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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正怔怔出神,忽而一只矫健如青铜般的雄雕从右翼的半空优雅地飞过,速度不快不慢。
是它!
“狼屠,追上那只雕!”萧云立刻就认出了那只见过数面的雄雕,想找出它所在的落脚点。
那只雄雕似乎也发现了在地面上有一辆车正在尾随自己,嘶鸣一声,展翅继续往西边飞去。
奔驰开得很快,一路循着雄雕的飞翔足迹,萧云愕然了,因为它的目的地竟然也是西山寺!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加上雨天路滑,本应该如履薄冰的,但萧云一再要求狼屠加速赶上去。
惊心动魄有惊无险地上到山顶的停车场,车未停好,萧云顾不得等狼屠,就撑着黑伞下车。
那只雄雕好像通灵一样,在雨中盘旋了好几圈,等萧云撑伞出来,才缓缓落入了西山寺内。
萧云皱着眉头,脚步不停加快,鞋子几乎到了沾雨不湿的地步,因为这只雄雕困扰他好些年了。他快步穿过一道牌坊,这道牌坊被称为“空门”或者“三解脱门”,即所谓佛界和俗界的分界线,然后绕过放生池,走进天王殿。殿内两侧,供奉着威武雄壮、面目狰狞的四大天王像,即俗称“四大金刚”,背后还供奉着另一尊菩萨护法天尊韦驮。
穿过天王殿后,萧云沿着一道被誉为“平步青云”的阶梯向上走去,却差点碰倒个老僧人。
“大师,不好意思。”萧云行单手佛家礼节。
“这位先生,进佛门应该心无旁骛,缘何行色匆匆?”老僧人淡淡微笑道,不染尘埃。
“先生?”萧云听到这样一个入世的称呼从老僧人口中讲出来,颇有点关公战秦琼的味道。
“佛门提倡入世修为,手机电脑皆可用,何况一个简单的民间称呼?”老僧人微笑依旧道。
萧云摸摸鼻子,想起刚才的问题,解释道:“我是追一只雕才有点魂不守舍,大师请原谅。”
“无碍,先生是因为追一只雕才进得本寺,也是缘分所至。”老僧人平静道。
“那只雕一直就住在西山寺吗?”萧云问道。
“嗯,本师在西山寺参禅已有四十余载,此雕在西山寺落脚也有二十余载了。”老僧人答道。
“我可以去看一下它的巢穴吗?”萧云问道。
“可以,就在西北边的藏经楼,本师带你过去。”老僧人在前面带路。
“谢谢大师,敢问大师法号?”萧云虔诚地跟在后面。
“常藏法师。”老僧人回头微笑道。
萧云跟着常藏法师沿着石阶一路上行,走到了大雄宝殿门前。
这也是西山寺中最重要的建筑了,供有释迦牟尼佛、阿难、迦叶等三尊佛像,此外还有十八罗汉像。置身大雄宝殿门前广场,环视四周,建筑群雕梁画栋,气象森严,寺外环境清幽,大雄宝殿前设有大香炉,不时有虔诚香客上香,有游客在殿外拍照。宝殿前旁边的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枝头挂满了彩球及红布,这是寺庙的许愿树。看着这些挂满枝头的红色,我们或许可以明白,为何佛教和寺庙得以传承数千年,因为它像这许愿树一样,能抚平人们内心的伤痛,撒下希望,继续前行。
萧云只是在广场前逗留一阵,就继续往西北方向的藏经楼走去。
进得藏经楼,萧云就被满眼的壁画惊呆了。
这些壁画,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墨作品,而是更加写实,更加现代,更加玄幻,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画风,比起寺院里震耳欲聋的的潺潺钟声更有着赤裸裸压迫感,更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常藏法师就站萧云的身后,微笑着轻轻颔首,看着他走到第二十九幅壁画的跟前,在飞流直下的图案底下目瞪口呆。
西山寺壁画共有六十四幅,暗含着八八六十四的卦经,每幅图案都有其各自的隐喻,既有着对《易经》的精湛解析,也含着对禅理的疏证,只是无人能参透其中的释道合一。这是萧云第一次走进西山寺,第一次看见如此辉煌华丽的壁画,如刀的双眉皱得弥紧,愁云久久未散。
“大师,有话要说?”萧云没有回头。
“呵呵,四十多年前,有一个青年跟你一样,看着同一幅壁画发呆,也问了我师父智弘大师同一个问题。”常藏法师淡笑道,他的年纪已经是六十好几了,按照孔圣人的说法就应该是到了六十耳顺的境界,无论听着什么,甜言蜜语也好,脏话连篇也罢,都会一耳进一耳出,平常也很少会跟一个普通香客有如此多的言语交流,只因为他方才无意中看到了萧云戴在胸前的那一块上弦月古玉。
