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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维先坐轿子再坐人力车,嚣张了一夜的气焰随着路途的延长而渐渐低落。等到临近长途汽车站了,她还没有看到无心的身影,不禁吓得手脚冰凉,心想他是凭着两只脚走下乡了?或者根本是在随口敷衍胜伊?
最后,在人山人海的汽车站里,她隔着车窗玻璃,看到了坐在车内后排的无心。
在看到无心的一刹那,她松了口气,只觉自己下身瞬间开了闸,温暖的鲜血汩汩流出。她所在的位置,距离公共汽车太远,中间隔着等车的乘客,想要挤过去也不容易。售票的窗口倒是很近,她急了,索性掏出零钱买了车票。凭着票通过检查,一路横冲直撞的上了汽车。车里早满员了,站都站得拥挤。她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钻,一直钻到汽车最后排。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无心面前,她没说话,一转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又把他两条手臂拉起来,环到了自己腰间。冰凉汗湿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腕子,她低下头看着他一双手,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无心低了脑袋,把额头抵上了赛维的后背。方才一个人上车坐下之后,他心里也是怪不得劲。和赛维过了一年了,赛维有坏的时候,也有好的时候。两个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打打吵吵,闹都闹习惯了。
长途汽车一路疾驰,顺顺利利的到了歌乐山。赛维拉着无心下了汽车,急急忙忙的想找厕所,然而没找到。最后两人寻寻觅觅的到了荒凉处,无心放哨,让赛维在一棵老树后蹲下了。
赛维手忙脚乱的把自己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后走到了无心面前,低声说道:“别生气啦,往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无心抱着自己的旅行袋,垂头说道:“我没咒你,也没想着赵半瓢。”
赛维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我知道。我们赶下一班车回城吧。到了城里先不回家,我们两个吃西餐去。吃完西餐,再看场电影,好不好?”
无心的心软化了:“不带胜伊吗?”
赛维又握了他的手:“不管他了,我们两个玩一晚上。”紧接着她拍了拍无心的手臂,哄小孩子似的又道:“气头上的话,哪能当真呢?跟我走吧,啊?”
无心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而赛维知道他对自己总不会绝情到底,就趁热打铁的转了身,牵着他回车站去了。
赛维把胜伊抛到了脑后,和无心在城里又吃又喝,吃喝足了两人去了电影院,排长队买票。排队的时候两人还是手拉着手,赛维偷眼看着无心的侧影,不知道自己昨天怎么鬼迷心窍,非要和他决一死战。往事越想越是后悔,她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了。
如此的决心,在赛维的一生中,一共下了无数次。她爱透了无心,也欺负透了无心。无心时常被她逼得火冒三丈,也时常被她哄得团团乱转。
离婚的话,雷打不动的每年都会被他们提起一次。赛维沾沾自喜的、得意洋洋的、和无心闹了一辈子离婚。
第134章 番外—无心和白琉璃(一)
一九三八年春,西康。
明烈的阳光照耀着无垠的荒凉野原,无心半闭着眼睛,拖着两条腿在干燥的土地上慢慢走。北边打仗了,是大仗,日本军队开进中国,北国土地大片的沦陷,难民们不想做亡国奴,只能纷纷的往西南大后方跑。
他也跟着跑,跑得漫无目的而又奇快无比,先人一步的进了四川。在四川他没找到什么像样的活路,于是又从四川一路逛到了西康。到了西康干什么?不知道。
无心处处以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且还是好人。可一旦真饿极了,他精神空虚身体难受,就不由得要抛弃信条。此刻他舔着嘴唇东张西望,不但没有寻到猎物,连鲜美的绿草都没找到几根。偶尔会有褴褛肮脏的本地百姓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又不想吃人。
一双眼睛彻底闭上了,无心在温暖的阳光中犯了困。停住脚步向下一跪,他百无聊赖的歪倒在了土路旁边。侧身枕着蜷起的手臂,他低头向着来路望。两个野孩子正在远方打打闹闹,都是细胳膊细腿,骨头上面绷着一层黑皮。
无心的眼皮一颤一颤,和土地一样干燥的黑眼睛又要闭上了。可就在将闭未闭之时,视野中的两个野孩子忽然像受了针刺一样,步调一致的狂奔跑了。
当野孩子像小黑蚂蚁一样瞬间消失之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匹花枝招展的大白马。说大白马花枝招展,是因为它的辔头鞍子缰绳全都花花绿绿,胜过最鲜艳的花草。大白马上坐着一名同样华丽的青年。青年有一张白皙的面孔和一头浓密的发辫。发辫沉重的披散开来,头上顶着一块银牌,银牌上面缀着的大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简直就是地上的星星。
一手松松拽着缰绳,一手举着一把黑色阳伞,青年架在鼻梁上的墨晶眼镜微微下滑,露出了两道眉毛和上眼皮的睫毛。一人一马施施然的缓缓而来,无心的眼睛越睁越大,看清了青年腰间的弯刀、配枪、以及绣着花的荷包。
挣扎着坐起了身,无心下意识的又开始舔嘴唇,【wWw。Zei8。Com电子书】心想我是乞讨,还是打劫?
