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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街上已经一派暮春景象。邻居家一墙的花儿已经开败,空气中却时不时还能嗅到凄迷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何蔓的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个月前医生曾经表示,不做手术的话,现有药物并不能遏制病情的恶化,只能延缓,但是疗效因人而异。如果每天能做足够的运动,维持身体机能,每天抄写报纸、看书朗读以维持认知功能,那么最乐观地估计,何蔓可以撑三四年。
“我们曾想通过手术把脑中的血块儿移除,但由于血块儿压住了好几条重要的脑部神经,手术风险非常高,大概只有两成的存活率,所以我并不建议进行手术。”
谢宇至今还记得那一刻医生恳切的声音。也许是经验丰富的原因,他很会控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明明这么绝望的消息,他说出来都像是安慰。
这两成的存活率变成了何蔓和谢宇争吵的源头。
何蔓不想变成痴呆。即使最乐观的估计,三年后她也会成为一个没有记忆、没有常识和行为能力的幼儿,也许大小便都无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术,几乎等于找死。
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何蔓还是清醒的情况居多,而这种清醒总是伴随着恐惧,也伴随着争吵。
“你真想让我变成痴呆吗?连你和自己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会做,像个巨婴一样,我也不是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年后活着没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吗?”谢宇激动地咆哮。
“手术怎么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还有两成的可能性康复吗?”何蔓的眼泪扑簌而下,“我不能真的变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怜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现在还有意识,能够做决定的情况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会拖累你一辈子?你已经请了这么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来还要负担我的医药费,后半辈子都要照顾一个傻子,一个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吗?!你才三十三岁啊,你要毁掉自己一辈子吗?等到我真的痴呆了,连自己是个累赘都意识不到,我怎么帮你!”
“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现在生病的是我,你也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照顾你一辈子怎么了?怎么了?要照顾你的是我,我都没觉得是负担,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何蔓的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们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经离婚了吗?你不是也决定了让我开始新生活了吗?当时都能分得开,现在怎么就分不开了?如果当时我们离婚之后我就搬去别的城市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我对你来说不也跟死了一样吗?这难道不一样吗?”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谢宇吼得何蔓浑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当你是我女儿,对,就当你是我女儿,倒着长大,越长越小,不行吗?反正你这么笨,老了也一定会痴呆,不就是早一点儿吗?”
谢宇紧紧地搂着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一次争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术,谢宇则每次都会和她因为这件事情对着吼,吼到最后再一起抱头痛哭,循环往复。
直到何蔓的记忆力脆弱到记不起自己想去手术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谢宇吵一架。
5。
曾经有个甲方客户代表和谢宇私交很好。客户那年三十岁,刚刚和恋爱长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栋公寓的七楼,女友搬出去后,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条金毛寻回犬。
金毛寻回犬六岁半,是他们刚开始同居的时候一起抱回来的,从一丁点儿的小奶狗长到现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对运动量的要求很大,他们曾经每天早上一起带着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后带着它一起散步。
客户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却是自由职业,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团圆,温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后来。
女友搬走后,家里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户代表把落地阳台常年开着,无论冬夏,这样当他加班到深夜无法按时回去遛狗时,金毛可以自己到阳台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邻居投诉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阳台发现下面小区里有人走过,就会对着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缘故。邻居不堪其扰,直接报了警。
他只能把阳台封上,不让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原来金毛拉肚子了,茶几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涂。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懂事地没有扑上来迎接他,而是可怜巴巴地蜷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那个蜷成一团的大家伙,却比刚出生的时候看起来还要瘦弱渺小。
他没忍住,三十岁的大男人,就那样蹲在门口,失声痛哭。
谢宇曾经很不解。既然没有时间,为什么不把狗送给别人,或者卖掉?
否则主人也难过,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户代表苦笑着没解释,半晌才说:“舍不得。”
明知道对人对狗都好,可是他舍不得,狗也只认他一个主人。有什么办法。
谢宇只能表示同情,但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那种舍不得的感情。
然而,当Danny委婉地劝他,何蔓现在的情况还是比较适合被送去疗养院,不知怎么,谢宇忽然想起了这个遥远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个这样劝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劝他了。小环、何琪一家……
所有理智的旁观者,都能客观地判断出此时最适合他们的方式。谢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疗养院,在专业人士的护理下调养,同时也减轻了谢宇的负担。
“这是长久之计。”
所有人都这样说。
可是他做不到。
这一刻仿佛又看到那个当时比自己年纪还要大的男人,一脸复杂,却又无法解释,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不行,我舍不得”。
舍不得让她像等着被探监的弃儿一样,日复一日地和一群同样失去希望的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在身边,那又有什么意义。
6。
早上醒来时,谢宇发现何蔓不见了。
他疯了一样跳下床,下楼梯时差点儿一个跟头扎下去。冲到房门口,才看见已经梳妆打扮好的何蔓,拿着包包,正在弯腰穿鞋。
“你要去哪儿?”他怕刺激到她,于是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柔声问道。
何蔓很平静地对着谢宇微笑:“我要去上班啊!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会要开,不回来吃饭。”
“哦……”谢宇没有拆穿,“那你加油。”
何蔓亲了一下谢宇,接着便转身出门。她前脚一离开,还穿着睡衣睡裤的谢宇赶紧穿上鞋子拿着钱包冲出门,紧紧尾随在何蔓身后。
一路上,谢宇才真正明白这个病的可怕。
跟在何蔓的身后,谢宇感觉何蔓不只是失去了记忆,更像是失去了魂魄。
她在公园长椅上枯坐了两个小时,眼神呆呆地、空洞地看着前方,又蹲在池塘边看了半个小时的游鱼。
谢宇一直偷偷地躲在树后,注视着何蔓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谢宇打电话跟公司报备说今天还得留在家里办公时,何蔓突然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谢宇匆忙挂断电话,再度起身追去。
半小时后,何蔓已经置身于商业街上。汹涌的人潮中,何蔓的身体看起来小小的,背影愈加消瘦,随时都会被吞没。谢宇伪装成顾客混进店中,随手拿起一件商品遮住脸,不让何蔓发现自己。没想到,何蔓晃了晃又往店外走去。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商品的谢宇,匆忙跟出去时被店员拦阻下来:“先生,你还没付账呢!”
