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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儿点了一下头。
“……”
我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你过去问问你阿爹,看他同不同意。”
“哦。”
离儿点点头,转身朝着站在不远处的裴元修跑去,一跑过去,就伸手牵着他的衣袖,仰头很欢乐的说着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和我面对面的这个男人,他始终是最平静的一个,好像在说的也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明日巳时,朕——我会来接她。”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的开口,虽然声音还是不受控制的有一丝颤迹:“你要带她去哪里?”
“我说了,会带她在扬州游玩。”
“还有呢?”
他淡淡的看着我,突然上前一步,几乎走到紧贴着我的位置,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后退避开他,就感到他带着他的温度的呼吸已经吹拂到了脸上,而他的气息,已经像一张网,将我整个人笼罩起来。
“你认为,朕会做什么?”
第1003章 你认为,朕会做什么?
“你认为,朕会做什么?”
这一刻,原本因为离儿的存在还称得上缓和的气氛,突然,在我和他之间变得尖刻起来,他犀利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在我完全猝不及防的时候,刺进了我心里最深藏的恐惧里。
我认为,他会做什么?
他能做的,实在太多了。
不过,这句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另一边,离儿在裴元修那里得到了什么答案,高兴的拍起了手,然后蹬蹬蹬的跑回到我的身边,笑着说道:“娘,阿爹答应了。”
“……”
这个答案,不能算意外。
其实,在这个码头上的人,即使我,即使裴元修,都没有能够拒绝他这个要求的资格,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要求这一天的天伦之乐,实在无可厚非,不论他们分开了多久,分隔了多远,这样的血脉亲情也是割不断的。
更何况——他是裴元灏。
裴元灏就是裴元灏,他要做的事,往往都能做成;他要达到的目的,往往都能达到。
我抬起头来,看了那边的裴元修一眼,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还能说什么,只觉得一颗心乱得厉害。
而,母女连心,离儿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我心中那惴惴不安的忐忑,她牵着我的衣袖,轻轻的晃了一下:“娘,怎么了?”
“……”
“娘不喜欢离儿乱跑对吗?”
“……”
“娘不喜欢,离儿不去就是了。”
说完,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便回头去对着裴元灏,几乎就要开口说什么,而我终究还是抢在她的前面开了口:“没有,娘不是不准你去。”
“……”她回过头,高兴的看着我。
“只是——”我看看她,又抬头看了裴元灏一眼,心绪紊乱的说道:“娘希望你不要玩得忘了时辰。”
离儿一听,大概也想起了这些日子来自己的“斑斑劣迹”,顿时脸都有些红了,急忙说道:“娘放心,离儿今后一定不会再乱跑了,离儿不管去哪里,都一定会先告诉娘,不让娘担心!”
她很认真的,一字一字的对我说着,那神态郑重得仿佛誓言。
裴元灏看着她这样,原本冷峻的表情也在这一刻缓和下来,抬起头来对着我的时候,甚至口气都带上了几分温柔:“你放心,明天我巳时过来接离儿,不出酉时一定会把她送到这边来。”
我抬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裴元灏微笑了起来,俯下身去平视着离儿的眼睛,说道:“那,明天早上,我会来这里接你。离儿,我们明天见。”
“嗯,明天见。”
离儿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朝他摆了摆手。
裴元灏的脸上,那笑容中的温柔似乎要从眼角唇边满溢出来,站起身后朝码头另一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离儿一眼,竟似也有些不舍。
但他还是很快走了过去。
裴元修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也似乎是一种催促,当裴元灏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两的目光在空中交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温度,什么样的力度,可以看到的,是周围那些紧绷得好像张开的弓弦一样的武将和侍卫们明显的紧张了一下。
但,没有一个人动。
最后一阵凛冽的风吹起了裴元灏身上长长地衣衫,在所有人的眼前一闪,仿佛要篆刻下最深刻的一道印记,而不等任何人将这一幕留存,他已经走上了那条高大的龙船。
等到他一踏上舢板,那些禁卫军和侍卫立刻收队走了回去,闻凤析带着自己的人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我怀里的离儿,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那始终不散的阴郁,还有闪动的不安感,但此刻,也已经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再和我有任何交流和对话,等到裴元灏的脚步踏上船,他也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转身往上走去。
而那个原本站在船舷上的那个身影,一闪而逝。
直到这个时候,码头上所有的人,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元修转过身,走到了我的面前。
“青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旁边传来了韩子桐焦急的声音:“姐姐!姐姐!”
