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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基已经被关了半个月了,一天只给一顿饭,毒打倒是管够,一天至少两三顿,偶尔还加夜宵。他本来是人高马大的架子,如今就剩了架子,像副大号骷髅似的,佝偻在暗沉沉的房间里敲窗户。
无心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大饭盒里挑出最大的一只红薯,他起身走向了平房。顾基所拍的玻璃窗破了一角,无心抬手把红薯从窗洞里塞了进去。顾基一把接住红薯,双手捧着低下头,“吭”的张嘴就是一大口。三嚼两嚼之后,他带着哭相抬起头,哀哀的说道:“我想见小丁猫同志……我早就和顾明堂划清界限了,我都半年多没和他说话了,我是冤枉的……无心,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从来没欺负过谁。行行好帮帮忙,你替我向小丁猫同志传个话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他们天天打我……老陈也不露面了……”
话说到此,他含着一点红薯,呜呜的哭出了声。细脖子挑着个大脑袋,他瘦出了鸡蛋大的喉结。无心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无心回到火堆前蹲下,苏桃小声问道:“一个够他吃吗?”
无心勉强笑了一下:“再给就没你的份了。”
苏桃托着一块烤红薯,低声说道:“要是被关的是黑背,我就不管了。”
顾基是个狐假虎威的软蛋,苏桃没亲眼见他干过什么大坏事,所以觉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怜;陈部长就不一样了,苏桃在陈部长面前永远是低眉顺眼的垂着头,目光射在地上,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嫌恶。
三斤红薯全烤熟了,无心又给了顾基一只,但是始终没有多说什么——顾基的母亲前天被联指处决了,尸体吊在街边的大树上,专为震慑和报复顾明堂。因为顾明堂的驾驶技术是极其高明,能开着卡车夜行十八弯的山路,秘密的把一门迫击炮运到红总指挥部。他是小军阀的私生子,或许小军阀根本就对他的儿子身份有所怀疑。小时候,他倒也过了几天少爷日子,不过少爷日子太久远了,他已经记不太清。及至小军阀在四九年时带着一大票家人逃去了香港,他和母亲孤零零的留在文县,终于意识到了小军阀有多害人。
他是年初时被武卫国抓进钢厂保卫处的,起初还想好好做人,两个月后意识到好好做人是天方夜谭。趁着自己胳膊腿儿还听使唤,他一狠心,跳楼逃了。
顾明堂为保卫处里的其他犯人做了个坏榜样,于是单杀了他的老婆还不够。他的独生儿子已是落网之鱼,武卫国灵机一动,把顾明堂的老娘也拖出了家门。在钢厂内部的大批斗会上,老太太被人用烙铁烙死了。
无心认为顾基不是个坚强人,所以不肯再刺激他。眼看他狼吞虎咽的只顾着吃红薯,他带着苏桃悄悄撤退了。
红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枪支弹药,双方的战斗立时先进了许多。街上的热闹劲儿明显是下降了不少,两方的革命小将光顾着厮杀,已经没有心思四处游行。无心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带着苏桃回楼。
一楼的大教室里,一队女声正在练习合唱。无心从门口向内溜了一眼,见小丁猫带着李作诚和武卫国,正坐在合唱队前观看。李作诚和武卫国都是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把小丁猫衬托成了白脸小男孩。但高大汉子左右簇拥着小男孩,小男孩气定神闲的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一双眼睛躲在眼镜片后,眼神堪称苍老,老的几乎无欲无求了。
无心刚要走,小丁猫目光如电,一眼叨住了他:“无心?”
无心把脑袋伸回了教室,对着小丁猫一点头。
小丁猫又问:“有事?”
无心一团和气的告诉他:“我找李萌萌,问她有没有新任务给我。”
小丁猫歪着脑袋向前问:“小蕊啊,看见李萌萌了吗?”
领唱的田小蕊向前迈了一步:“李萌萌和陈部长刚出去了。”
小丁猫一点头,然后对着无心一招手:“看来是没什么新任务,进来听听歌吧,我们的宣传队,水平倒是真不一般。苏桃呢?让她也来。总拎着个浆糊桶到处跑,有什么前途?”
