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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恍惚了一下,然后记起来了。
在他火烧集贤殿,在看着那冲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他说傅八岱这一次会把他打残,而那个时候,我就告诉他,我是怎么逃过傅八岱的责难的。
装不知道,装作无辜,他就下不了手。
那个时候,他听到我的话的时候,似乎神情就有些复杂,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装失忆,要骗我。
既然要骗我,又怎么能不骗周围的人?
所以,他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他烧毁了自己的脸,装作被柱子砸晕了,也就顺理成章的失去了那一段记忆,傅八岱即使说了他“不得好死”那样近乎诅咒的话语,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而裴元灏——裴元灏还要用他收复扬州,更要用他来牵住裴元珍,又怎么会对他如何?
所以,他骗了所有的人,一路从京城骗到了江南。
然后,在望江亭,他开始骗我。
我看着他那张遮掩了太多表情的面具,慢慢的说道:“你骗别人都很容易,没有人了解你,可是你骗我——你是如何骗过我的?”
他的喉咙微微一哽,然后说道:“说一个谎话骗人,先要骗过自己。”
“……”
“要让别人相信,先要让自己相信。”
“……”
“我让自己相信,我已经失忆了。”
“……”
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是啊,最完美的谎言,不久是连说谎者自己都相信吗?
所以,望江亭上,那凉薄的目光,陌生的话语,敌意的态度,每一样,都是一个远道而来,深入敌境的人该有的,甚至在二月红里,他的喃喃自语,他的矛盾疑惑,每一样,都是一个失忆的人,一个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的人该有的样子。
他骗了他自己,也骗了我!
可是,可是——
我明明可以看得出来!
他在给我写绝情诗的时候,有意无意,却又自然无比的推脱;他明明文采平平,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成诗,却偏偏在我的要求下,几乎一气呵成了那首绝情诗;而我送那首绝情诗去销了户籍,以我的身份,和我当时在金陵的地位,扬州管理户籍的官员应该立刻上报,可扬州府内却没有一点动静。
这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就像我和裴元修成亲的那一晚,那点亮了整个扬州城的烟火,也是那样顺理成章的出现。
我没有怀疑。
我明明应该怀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大喜功,做表面文章的人,又怎么会在寒食节这种日子里去大放烟火?
可是,我太相信他了。
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吉祥村里那个目光纯净,心思单纯的渔夫,也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在集贤殿里被傅八岱打破了脸也不敢违抗的学生,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去怀疑他。
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怀疑这个骗我,骗得最厉害的人!
而他——
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用一个骗子的身份跟在我身边,去陇南,去武威,出海……
在武威的时候,他甚至还做出一副震怒的模样,来逼问我当年发生过什么。
甚至,在海岛上,几乎已经到了绝境的时候,他都没有给过我一句真话,如果我们真的就这样留在那个海岛上,有一天饿死,渴死,他的身份,是不是也仅止于一个“有明珠之纇,无僭越之心”的人?
然后……然后,他娶了裴元珍。
在那个血色的洞房里,他一只手紧握着那把银锁,把所有的罪孽都扛在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如果那一次,他真的死了呢?
是不是,我和他,也仅此而已?
“刘轻寒,”我笑着看着他,泪水滑落下来:“你够狠!”
他微微一颤,用力的抱紧我。
“对不起。”
“……”
“对不起。”
我原本想要笑,笑我这半生的不知所谓,笑他这半生的不知何求,可是一开口,却听见了自己呜咽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的汩汩而出,不出多时已经染湿了自己的鬓发,更染湿了他紧贴着我脸颊的那半张面具,冰冷的面具,却在这个时候染上了眼泪的温度。
“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笑了起来,可那笑声,怎么听,都是一个女人在哀哀的哭泣,怎么听,都是这半生颠沛流离的控诉,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说不清的,道不明的,都在这样的笑声里,一句一句的说给他听!
他将我抱了起来,用力的按进怀里,双臂如铁,好像要将我整个人都融进他的怀抱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不知道要用这个拥抱来说明什么,我只听着他不断的重复着那三个字,好像要一点一点的刻进心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在这一刻,我几乎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他的肩膀完全被我的泪水润湿了,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开我,比在界河中抱住我的时候更加用力,甚至在我开始挣扎,一拳一拳的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撼动他的拥抱。
我终于痛哭着问了那句我不知自问过多少次的话——
“刘轻寒,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第1910章 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刘轻寒,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狠狠的战栗了一下,就像有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胸口,可他没有呼痛,只是更用力的抱紧了我,不再让我有任何抵抗,挣脱的机会,他埋首在我的发间,低沉着沙哑的嗓音道:“对不起,轻盈,对不起!”