我们都回头一看,只见韩若诗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本就孱弱不堪,站在码头吹了那么久的江风,头顶又是阳光正盛,加上裴元修和裴元灏这样无声却迫人的对峙,普通人都感到难以承受,她自然更加煎熬,之前就全靠站在她身边的韩子桐半扶半抱着,才没有在那段压抑的气氛中倒下,但现在,眼看着裴元灏一走,船离开码头,她大概也有些撑不下去了。
我们急忙走过去。
韩子桐毕竟虽然坚强,到底也只是个女子,出海颠簸了这么久,体力也到了极限,现在韩若诗这样倒在她的身上,眼看她撑不住也要跌倒下去,裴元修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离儿关切的睁大眼睛:“若诗姑姑怎么了?”
韩子桐都来不及去回答她,只望着裴元修:“姐姐的病又发作了,得赶紧回去喝药,还要麻烦药老看一看。”
裴元修点点头,立刻转身一挥手,周围的那些侍从侍女们不等他吩咐,已经立刻围了上来,传话的传话,抬藤椅的抬藤椅,一时间倒也忙得不可开交。
我站得不算远,来来去去的就有些碍事,忙乱中不知谁伸手拨了一下,我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眼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将韩若诗送了回去,韩子桐也陪着她姐姐先走了,这个时候裴元修回过头来看着我,却见我神色有些异样的站在那里,甚至神情有些冷冰冰的。
他走了过来:“青婴,你——”
“先回去吧。”我简单的说道:“回去再说。”
他们来,当然是浩浩荡荡的来,回去也是浩浩荡荡的。
刚一下马车,就听见府中的人心急火燎的迎了出来,一听说韩若诗病发了,顿时整个府中都像是热水里加了一把盐,彻底开了锅。
过去,我只是听说了她自幼体弱,常年都是靠药罐子撑着,也才会有韩子桐明明是妹妹,却比她这个姐姐更加成熟懂事,也在大小事情上都更护着这个姐姐,当然,今天倒是见识到了。
等到他们在请药老过去诊脉的时候,我刚带着离儿走过正堂后面的那条长廊,离儿虽然一路都牵着我的手,但显然心神也有些不安的,目光一直追着韩若诗和韩子桐。
到底是从小一直看着她长大的两个姑姑,她不可能没有感情。
想到这里,我的手松开了一些,离儿也感觉到了,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说道:“你关心若诗姑姑,就过去看一看,但不要给大家添麻烦。等到你若诗姑姑安好了,就回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离儿听话的点头:“离儿知道了。”
说完,便放开了我的手,转身急匆匆的追着韩子桐的背影过去了。
而我回过头,看向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裴元修,原本这府里的事情都应该是他来做主,但今天,不知是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因为他原本出海了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就交给了别人,从进府开始他就没有说过话,只默默的陪在我的身后。
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也实在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些话该怎么说。
只是,看着离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身影,我想了想,说道:“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他。”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他却立刻明白过来。
“我,毕竟不是离儿的亲生父亲。”他沉沉的说道:“他要见离儿,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能拒绝。”
是啊。
他是离儿的亲生父亲,不管今天在那个场合,他认也罢,瞒也罢,但他要见离儿,都是无可厚非的。
所以,才更让我感到无力。
我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转过身,继续朝内院走去。
一直走到了石桥边。
这里是我们新婚之后的居所,虽然从新婚开始,我们就一直风波不断,也几乎很少有在这里平静度过稍长一点的时间,可意外的是,今天走到这里,反而觉得安静得很,也许是因为我们离开太久,这里也不用人服侍,府中的人现在也都往韩家姐妹那边去了,当我们走上小桥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脚下安静的流水声,还有院中风吹过竹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停了下来。
而他的脚步,也停在了我身后不到两三步的地方。
我低下头,看着水中倒影的,那个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身影,明明是那么熟悉,曾经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却因为潺潺的流水,扭曲得有些陌生。
我扶着粗糙的石桥,似乎想要从那种磨砺的感觉中找到一点力量,然后转过身去看着他。
那双温柔的眼睛,始终一成不变的望着我,
甚至,要将我所有的狠心和坚持都在这一刻柔化掉。
我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能别过头去,看着桥下我和他相对的身影,说道:“你看,是你搬出来,还是我搬出来?”
“……”
“还是我搬出来比较好。我去跟离儿住,分开这么久了,我也很想她。”
“……”
“你觉得呢?”
第1004章 能改变我决定的人,只有――
我看着桥下的水,他却一直看着我,目光没有丝毫的转移:“你还是要跟我分房?”