萧云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了第二十九幅壁画《湍流》上,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师父吟了一句诗。”常藏法师轻声道。
“哪句诗?”萧云问道。
“千岩万壑不辞劳,到底方知出初高。”常藏法师轻声吟道。
“唐朝黄檗禅师的诗!”萧云低呼道。
“你比那个青年厉害。”常藏法师微笑道。
“大师过奖了,这些壁画是你画的吗?”萧云问道。
“不是,是一代高僧智光禅师在黄栌寺画的,我只是让人临摹过来而已。”常藏法师说道。
萧云恍然。
“不同的人,总是会流连在特定某幅壁画的前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常藏法师问道。
“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爱好吧。”萧云回答道。
“你又说了那个青年曾经说过的话。”常藏法师微笑道。
“难道不是?”萧云讶异道。
“如果是的话,智光禅师所作的高深壁画,就和普通的画作没什么区别了。其实,这些图案都暗含了人的某种情绪,如果某个人在某一幅画前流连下去,正是说明了这幅画恰好契合了他的当下的心情和处境。”常藏法师耐心解释道,他的两道微白的禅眉沾了一些水珠,看上去闪闪发光。
“那我看的这幅呢?”萧云指了指第二十九幅壁画《湍流》,那里一条瀑布疑似银河落九天。
“呵呵,又是同一句话。”常藏法师忍禁不俊。
萧云干脆摸起了鼻子。
“忧虑感,不安之念,面对着困境,湍流的瀑布好像外界的巨大压力。”常藏法师简明扼要。
萧云一惊,轻叹了口气。
自己的处境正是如同画作一般,南宫伯玉的失踪,黑龙团背后势力的重重施压,举步维艰。
“还记得刚才我念黄檗禅师的那句诗吗?”常藏法师又问道。
“记得。”
“下一句是什么?”
“不知道。”
“没有下一句。”
“嗯?!”
“因为下一句,是另外一个人接上黄檗禅师的。”
“谁?”
“一个落魄青年。”
“他接的什么?”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好句!这个落魄青年是谁?”
“李忱。”
“唐宣宗!”萧云惊呼一声。
“嗯。”常藏法师微微一笑,准备离去。
“大师请留步。”萧云出言挽留。
常藏法师回头。
“那个和我问了很多同样问题的青年又是谁?”萧云迫切问道。
“张至清。”常藏法师淡淡微笑。
第四十五章 高官
张至清?
萧云听着这个并不算陌生的名字,心里头犯起了嘀咕,那可是权柄滔天的一方封疆大吏啊。
两年前,十二大之后,J苏官场大地震,原省委书记荣高堂因为年龄原因已经退居二线,开始在省人大养老,原省长倪悟道后台强硬,没让中央空降官员,直接顶了荣高堂的位子,张至清也毫无悬念地官升一级,接替了省长一职。而张至清空出来的常务副省长一职,也由另一名副省长程伟接上,原淮阴市市委书记李立腾上调省作副省长,而原市长周长恨因祸得福,在被停职调查没有问题之后,强势复出,成为了淮阴一把手,也算组织上对怀疑她的一种变相弥补。
一年前,原省委书记倪悟道上调中央,担任国务委员,主抓文体教育卫生,为张至清腾位子。
J苏这一亩三分地,真正开始成为姓张的天下。
也就是说,四年时间不到,张至清便由正厅级一跃成为正部级,其蹿升的速度可谓惊世骇俗。
不过这也是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张至清的杰出能力与显赫政绩摆在那里,不说他在宁州当父母官的时候,硬生生地把这座城市的经济总量从长三角排名垫底提升为全国经济百强第一,群众的可支配收入翻了好几番,单说他赴省里就任之后,重拳打击黑恶势力,把不可一世的黑龙团打压到要被迫在发祥地J苏全省缩减五万人规模,就足以彪榜青史了。
萧云见常藏法师没带他去看雄雕的巢穴就撑伞离开了,便有些意兴阑珊,也准备走出藏经楼。
“萧总,请等一下。”一把男声忽然从藏经楼里面的楼梯口传来。
萧云停下脚步,好奇回头看去,不禁愣了大半天,因为那个男人他不仅认识,还曾经是情敌。
陈道白。
“萧总,有几位故人想请你上楼聚一聚。”陈道白微笑着走过来,一点看不出他跟萧云有仇。
“故人?”萧云皱起眉头。
“放心,不是陷阱。”陈道白看出了萧云的担忧。
“那请带路吧。”萧云见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再推脱,反正狼屠及五个狼士正在外面。
陈道白没多说什么,笑笑,扶了扶那副斯文眼镜,带着萧云走上木制楼梯,往顶层五楼爬去。