他饿得发昏,恨不能冲上去一口咬出大白马的肥油。两条腿打着晃的支起了身体,他迎着来者抬起了头,结果发现青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青年仰着头,面无表情的没有看他,只自言自语的低低嘀咕了一声:“热啊!”
无心登时来了精神——青年会讲汉话!
他张了嘴,打劫的心思是没了,只想向青年要点儿吃的。可是青年并没有把路边的活物放在眼里。未等无心出声,他已然经过无心、继续前行了。
无心不假思索的一转身,快步追上了马屁股:“先生?”
青年勒住了马,回头看他:“汉人?”
无心立刻笑了:“对,我是汉人。先生,我要饿死了,你能不能行行好,给我点吃的?”
青年用手指把墨晶眼镜向下勾到鼻尖,露出了一双蔚蓝的眼睛。将无心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把眼镜向上推回原位,随即一挥手:“滚。”
然后他转向前方,驱使着大白马继续走了。
无心立刻跟上了他:“先生,我不白吃。我吃饱了,给你牵马好不好?瞧你的大白马多漂亮,你得找个马夫伺候它不是?”
青年在墨晶眼镜后面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心微笑摇头,同时自然而然的快走几步,从他手中接过了五颜六色的缰绳。青年猝不及防的松了手,反应过来时,大白马已经被无心牵在手里了。两人对视一眼,无心的头和脸因为落了太多尘土,所以全是灰蒙蒙脏兮兮。青年看他笑得很贱,一脸讨好卖乖的奴才相,便扬起鞭子,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的抽了一下:“我是白琉璃。”
无心依旧是笑:“好名字,真好听。”
无心把大白马一直牵到了旺波土司的官寨。旺波土司是本地的大土司,官寨足有四五层楼高。白琉璃和旺波土司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秘密关系,以至于可以在官寨后方单独占据一片很像样的房屋。房屋的陈设堪称华丽,床榻上面铺着来自汉地的上等丝绸。
白琉璃并不需要马夫,土司家的奴隶崽子会伺候他的一切。进房之后,他收了他的阳伞,摘了他的眼镜,脱了他的皮袍。舒舒服服的坐在床上,他翻了面前的无心一眼。不动声色的又想了想,他亲自给无心倒了一碗酥油茶。拇指指尖浸在茶里,他把碗一直端到了无心面前。
无心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抬起袖子一抹嘴,他在鼻子和下巴之间,抹出了一道本来肤色。双手捧着空碗,他垂着头,小声问道:“再喝一碗,行不行?”
白琉璃似笑非笑的接了碗,转身又给他倒了一碗。拇指再次浸过酥油茶,他把碗递向了无心:“喝吧。”
无心捧了碗,几大口又是喝了个精光。捧着空碗望向白琉璃,他讪讪的说道:“我还能喝。”
白琉璃拧起了眉毛,动作利落的接碗倒茶。酥油茶还是烫的,把第三碗送给无心,他自己抬手噙着拇指,感觉手指都要被酥油茶烫伤了。
无心总算是斯文了些,一口一口的喝,一边喝一边抬眼望着白琉璃。白琉璃吮着大拇指,蓝眼睛里射出冷森森的光。
当无心喝光了整整一大壶酥油茶后,白琉璃勃然变色,把安然无恙的他撵出了房。无心坐在房外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知道白琉璃翻脸的原因——酥油茶里,被他下了毒。
或许是毒,或许是蛊。无心隐隐的能尝出异常滋味。是毒也罢,是蛊也罢,反正最终都会随着酥油茶一起被他尿进土里。他的身体,成不了它们滋生壮大的土壤。
一墙之隔的房内,坐着几近愤怒的白琉璃。无心骚扰了他一路,而居然不死。想到自己的蛊对无心失去了杀伤力,白琉璃在想不通之余,简直快要怀疑人生。
无心看出了白琉璃的富庶,所以白琉璃不驱逐他,他就赖在白琉璃的门口不走。等到酥油茶消化大半,太阳也晒足了,他起身进了房,对白琉璃笑道:“先生,有水吗?我想洗一洗?”