谢宇完全顾不得,扔下商品转身就走,没想到,只是这么两秒钟的工夫,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就再也找不到何蔓的影子了。
第十五章 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1。
谢宇的头脑是混乱的。
很快整条街的商家都知道了,有个穿着睡衣和皮鞋的男疯子在街上来回瞎跑。谢宇的头不知道往哪边看才好,生怕某一秒钟自己转错了方向,就错失了看到何蔓的机会。
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目,却找不到一张他最熟悉的脸。
谢宇拿起手机不抱任何希望地打给何蔓,何蔓果然一直关机。打给警察,公安局却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根本不算失踪,暂时不能立案。
迫不得已,谢宇给何琪、小环和Danny打电话,请他们到商业街帮忙一起寻找。尽管他们几个都猜得出谢宇和何蔓现在的艰难处境,也多次真诚地提出周六日的时候过来帮忙,但谢宇全都坚决地推辞了——他知道,何蔓一定不希望身边人看到自己呆呆傻傻的样子,也害怕他们看到真实情况后更加坚持要让何蔓去疗养院。
他本就不听他们的劝告,咬牙说自己照顾得过来。现在这种情况要他怎么解释?他还怎么有资格继续反对他们的劝说?
挂上电话后,谢宇赶紧往回家的路上走,他想回家拿车钥匙,开着车可以扩大范围找。刚一走进家门,谢宇愕然发现,何蔓已经换上了家居服,正乖巧地坐在餐桌前等他。
谢宇站在玄关处愣了好久,似乎被眼前这个好消息彻底砸傻了。
他赶紧给何琪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告诉Danny和小环,不用找了,人已经自己回家了,请他们放心。
谢宇缓缓脱掉鞋子,用这短短的时间掩去一脸的惊慌,回复到平时那种淡定又放松的状态,然后才笑着坐到桌边。
他走近了才注意到桌上放了一个蛋糕。
何蔓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连谢宇进门都没发现,等他走近了才回过神儿,但对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谢宇也没表示出惊讶,好像谢宇根本就没有出过门,一直就在客厅。
看见谢宇回来,何蔓很开心,站起来走上前迎接谢宇。
“来,切蛋糕!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还没点蜡烛呢!”
切什么蛋糕……谢宇正在纳闷,就看到何蔓已经从桌上抓起打火机,连忙抢了过来:“我来我来!”
谢宇低头点燃蛋糕上唯一的蜡烛时,才看到上面七扭八歪的一行字:“结婚周年纪念日快乐”。
你可饶了我吧,这是什么历法啊?谢宇想笑,又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他看着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像少女一样在祈祷的何蔓,那句“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就憋回了肚子里。
“许的什么愿啊?”他笑着问。
“不告诉你。”何蔓歪头一笑,带着童真的俏皮。她拉着他的手,数了一、二、三,要跟他一起吹蜡烛。
“吹完蜡烛,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哦。”
何蔓朝他眨眨眼,然后转过头自己一个人“呼”地一下把蜡烛吹灭了。
“不是说一起吗?”
“反正你又没许愿,”何蔓无赖地说,“吹不吹蜡烛有什么关系啊?”
不等谢宇反应过来,她就弯腰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双手捧着塞到谢宇手上。
“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何蔓盯着盒子,谢宇盯着何蔓。那张三十岁女人的脸上,绽放出十三岁的天真。她盯着盒子的样子好像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充满好奇。
谢宇把手按在盒盖上,故意不打开,想逗逗她。
“你急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来,让我考考你,你记得盒子里面放着什么吗?”
何蔓拍拍他的手背:“别闹,你当我傻吗,这样就想骗我?我是要给你惊喜,怎么可以提前告诉你,快打开!”
谢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掀开了盒盖。
2006年出产的,诺基亚5300。
谢宇怔住了。
他的样子让何蔓瞬间开心地大笑起来:“没想到吧!我说过会想办法买给你的,怎么样,说到做到!开心不开心?”