还没到五层,萧云就听到不少男人爽朗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很浑厚,到了门口,才发现,拢共有7、8个气质非凡的男人站在走廊里谈笑风生,其中有几个是萧云认识的,宁州市的一二把手,书记孔南行、市长李松如都在,东道主西山区的区委书记梁成就、区长蒋端午也在,还有几个,可能是省里面的领导,萧云就素未平生,但他也很快发现了这7、8个人之中,谁才是核心人物。
因为那个人太特别了。
虽已年逾五十好几,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出头,保养得非常好,那股大气成熟的味道绝对可以秒杀任何年龄段的雌性,让人顿时生起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奇妙感觉。他身材颀长,容貌清瞿,龙眉凤目,一双眼睛非常有神,一袭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背着手站着,在外面烟雨迷蒙的背景烘托渲染下,如同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也似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气势沉稳,仪表儒雅,看上去有种信手拈来、撒豆成兵的随意感以及一种老僧入定的淡然,同时也有一种帝王将相般的不怒自威。
他就是张至清?
萧云虽然从未与这位名满天下的政治名臣见过面,但也在日常的新闻媒体上见过他的照片。
“道白。”张至清忽然开口。
“哎。”省委书记秘书陈道白赶紧走过去。
“带几位领导到品茗堂喝茶休息一下,我跟萧总聊几句。”张至清一开口,就让众人惊住了。
萧云也是蒙圈眩晕,自己跟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没有任何交集,他怎么就想跟自己单独聊天?
最高领导都发话了,底下的奴才不敢忤逆,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萧云,跟随着陈道白离开此处。
“别紧张。”孔南行没有那么多的嫉妒心,路过萧云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鼓励道。
萧云愣愣点头。
“过来吧。”张至清在走廊外,向萧云招了招手。
萧云还是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硬着头皮走过去,才发现那只雄雕就落在栏杆上,凭眺远处。
“很意外是吗?”张至清转身倚着栏杆。
“意外。”萧云觉着在这个男人面前,有一种窒息的紧张感,无论怎么调整,也无济于事。
“我常听张宝说起你,很好奇,就想见见是谁可以收服那个大顽主的心。”张至清笑着解释。
萧云才明白过来,但还是拘谨不安,他从没试过这样难受。
“一层秋雨一层凉啊。”张至清双手撑着栏杆,看着满天细雨,轻声感慨道,“老人们都说今年的秋天来的早,夏天去的也快,这还没有怎么样呢,热季就已经过去了。还有许多神神叨叨的人在私下里说今年的阴气儿太盛了,所以天地变易,按照卦书上的说法儿,这叫做阴宫阳相,主有四象之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张书记也信这个?”萧云好不容易才强笑着接上话。
“信马列,不代表就会抛弃我国的传统文化,二者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张至清微笑道。
“愿闻其详。”萧云找着了话题的切入点,不肯轻易放过。
“马列是先进的科学理论不假,但科学理论应该只是解释真理的一种方法,不能用科学理论解释的,未必不是真理。所以,我信马列,也信我佛”张至清淡淡微笑,似是一方深潭绽起的水纹,轻声道,“梁启超曾说,佛教是智信不是迷信;是兼善而非独善;乃入世而非厌世。在这样一个为物质所蒙蔽了双眼的世界,如果每个人都向善信佛,社会会更和谐,国家会更安泰。”
“受教了。”萧云对这个并不迂腐的权臣有了更多的好感。
“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螅雌穑蠢疵蝗缦小!闭胖燎逵挠哪钭鸥谋嘧栽烁呙餍吹囊皇资⑷缬墓诺闹庸模怕饔难实暮酰嵘溃敖颗胖丶祝谏钜估锩跋瞻仙缴嫠晒匕还僭泵白帕璩康难虾粽诺氐却铣皇廊嗣刻煺饷疵γβ德担托睦土Γ此聘还笕僖幢幻卫问孔牛烟永吐涤腔肌6钌焦潘吕锏纳嗣悄兀纯梢晕蘧形奘厮嫘运饺丈先停庋蠢矗鹄拐娌蝗缋窒砬逑邪 !