白琉璃抬袖子遮挡了眼前的阳光,不耐烦的看着他:“洗一洗?”
无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太脏了。”
白琉璃不耐烦的一挥手:“外面有。”
无心不得要领:“外面……哪有?”
白琉璃言简意赅的答道:“河里!”
无心在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个澡,洗了澡后又蹲在河边洗他的衣裳。肚里有食的感觉实在是美好,他把湿漉漉的袍子裤子搭在河边的矮树枝上,让春风把它们尽数吹干。藏民们都不吃鱼,但是白琉璃显然不是藏人。无心看到河水清澈,小鱼很多,就光着屁股站在浅滩中,弯腰徒手抓了五六条。用结实的草叶编成绳子穿过鱼鳃,他在傍晚时候,拎着一串小鱼回到了白琉璃的面前。
他问白琉璃:“你吃不吃鱼?”
问过之后,他试试探探的抬起了一只手。小鱼被碧绿的草绳穿成一串,还在垂死挣扎的摇头摆尾。几点水珠被鱼尾巴甩到了白琉璃的脸上,白琉璃向后一躲,心想他怎么还不死呢?
“我吃鱼。”白琉璃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我什么都吃。”
无心想要讨好白琉璃,所以生了一小堆火,很仔细的烤熟了小鱼。白琉璃慢吞吞的吃了三条鱼,顺便又在余下几条鱼上下了蛊毒。颇为紧张的坐在床边,他提起精神等待无心暴毙。然而无心吃饱喝足之后,把一盆水端到了他的面前,当真履行起了仆人的职责:“先生,要洗脚吗?”
白琉璃认真的审视了他的气色,看他脸上白里透红,绝没有要死的意思。六神无主的摇了摇头,他茫茫然的答道:“不了,上个月已经洗过一次了。你……感觉怎么样?”
无心若无其事的答道:“我感觉很好。”
白琉璃点了点头:“哦……不要叫我先生,叫我白琉璃。”
无心的靴子已经烂穿了底,下午洗过澡后就一直是打着赤脚。白琉璃不洗,一盆水正好省给了他。及至他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他问白琉璃:“能给我找个住处吗?”
白琉璃的居所,总共有好几间屋子,可是只有正当中的一间是可以休息的卧室。白琉璃没看他,只若有所思的向后一挥袖子。无心有点受宠若惊:“我和你一起睡?”
白琉璃一点头:“嗯。”
白琉璃的床榻柔软光滑,铺着层层丝绸。无心满以为自己能睡个舒服觉,不料等白琉璃在外侧也躺下了,他抽抽鼻子,忽然感觉周遭气味不对。
不着痕迹的把脸扭向白琉璃,他控制着力道吸气,发现白琉璃的身上有一种复杂奇异的臭。不像人的体味,倒像是油脂香料混合变质了,其中又加了一些化学品。其味之怪,真还不如大粪臭得纯正。
他可以不呼吸,但是白琉璃偶尔一翻身,自会扇动空气钻入他的鼻孔。他很难熬的转身背对了对方,心想与其享受臭烘烘的丝绸被褥,还不如出去露宿。
他一动,白琉璃开了口:“无心,你身体很好。”
无心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装傻:“是,我从来不生病。”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白琉璃忿忿然的又给无心下了十几种蛊毒。到了第三天,他咬牙切齿的望着活蹦乱跳的无心,亲自烤了一只大黑蝎子给他吃,不吃不行,不吃就滚。
无心把黑蝎子吃了,嚼得满嘴脆响。吃完之后他出门了,白琉璃没有拦,等着他死在外面。
不料到了晚霞满天的傍晚时分,无心拎着两只断了脖子的画眉鸟,笑嘻嘻的又回来了。
白琉璃感觉自己的强大巫术在无心面前全成了笑话。悲哀的吃了一只烤画眉鸟,他低头咳嗽了两声,人一下子瘦了许多,围在腰间的白银腰带也松松的挂在了胯骨上。
到了夜里,白琉璃睡不着觉,坐在床上发呆。无心现在仰仗着他的食物以及房屋,所以不好抛了他独自大睡。打着赤膊蹲在他的身边,无心轻声问道:“你怎么不睡啊?”