无心见自己是逃不过了,只好领着苏桃进了门。而小丁猫仿佛是兴致不错,笑模笑样的又道:“会工作,也要会娱乐。劳逸结合,才能提高效率嘛!再有一点,就是要沉稳、镇定。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红总有军区支持,我们也有省委支持。好戏在后头,大家慢慢看。”
无心本来不想答茬,但是犹豫了一下,他在小丁猫身边弯了腰:“丁同志,我刚才在楼后,见到了顾基。顾基说他想见你一面,还说他是冤枉的。”
小丁猫望着前方一大排十七八岁的合唱队员,开口笑道:“哟,你还学会替人求情了?”
无心直起了腰:“我没面子替他求情,就是传句话而已。”
小丁猫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然而拍拍巴掌解散了合唱队,当真命人去把顾基带了过来。
顾基是被人拖进房中的,从头到脚几乎没了好地方,鞋也丢了,脚踝脚趾全都红肿透亮。身上的衬衫本来是白色的,如今被皮鞭抽出一道一道的口子,口子里面鲜红紫黑,是深深浅浅的血痂。抬头一见了小丁猫,他登时就哭了。及至两边人松了手,他跪在地上,开始捶胸顿足的嚎啕。
小丁猫点了一根烟,对着他吐了个烟圈,顺便向他通知了顾家人的死讯。顾基听后,愣了一下,随即继续大哭,嘴里乱叫着妈妈奶奶,是个瘦骨嶙峋的大号孤儿。
小丁猫不为所动,一边抽烟一边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罪你是戴定了,你父亲帮着红总运送迫击炮,要炮轰联指指挥部,用心何其险恶,手段何其狠毒。至于立不立功,则是要看你个人的表现。”
顾基睁着一双泪眼望向小丁猫,人仿佛都傻了,抽抽搭搭的只说:“我立功,我一定立功。我划清界限,我不是他儿子……我和他坚决斗争,斗争到底……”
小丁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让你杀了顾明堂,你敢不敢?”
顾基茫然的流着眼泪:“敢……我敢……你饶了我,我什么都敢……”
小丁猫笑了一声,命人把顾基架走了。而顾基在起身之前,还匍匐着给小丁猫磕了一个响头。小丁猫是他的救世主,小丁猫一手攥着他的生死。他心里没有恨,丝毫没有。在救世主面前是不能讲道理的,只有忏悔,只有感恩。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大教室,他知道自己又活了,小丁猫一句话,抵得上自己一条命。
顾基一走,小丁猫也不听合唱了。带着众人上二楼回了办公室,他让苏桃和无心帮着马秀红抄文件。一张大办公桌横在屋子里,马秀红坐在一端,无心和苏桃坐在另一端,三人低着头,闷声不响的写字。小丁猫则是把杜敢闯也叫了来。几个人在屋子一角围成一圈低声交谈,无心竖起耳朵,依稀只听到“长安县”“军械库”“民兵连”等词。而交谈到了最后,杜敢闯和李作诚就一起走了。
当天晚上,杜敢闯和李作诚带领上千的队伍偷偷出了文县,一路和各村庄的民兵会合,直奔长安县的解放军驻地,抢军火去了。
苏桃在办公室里抄了一下午文件,被小丁猫拍了无数次肩膀和后脑勺,一拍一哆嗦。后来小丁猫顶着马秀红的冷眼,弯腰趴在苏桃旁边的桌面上,近距离的关怀问道:“累不累?”
苏桃在他满嘴的苦丁茶气中寒毛直竖:“不累。”
小丁猫笑了:“不累的话,晚上再来继续抄?”
苏桃愣了愣:“累。”
无心抬了头:“丁同志,离我爱人远点儿。”
此言一出,马秀红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快意的冷气。小丁猫则是讶然:“爱人?”
无心义正词严的点头答道:“没错,迟早的事。等她岁数一到,我们两个就去登记。”
小丁猫笑了:“信不信我让你爱人变成寡妇?”
无心不出声了,低头继续写字,显然是被小丁猫镇了住。而小丁猫伸长手臂,劈头盖脸的摸了他一把,嘴里哈哈哈的笑了一大串。笑声未歇,窗外忽然光芒一闪,随即起了一声大爆炸。屋里众人吓了一跳,小丁猫随即直起腰怒道:“他妈的怎么又开了炮?不是说红总没有炮弹了吗?”
