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谁不知道每亩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势所趋,说了也没用嘛!可老马就是不同意往上报8000斤,气得地委书记当场宣布拔他的白旗。〃那时他爸爸就是南江县的副县长,我爸爸才是县农业局的局长。我爸爸说那天下午县委常委们要开会帮助他爸爸,地委书记要出席会议。开会前我爸爸私下里劝他爸爸:〃老马,好汉不吃眼前亏,做个检查算了。〃他爸爸却瞪着眼说:〃你想让我学卢南风!〃你知道卢南风是谁?卢南风是抗日时期红树林游击队的队副,是属于豪门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对抗日贡献很大,后来被鬼子抓去,受刑不过,当了叛徒。他前年从日本回来,捐款建了一所红树林小学。这个人非常有意思,啥时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对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劝他竟遭抢白,就说:〃去你的犟马,好自为之吧你!〃我爸爸说开常委会前他爸爸躲在厕所里喝洒,进去好几个人叫都叫不出来,后来是县长进去把他拖出来。他眼珠子通红,活活就是一匹狼。开会了,地委书记主持会议,批评他思想保守,是小脚女人。地委书记批评完了,接下来是县委书记批,县委书记批完了,县长接着批。起初他只是闷着头抽烟,后来批急了,腾地就蹦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你们都他娘的昧着良心讲话!〃地委书记说:〃马钢,你这个反党分子!〃我爸爸说,〃地委书记一语未落,他左手按着桌子,身体往前一蹿,右拳隔着桌子就捅了过去,一拳正中地委书记门面,呱唧一声响,地委书记连着椅子往后倒了。众人吓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急忙把地委书记扶起来。书记一低头,将两个带血的门牙吐到手心里……〃
听了我爸爸的叙述,我对他爸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副县长竟敢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这简直是个伟大的创举。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对他说:〃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战友,我爸爸让你带着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跟到铁丝网那儿,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讨厌!〃他竟然敢说我讨厌!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别意识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县长,别人都怕我,我怕谁?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气,我看着他感到很好玩。我说:〃你不要忘恩负义,忘了在幼儿园我帮你打架那时候了!〃他不理我,低头钻过铁丝网。我紧跟着他钻过铁丝网。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欠你的债吗?〃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我跟着你?难道这个运动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于是,突然地,这家伙撒开长腿奔跑起来。他想用奔跑摆脱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县跑得最快的女学生,几天前的运动会上我刚刚为学校挣了一块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边紧追不舍,应该说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绰绰有余。他跑起来挺着胸膛,头使劲往后扬着,双臂大幅度摆动着,嘴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像小牛一样。他跑了一会,以为肯定把我甩在大后边了,于是就放慢了脚步。其实他也跑不动了。但当他回头看到我依然紧紧地跟在脚后,脸上的神情狼狈极了。他满嘴白沫,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很大,简直就是个小痨病鬼。我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轻蔑地说:〃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脸色灰白,气喘嘘嘘,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转身又跑,我继续紧追。他越跑越慢,脚也不利索了。一块断砖头绊了一下他的脚,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栽到地上。幸亏地上茂盛的野草帮了忙,否则他的脸可就惨了。我收脚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听到同学们兴奋地嗷起来。尽管我野,心无杂念,但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身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从他的背上跳起来,蹦到他的面前说:〃跑啊,怎么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脸贴着草地不抬头,好像死了一样。我说:〃起来呀,起来再跑!〃他慢慢地爬起来,脸皮的红紫竟然使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只要你答应带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坚决地说:〃不行!〃然后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在乎了。看来,他宁愿让我跟在身后让同学们取笑,也不愿带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噘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
这时,我的鼻子也渐渐地适应了垃圾和厕所的臭气,而且我对他的不良态度很是不满。我说:〃你想用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我气走?没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说:〃我爸爸不在这里住!〃〃你爸爸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住?〃他牵着羊向紧靠着厕所的那间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恼怒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讨厌?我们家欠你的账是怎么的?〃我也生了气:〃你才讨厌!我是来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们的争吵声吸引出了一些灰头土脸的居民,有一个镶着不锈钢牙、牙上沾着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说:〃哟,马驹子,把媳妇领回家了?〃他对着那个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说:〃烂菜花,张嘴就喷大粪。〃烂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说:〃这个姑娘可真叫俊,但千万可别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将羊拴在厕所墙边的木桩上。木桩边上堆集着一些发了黄的野草,周围还散布着一些羊粪蛋儿。拴好羊,他转身推开那扇油漆脱尽、玻璃破碎的门。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