白琉璃扭头望着窗外的白月亮:“我忧郁。”
无心很温柔的问道:“我给你唱首歌?”
白琉璃点了点头:“好。”
无心其实不大会唱,但是愿意安慰安慰白琉璃。开动脑筋思索片刻,他开口唱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
白琉璃一摆手:“算了算了,很吵。睡觉吧。明天你吃饱了就给我滚,我不要你了。”
无心躺下了,歪着脑袋看他的背影,是非常的不想滚。
翌日清晨,无心用净水把自己洗得头发黑皮肤白,然后熬酥油茶,把面饼和蜂蜜一起放到大盘子里,非常殷勤的为白琉璃预备早饭。
白琉璃吃了早饭,等着他自动滚。一直等到中午,无心给他烤了一块外焦里嫩的鹿肉。
白琉璃和他一起吃了肉。吃完之后他就不见了。白琉璃以为他滚了,心情平静许多。哪知到了天色将黑之时,他像个鬼似的,笑眯眯的又出现了。
第135章 番外—无心和白琉璃(二)
无心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安身之处,所以只要白琉璃不往外推他,他就不走。
土司的家奴定期会给白琉璃送来粮食,鲜肉更是每天必有。白琉璃早上还未睡醒,就听耳边有人询问:“炖肉好不好?”
他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然后在彻底清醒过后,就会嗅到满鼻子的肉香。土司不会介意他私自收留一个汉人,他默默的吃着炖肉,吃了一块又一块。末了在嚼着肉汤里的煮蚕豆时,他决定暂时不再驱逐无心了——杀又杀不死,撵又撵不走;与其在他身上劳神费力,不如收他做个仆人,顺便研究研究他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为什么不怕自己的蛊毒。
无心盯着白琉璃的嘴,白琉璃每天都会用细盐擦牙齿,所以牙齿很白,比脸还白。脸也很白,但是因为一个礼拜至多洗一次,所以时常白得不甚纯粹。
白琉璃把勺子一放,无心就到了开饭的时间。白琉璃的胃口很有限,而无心又是位大方的厨子。背对着白琉璃蹲在地上,他留给白琉璃的只有一面后背和一个被旧裤子包裹着的屁股。白琉璃时常看不到他的后脑勺,因为他把脑袋埋到锅里去了。几顿油水富足的好饭过后,白琉璃发现无心正在奇妙的充盈——不是胖,而是充盈,皮肤里面含了水分,显出了应有的柔软与光泽。
无心在吃饱喝足之后,把注意力转向了白琉璃。白琉璃从早到晚,总像是无所事事。他仿佛是有眼疾,畏惧阳光,终日躲在阴暗处。无心嗅着他身上的怪味,看着他沉重的发辫,不禁身上做痒,替他难受。
“河水不凉。”他凑到白琉璃身边,察言观色的问道:“我带你去洗个澡,好不好?”
白琉璃不看他,直接摇了摇头。
无心哄着他:“洗干净了,很舒服的。”
白琉璃轻声答道:“我不洗澡,怕伤元气。”
无心暗暗吃了一惊:“你从来没洗过澡吗?”
白琉璃略一迟疑:“有时候,擦一擦。”
无心从他的领口中嗅到了毒物的腥气:“今天很暖和,我给你擦擦身吧?”
白琉璃缩了缩脖子,仿佛是被他的提议吓着了。
无心很愿意把白琉璃改头换面的打扫一番,因为白琉璃睡觉不安稳,夜里翻来覆去,翻得满屋子里都是奇异的臭气。然而他说了万千的好话,最后却只哄得白琉璃扯开领口,露出了左侧的肩膀和手臂。无心手里托着湿毛巾,发现他倒也算不得脏,只是皮肤表面似乎涂过某种油脂。湿毛巾轻轻的在他小臂上碰了碰,他一哆嗦,手臂像鱼似的从他手中抽出。半边身体缩回锦袍里,他拢着袍襟说道:“不要了,凉。”
无心把毛巾贴上了自己的脸:“不凉啊!”
白琉璃坚决的摇头,而拒绝的原因,是无心后来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体的确涂了油脂。油脂的成分和气味,可以安抚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各色毒物。
白琉璃并不在乎自己的异味,反正身边常年没有亲近人,谁也不会挑剔他;而且他闻惯了,感觉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卧室相邻着的几间屋子也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阴暗,都神秘,都有着鲜明的古怪气味。白琉璃从来不允许无心进去,反正卧室对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