谢宇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机。
“开心。”
“咱们搬家折腾一趟,又花了你不少钱,连喜欢的手机都舍不得买。人家不是说,你们做业务的要装得有面子一点儿吗?客户都用好手机,你还用那么破的旧手机,怎么谈得成生意啊!不过这手机真是不好买,我跑了好多家,人家都说不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何蔓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抬眼看看谢宇,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我知道,你觉得我现在脑子不好使。其实没有的,你别怕,你看,我不是都记得吗?我说过咱们搬进新家之后我肯定马上给你买手机,怎么样,买来了吧?”
何蔓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的神色。
“你们老说我记性不好。你看,最重要的事情,我全记得呢。”
谢宇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何蔓忽然惶恐起来:“你怎么不讲话啊?你不高兴吗?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喜欢吗?”
最后四个字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
谢宇盯着眼前这张不知道是几岁的脸,手心里的手机忽然变得滚烫。
“喜欢,高兴,”谢宇点头,“真的特别高兴。我早就想买这部手机了,一直舍不得。老婆你真好,老婆……我知道你都记得,我知道,我……我……”
何蔓忽然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谢宇。
“不就是一部手机吗?以后咱们会特别有钱,买好多诺基亚最新款,摩托罗拉也买,一买买两部,用一部,扔一部!好不好?好不好?谢宇,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
她抱着他,为他能喜欢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而开心,但怎么都想不明白,谢宇升职做客户经理了,他们也搬进中环了,日子未来只会越过越好,他到底为什么哭呢?
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不要哭好不好?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2。
何蔓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谢宇当年向自己求婚的场景,可是又有一点儿不一样。梦里她没有埋怨谢宇迟到,心里也很清楚他故弄玄虚约自己出来划船其实就是为了求婚,她都知道。所以,她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假装被骗,不发脾气不捣乱,让他把筹备好的求婚从头到尾演绎一遍。
要很完整。要很完美。
可是梦里当谢宇朝自己跑过来的时候,眼前的道路却断裂了。谢宇被卡在缝隙里,流了好多血,却咬着牙不喊疼。
他说,蔓,对不起,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把自己救出来,你要等我。
“要不是来找你,他根本不会死。”
周围出现了许多人,面目模糊,义正词严,把她和缝隙中奄奄一息的谢宇围在当中。谢宇的血越涌越多,像海一样漫过来,彻底淹没了何蔓。
她尖叫着坐起来,下意识地向身边摸去想寻找谢宇,却摸了个空。
何蔓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单上放着一张白色的卡纸,上面写着:“蔓,我在楼下等你。”
像是怕她走两步就会忘记卡片上说什么一样,何蔓下床,发现沿路都是卡片,每一张上面都画着箭头,每分每秒地提醒着她要去哪里。何蔓走几步就捡起一张卡片,迟疑地推开了房门。
视线所及,一块长长的雪白地毯从门口处伸展开去,上面撒着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像一条绝对不会错过的指引路线,一路绵延到楼下。何蔓光脚踩在地毯上,一步步小心地走下去。
在楼梯半途,何蔓看到了陌生的背影,像是在楼梯口等着她。
那个人穿着奇怪的老头衫,整个人都佝偻着,头发雪白。何蔓惊讶地走过去,轻声在背后喊:“你是……”
老人转过身。
何蔓惊讶地捂住嘴。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皱纹、老年斑密布,皮肤松弛,老花镜也遮不住下垂的眼袋。
即使如此,她还是第一眼认了出来。
“谢宇?”
“怎么才下来,”谢宇的声音有种做作的苍老,“赶紧来吃饭吧。Danny刚做完化疗手术出院了,小环他们说要庆祝他死里逃生呢。来,快下来。”
何蔓牵起那只粗糙又松弛的老手,如坠梦中,酸涩的鼻尖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饭桌前,头发花白的小环、何琪,还有一头黑发的Danny已经坐在了那里,看到何蔓走进来,都露出一脸沧桑的笑容。
“为什么Danny的头发还是黑的?”何蔓边哭边笑。
“他昨天偷偷去染的,”小环声音苍老,却依然犀利,“老来俏!”
何蔓笑出声,在谢宇的牵引下坐在了桌边。四个人都如此衰老,年轻时的容貌依稀可辨。只有何蔓一个人,年轻而突兀,像一段剪错了的影片。
错乱了时间,模糊了空间。他们都陪她一起退化,一起衰老。
“你说说你!”谢宇忽然发起了脾气,“戒指呢?!”
何蔓眨眨眼:“什么?”
谢宇气得咳了半天,差点儿转成哮喘的样子,最后终于止住了,手撑在桌子上才勉强站起来,佝偻着背转身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然后拿着一只戒指转过身来。
“让你戴好了,你就不听,怎么,不想做我老伴了?”
他看着她,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何蔓泪如泉涌。
“想。当然想。我一直想做你的老伴。”
谢宇绽放出一脸阳光。他拉起何蔓的左手,用自己那只皱得像橘皮一样的手拈起戒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在了何蔓的无名指上。
他握住何蔓的手,温柔却无比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