“张书记,你现在是这个国度数得着的好官清官,不能这么自私。”萧云发自内心道。
“哈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自私,不过听起来很舒坦。”张至清抚掌大笑,笑声清明而洪亮,轻声道,“刚才我在罗汉堂数罗汉,数到了第二百九十九座「阐提魔尊者罗汉」,并在「阐提魔尊者罗汉」面前抽了一支签,写着‘出将入相王侯家,身心俱正为民倡。热闹场中冷言语,寒微路上热心肠。’,跟你的劝解有易趣通之妙。”
萧云听得出来他的话语中带着畅快,心绪平稳不少,轻笑道:“这可是上天给您的指示。”
“唉,在其位,谋其职,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人人都觉着我现在这个位置风光无限,号令一方,而且是一块鱼跃龙门的大跳板,却不知我背后所需承担的压力。J苏不仅要在GDP上超过G东,使长三角成为全国增长极的龙头,还要取代G东,作为改革的前沿阵地,这难度不亚于二战时的列宁格勒保卫战啊。”张至清感慨万千道。
萧云心头一惊,不明白这位权臣为何会对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推心置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G东与J苏不一样,胜在民企不仅数量多,也孕育出美的这样的巨无霸,而J苏的民企上市公司则是多而散,力量分散,主要是靠国企支撑起经济总量。”张至清却似乎没看到萧云不知所措的模样,依然循着这个话题,继续侃侃而谈,“你必须清楚地看到一点,国企的沉浮给出了改革倒退的清晰轨迹。如果你还是不明白,我建议你去读读张五常的《国企十点》。华国改革最困难之处,是那些政府可以容易地维护垄断或专利的行业,五年前我说,国企的长远困难不是亏蚀,而是赚钱,因为亏蚀迟早要收档,但赚钱就鼓励政府继续把垄断权维护下去。这就是我在现在这个位置,感觉最棘手的问题,要想成为全国的翘楚省份,不是简单的数字堆砌,不改革,走旧路,J苏就永远赶不上G东,只会让藏污纳垢越来越厚,祸及子孙。”
萧云异常震惊,第一次听到地方高官会想着拿产生无穷利益的圈子动刀手术,这不是自宫吗?
“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过于理想主义?”张至清见萧云良久没反应,侧过头来淡淡一笑。
“是我知识太浅薄,思想境界也不够开阔。”萧云苦笑道。
“呵呵,你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很强,怕在我面前言多必错,得罪人,对吧?”张至清轻笑道。
比轻易戳穿龌龊的伎俩,萧云尴尬地摸起了鼻子。
“爱默生曾说,‘一个人如果能看穿这个世界的矫饰,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我很认同。”张至清那双容得下天下万物的眼睛坚定地看向远方,轻声道,“这个国度迈的步子太快,也太杂,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再想站起来就要花大力气了,需要一个好的领路人去带好路,走好步,小伙子,你以为呢?”
“深以为然。”萧云同样瞥向了烟雨环抱下的西山群山,目之所及,均是多种多样的绿色,有深绿,有浅绿,有墨绿,有嫩绿,还有雨后清新的绿,简直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站在藏经楼的高处俯撖,群山连绵,云雾缭绕,又有那么丰富的绿色,萧云贪婪地欣赏着,仿佛怕错过任何一丝美景。
张至清听到萧云同意他的观点,笑意从未如此的醉人,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错了吗?”萧云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点手忙脚乱的慌乱。
“没有。”张至清微笑摇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我们下次见面再聊过。”
“好。”萧云怔怔点头。
张至清转身下楼,一直栖息在栏杆上的那只雄雕也展翅高飞,再次消失在濛濛的烟雨中。
萧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