我放声痛哭,把心里所有的痛苦和委屈统统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当恨到极致的时候,我甚至恨不得杀了他。
而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承受着,甚至肩膀上已经被我捶打撕咬得一片血肉模糊,他也没有放开我一分一毫。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平静。
过去的每一幕都在心里复活了,我想起了他所有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冷漠的样子,他的疏离,他的凉薄,他眼睁睁的看着我嫁给裴元修,他在一路上目睹着我和裴元修的亲近,他接受赐婚迎娶裴元珍,还有他那一句——“我已无心卿且休”。
好一个,我已无心卿且休!
我虚弱不堪,可这个时候却几乎在用尽最后一分心力挣扎厮打,他承受了一切,可当他发现我已经开始伤害自己的时候,顿时就慌了,抓住我的双手:“轻盈,你不要这样!”
“你走!”
“轻盈……”
这一刻,他似乎也有些不受控制,抓着我手腕的手一用力,几乎要拧断我的骨头,感觉到我微微一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急忙放松了一些,却不敢完全的放开我,更不敢眼睁睁的看着我伤害自己。
他骗了那么多人,在那么多势力间游刃有余,但这一刻,似乎连他也不知所措了。
最后,他一咬牙猛地将我按倒在床上,两只手被他用力的扣在身侧无法再动弹,他气喘吁吁的低头看着我:“轻盈!”
这个时候,我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挣扎不了,也挣脱不开,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被他禁锢在身下,满脸泪痕更是让这一刻的自己狼狈不堪,我笑着,哭着:“刘轻寒,你还要怎么样?”
“……”
“你还不走吗?”
“……”
“我快要发疯了你知道吗?”
“……”
“我快要被你逼疯了!”
我的话,仿佛将他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慢慢的放开了我的双手,再在看着我没有再挣扎之后,才慢慢的起身,后退了一步。
我闭上了眼睛,任泪水肆虐,不再看他。
他又上前了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可这一步却僵了许久,然后又退了回去。
耳边响起了他低哑的声音:“轻盈。”
“……”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伤你很深,我也知道,你有权力选择不原谅我。”
“……”
“我只是来请求你的原谅,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
“我会等你原谅我。”
“……”
“我会等你的答案的。”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便转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整整一夜,我用婴儿保护自己的姿势蜷缩在床上,用力的抱紧自己的双臂,身不得能将这幅身躯蜷缩到没有,蜷缩到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我,触碰我,伤害我。
而这一夜,我的泪水也没有停过。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这样的恨一个人,恨得让我咬牙切齿,恨得几乎想要将他杀死。而这个人,竟然会是他,我最相信的人,我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的那个人,骗我最深,伤我最深。
可是,为什么我还在为他落泪?
为什么我想要忘记一切,脑海里却偏偏回想起了那一幕一幕早已经尘封了的画面。
我还在想着,在吉祥村那场刺骨的冰雨里,他在瓢泼大雨中远去的背影;想着集贤殿那参天的火光当中,他恐惧却又坚定的目光;想着在荒岛上,他试一口草药,为我上一次药,直到被我一巴掌打断;想着他怀抱着裴元珍的尸体,手里却紧握着那把银锁,将所有的罪责都往自己一个人的肩上扛。
我更想起了,在拒马河谷的谷底,他红着眼睛对我说——
轻盈,我,不是最好的。
轻寒……
轻寒……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两,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不知流了多久的泪,我几乎觉得全身的泪都要流光了,而睁开红肿的眼睛,才看到窗外透进了淡淡的晨光。
天亮了。
而我,就用这样孩子般保护自己的姿势,流了一夜的泪。
以为自己受了太多的伤已经足够坚强,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情所伤,以为将来的路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平静,甚至冷漠的往下走,却没想到,一个最普通的事实,就能将我伤得那么彻底。
颜轻盈,你还真是没用。
我慢慢的从床上坐起来,起身的时候,整个人要在摇晃趔趄,一步一摇的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寒气,一下子从外面灌了进来。
我有些承受不住的,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昏倒,但在模糊的视线中,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就矗立在眼前,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他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一下子惊呆了。
他竟然,一直站在我的门外?