无心一把扯起苏桃,大喊一声转身就往外冲。苏桃吓傻了,握着一支圆珠笔没头没脑的跟着他逃。他两个一有动作,小丁猫和马秀红也清醒了。一拉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小丁猫刚要招呼马秀红,不料马秀红动作更快,连推带抱的把他拥了出去。
有了上次的炮击经验,此时楼内的情形尚算有序,正好没到洗漱休息的时间,所以满楼的男男女女衣冠整齐,说跑就跑。小丁猫正在盘算如何避难,冷不防又一枚炮弹从天而降,分毫不差的炸中了楼后的体育器材室。火光冲天而起,楼内的气氛立刻紧张到了十分。
联指的精兵悍将全去了长安县,如今坐镇的就只有武卫国和陈部长。陈部长近来和李萌萌勾勾搭搭,又时常是不知所踪。第三枚炮弹落到了一条街外,爆出了漫天的火光硝烟。所有人都跑进校园里了,无心和苏桃落了后——他们忙着上了一躺三楼,回房用书包装出了他们的粮票、钞票以及正在打瞌睡的白琉璃。
小丁猫下了往钢厂撤退的命令,然后自己坐上吉普车飞快的逃了。无心和苏桃随着人流往前跑。跑着跑着,身边的一个小姑娘猛一挺身,紧接着像截木头似的倒了地。无心没想到此时街上会有流弹,连忙带着苏桃靠了边。路边一面凹进一块的砖墙成了他们的掩体。无心搂着苏桃极力的缩成一团。街是小街,没有路灯,无心把苏桃团成了一团,把她在怀里抱成了小女孩小女婴。苏桃的呼吸紊乱的扑在他的脖子上,他听见苏桃问自己:“无心,红总会打过来杀人吗?”
无心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臂:“不好说,要看武卫国他们怎么反击了。”
苏桃是很容易想到死的,怕到受不了的时候,她的思维往往就直接跳到一个“死”字上去。抬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她很认命的闭了眼睛。
与此同时,白琉璃轻飘飘的出现在了无心眼前。悬在夜空中环顾四周,他仿佛是懒得搭理无心,只向前做了一个手势。无心领会了,拉起苏桃起身就跑。跑着跑着,他听到白琉璃告诉自己:“十字路口向左拐。”
他果然左拐了,左拐了十分钟后,红总的五辆卡车在炮火的掩护下,一路长驱直入,经过了十字路口。
第152章 青云山
苏桃知道无心和自己一样,都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除了坐落着副食品商店的主要大街走过几遍,其余路线一无所知。一手死死的抱着书包,她只见无心如有神助一般,跑着跑着就拐了弯,拐得毫无预兆而又次次正确,仿佛有人给他引路。最后他忽然刹住了脚步,领着苏桃冲进了一条漆黑的小胡同。胡同两边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院子里一丝一毫的光亮也没有,生怕自家与众不同,会招来造反派的枪弹。
无心搂着苏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旮旯里又蹲下了。白琉璃悬在夜空中,周身隐隐笼罩着一层浅色光晕,像轮大月亮似的看热闹。街上有人开枪了,有人还击了。红总的人跑来跑去,联指的人不甘示弱,你来我往的也露了头。再远一点的路口处堆起了沙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趴在沙袋上,仿佛是头顶心中了弹,脑袋整个的开了花。有人猫腰抓住小男孩的脚,把尸首拖到了路边;重机枪架上了沙袋,还是半大孩子的新战士们仿佛是第一次摸枪,笨手笨脚的摆弄着弹夹。沙袋前方扔着一把步枪,还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三八大盖。
一辆架着机关枪的大卡车缓缓驶向路口。沙袋后方的一个愣头青不声不响的推动了重机枪的扳机。重机枪失控似的喷出一串火舌,副射手猝不及防,吓得“嗷”一嗓子。
白琉璃在大兴安岭中看了几十年的花和雪,精神生活淡出了鸟。后来好容易等来了一个无心做伴,两人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望着满街流星似的枪火,他高兴的手舞足蹈。盘腿飘在夜空中,他翘起嘴角扬起眉毛,两只手不停的在膝盖上拍。无心张着嘴仰头看他,认为白琉璃趣味极低,不可救药——前一阵子在南开大学遇到两名女红卫兵对骂对打的时候,白琉璃也是乐得前仰后合。
苏桃见无心呆呆的望天,便也跟着一起仰了脸,可是只看到了几个星星。
街上的枪声响了一夜,将近到了凌晨时分,白琉璃缓缓降到了无心面前。作为一只强大的游魂,他的鬼影在无心眼中,已经清晰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
苏桃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而白琉璃对无心说道:“外面已经停火了,要走快走。”
不等无心回答,他钻回了小白蛇的身体。做鬼很自在,做蛇就不自在了;很费力的从书包缝隙里伸出圆脑袋,他总是调动不清从头到尾的一长串蛇骨头。
苏桃睁了眼,把白琉璃的脑袋掖回了书包里。混混沌沌的随着无心站起身,她揉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天边已经隐隐透了光明。
“天快亮了。”她小声问无心:“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啊?”