我沉默着,也是默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以为——至少他出现,会让你改变你的决定。”
“……”
我有些无力,扶着那粗糙的围栏的手也稍微的用了一点力气,才撑住此刻有些脱力的自己。我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说道:“元修,有一点我想你还没有弄明白。”
“……什么?”
“我说要和你分房,这是我们两夫妻之间的事,跟别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什么人出现了,什么人走了,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
“能改变我决定的人,只有——”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却发现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过那样漆黑的颜色,甚至让我觉得,他的眼中没有光,也没有光能照得进去。
这一刻,那种无力的感觉更加深重了。
我顿了一下,有些仓皇的转过身去,正准备往里走,去收拾我的东西,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好像烙铁一样的温度烫得我哆嗦了一下,但我没有回头,只是被那只手更紧的拉住了。
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卷着炙热的风垂在我的后脖颈上,已经有些炎热的天气,此刻更像是被火焰缠身。
但我还是没有挣开他的手,就这么静静的站着。
在这样的安静中,甚至能听到远处那些仆从们忙碌的脚步声,虽然我知道,他们早已经护着韩若诗已经走远了,况且韩家姐妹住的地方跟我们这里隔着一个草场,根本不可能会再听到她们两的动静,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满眼满耳充斥的,都是她们的身影,她们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的手微微的挣了一下。
立刻,被他握紧了。
然后就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婴,你不用搬出来。”
“……”
“那里是你的家,属于你的地方,你不用离开那里。”
我的喉咙一哽,感觉到一股酸楚从心底涌起,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看见他平静的望着我,说道:“我先搬出来。”
“……”
“既然是我们两之间的事,那就一定可以解决。”
“……”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最后看了他一眼之后,终于将已经被他捏得发红的手腕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走进了内院。
这里显然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的,屋子里甚至还有熏香,我经历了这几个月的漂泊和跋涉,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自然是想要安安稳稳的休息,狠狠的睡一觉。
但我却安稳不了,也睡不着。
这段时间,和今天在码头上发生的事,都注定接下来的日子不可能会平静,在完全想清楚这一切,和弄清楚自己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也的确是睡不着的。
相信很多人,也跟我一样。
我在卧榻上坐了很久,却也没有等到离儿看完韩若诗回来——看来她病得倒不轻。
现在再要过去看望,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想了想,最后还是让侍女去浴室准备了热水,我坐在浴池边上,因为浴汤稍微有些热,只将小腿泡了进去,用浴巾裹着稍显瘦弱的身子,静静的坐在浴池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裴元灏,来江南了。
在出海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生孩子这件事上,每天外面发生什么,哪怕是风雨,都被遮挡得滴水不漏,所以对于朝廷那边的动向,我已经完全不清楚了,他的新政实施如何,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出海,必定是为了佛郎机火炮。
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让皇帝移驾,离开他在京城那座坚固的皇城。
显然,佛郎机火炮是欺骗了太多人的一个“谎言”,从他和裴元修之前在海岛东面的表现,我就已经知道,他们弄清事实真相了,所以这一趟,他算是白跑了——大概也不能算白跑,不论如何,离儿是他的亲生女儿,是皇室的公主,对于他来说,也不是全无收获。
可问题就在于,他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跟离儿相认。
至少在码头上,他只是在追问离儿关于“父亲”的看法,却并没有告诉她,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他甚至没有要带走离儿。
为什么?
以他的性格,难道不应该是立刻将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公主带回去,认祖归宗才对吗?
还是,他压抑自己的性格,做出这些出人意料的事,都是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
数不清的念头和想法,好像海底涌起的波浪,在我的心里不断的升腾,但始终捉摸不透。
我在温热的浴汤里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侍女都进来看了好几次,似乎是担心我在浴池里睡着了会被淹死,最后连自己也觉得泡得浑身乏力,才勉强让她们扶着我擦干了身子,穿上单薄的便褛回去了。
一出门,就看见头顶的天都黑了。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路走了回去,就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侍女,是平日里服侍离儿的,她们一见我,急忙朝我屈膝行礼。
我疑惑的走过去,刚一进门,就看见床上已经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离儿。
“夫人,离小姐说要进来听夫人训话,可是——”
大概是等我等得困了吧。
我淡淡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了,然后自己走到床边,这丫头衣服都没脱,就蜷在床上,睡得像一只小猪,还轻轻的打着呼。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儿……”
“呼呼……”
“离儿,要睡的话,也脱了衣服再睡。”
“唔……”
她黏糊糊的嘟囔了一下,又翻过身去,朝着墙壁睡着了。
我有些无言的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自己靠着床边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着,只是一直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一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冰冷的海水里,周围都是那些高大的海船,好像墙壁一样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我的去路;一时间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