而当看见我打开门的一瞬间,那双眼睛也亮了起来,好像一个长久置身于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连整张脸都被照亮了,他定定的看着我,然后上前一步,说:“轻盈。”
“……”
“你原谅我了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傻傻的看着他,看着那双充血通红的眼睛,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已经干涩的眼睛里又涌出了滚烫。
我涩然道:“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他的目光顿时一黯。
但下一刻,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把——”
话没说完,就感觉他的气息一弱,那双原本就充满了倦怠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光彩,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朝我倒了下来。
“轻寒!”
我吓得大叫一声,想要接住他,可自己也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几乎要被他压倒在地,幸好这个时候,萧玉声正从旁边走过来,一见此情形急忙上前来帮我扶住了他:“师哥!”
我整个人都乱了:“他怎么了?”
萧玉声没有说话,只是抓着他的一只手腕扣着脉门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立刻说道:“我先把他扶进去。”
我点点头,急忙让开,萧玉声扶着他踉跄的走到屋子里放到床上,他已经毫无知觉软绵绵的躺在那里,连气息都弱得几不可闻,萧玉声又抓着他的手腕诊了一会儿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急得满头大汗:“他怎么了?”
“他——”萧玉声犹豫了一下,说道:“他的脉象很乱啊。”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又看着我:“大小姐,他在你门口站了一夜啊?”
“……”
我说不出话来,看着刘轻寒那苍白得几乎也毫无血色的唇瓣,钻心的痛楚又一次涌上心头。
萧玉声看看我,又看看他,道:“可能是劳累太过,而且太长时间未沾水米。”
“……”
“我先让人准备一点饭菜来。”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我撑着自己已经孱弱不堪的身子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之前那个哄了我一晚,又在门外站了一晚的男人——明明是他在认错,在乞求我的原谅,现在,却是他躺在床上,而我守着他;我明明恨不得杀了他,但现在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竟然还在心痛。
我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糊涂。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的滴落下去,落在了他苍白干涸的唇瓣上,就听见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好像即使昏迷,也难受得厉害,眉心深深的悬针纹里,每一条纹路,仿佛都积累了这些日子里太多的辛苦和痛,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办法诉说。
刘轻寒……我和你,到底是谁,欠了谁?
不一会儿,萧玉声就带着人送了热水和饭菜来,但他现在昏迷不醒,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面前喂他喝了几口水,眼看着他眉宇间的痛楚稍微缓和了一些,人躺在那里也平静了很多,萧玉声这才松了口气。
回过头来看着我,他轻轻的说道:“大小姐,要不要去我的房间里,再休息一会儿?”
“……”
“我看师哥这样,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坐在床边看着他,一动不动。
萧玉声大概也知道劝不动我,叹了口气,便要转身离开,可当他刚走出两步,却又像是实在按捺不住,转过身来:“大小姐。”
“……”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庞,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萧玉声看着床上的刘轻寒,沉声说道:“我,我知道,他骗了大小姐。”
“……”
“我也知道,他伤大小姐很深。”
“……”
“可是,他伤大小姐,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
“他自己,才是最痛的那一个。”
“……”
我沉默了许久,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萧玉声:“你知道什么?”
第1911章 是他把你,一手送去地狱
萧玉声微微怔了一下,再看着我了然一切,又显得倦怠不已的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轻轻的说道:“大小姐……已经知道了?”
我笑了一下。
而这一笑,倦怠得我几乎也要倒下了。
萧玉声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像是将一切都回想了起来,慢慢的说道:“原来大小姐已经早就知道了。”
我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一年前我从京城回到西川,西川书院的南振衣让他来接应我,并且送了一封书信来,我收到那封书信之后,就更坚定了要先去璧山找刘轻寒的决心,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我借口手指“受伤”,让萧玉声代替我给南振衣写了一封回信。
萧玉声上前一步:“那一次,大小姐是为了看我的字迹,对吗?”
“……”
“大小姐早就知道,那本《神效集》虽然是我抄录的,但不是我写下来的,是吗?”
“……”
我的泪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只能低着头不看他,哽咽着说道:“萧公子,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是你来向我发问的时候了。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到的也比我多,难道,不应该是你来告诉我真相吗?”
“……”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
“《神效集》,是他写的。”
“……”
我毫不动容的,低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庞,然后伸出手去轻抚过他两鬓斑驳的白发:“什么时候写的?”
“从扬州回西川的时候,在船上写的。”
“他一个人?”
“是。”
“……”
萧玉声声音也微微的有些发沉,他上前一步,慢慢的说道:“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那个狭小的舱房里,什么人都不见,甚至连灯也不点。一个月后,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头发就变成这样了。”
啪嗒一声,一滴泪落了下去,钻进了那白发里,只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萧玉声继续说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