无心摸着脑袋,知道联指的人是撤到钢厂里去了,可是他和苏桃都不知道钢厂的具体位置,想紧随大部队都不能够。想要趁机脱离联指,也不可能,因为文县火车站早被联指的人马封锁了,文县目前已经成了个半瘫痪半封闭的状态。
一手把苏桃拉到身后,他沿着墙根慢慢的往外走。蹑手蹑脚的出了胡同上了大街,正是心惊胆战之时,远方乱七八糟的跑来一队人,领头一位头破血流,正是背着步枪的武卫国。武卫国猛的见了他们,也是一愣,随即脚步不停的一挥手:“走走走!”
无心带着苏桃一路奔跑追上了他:“现在打的怎么样了?”
武卫国显然是累极了,喘息着拖起两条腿,根本无暇理睬无心。穿过两条大街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大铁门,正是钢厂到了。
钢厂院内一片混乱,小丁猫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卷,正在侧耳倾听陈部长讲话。细细长长的马秀红拄着一杆细细长长的步枪,横眉冷目的守在一旁。武卫国气喘吁吁的冲到小丁猫面前,极力控制着气息说道:“建设大街失守了,他们火力太猛,我们顶不住!”
小丁猫吸了一口烟,然后平平淡淡的说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马上集合全部人员和车,我们撤出文县,上青云山。”
武卫国心里服他,而且知道他有后手,杜敢闯和李作诚带着队伍在外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卷土而归。一言不发的扭头便走,他调集了全部人员,开始着手进行大撤退。
无心和苏桃挤上了一辆破卡车。卡车刚要哼哼哧哧的开动,一名青年发了疯似的跑进大院嚷道:“田小蕊她们让红总活捉了!”
小丁猫不为所动的上了吉普车,留下陈部长站在原地吼叫:“谁让她们出去打仗的?她们会打个屁呀!”
想到美丽的田小蕊被俘虏了,陈部长对她死了的心,痛得当场复活:“你们傻啊,让她们往前边乱跑?男人打仗,一帮骚逼跟着凑什么热闹?”
青年被他吼傻了,怔怔的答道:“田小蕊说她会开枪,能顶一阵子。”
陈部长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哑着嗓子吼得十分痛楚:“她会开她妈了个逼!”
李萌萌站在一旁,知道陈部长见了漂亮的就害单相思,故而伸手狠狠一拽他的袖子:“别吵吵了,赶紧上车!”
陈部长使劲一挥手:“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青云山位于文县与长安县之间,既不算雄,也不算奇,但是山清水秀的挺美。几十年前,山后开过一座金矿,据说矿主中有一位就是顾基的爷爷。金矿很小,挖了几年就山穷水尽了,矿场遗迹早被草木遮盖。山顶上还有一座道观,名叫青云观,旧社会时乃是一处豪华风雅的场所,按照资产判断,住持道长们全可算作是大地主。如今道士们早被革命小将撵下山还俗了,青云观就成了一处空壳子。
联指的队伍仓皇离开文县,一路直奔青云山避难。汽车停在山下,众人排着队伍往山上走,武卫国一边走一边留意身边地形,设下关卡。山上的道观非得用人和钱供着,才能体面;一旦没人管理了,就显出一副衰败的荒野相,幸而房屋还算结实,足能遮风挡雨。
苏桃跑了一夜一天,没吃没喝,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无心背着她往山上走,起初一段路还走得很稳,及至经过了第一道山门,苏桃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便挣扎着要下地:“无心,你是不是也累坏了?”
无心一晃肩膀,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腿:“我不累,你趴着吧。”
苏桃小声说道:“你都打颤了。”
无心侧过脸:“真不累,累了我就不背你了。”
进入道观的青石板路已经残破不堪,路边的野草生长得蓬蓬勃勃,披头散发的盖住了路面。道观之内也是了无生机,大殿内的神像全被打碎了,也分不清神仙们谁是谁。马秀红擦出一张桌子让小丁猫坐了,武卫国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