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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以赵子曰为代表的“外地贵客”都已到齐,商队领要准备主持随后的易宝宴,没有入席。此外,余慈下,也就是万灵门的席上空着,这点也在情理之中,自从当年惨败给金焕后,史嵩再未踏入绝壁城半步,设个席位,也只是表示尊重而已。
只有一位……
“玄阴教赤阴上师到。”
这种场合下,耿福当然不可能拉长腔调吆喝,可就是这样平实的一句话,与随之而入的香风倩影合为一处,还是瞬间引动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身玄阴教特有的黑衣斗蓬,赤阴缓步踏入厅堂,俏脸上表情淡淡的,线条清晰的面庞,像一尊绝美的雕塑。对席上诸人的招呼,只是简单回应,没有半点儿迟到的自觉。事实上,她是掐着点儿到的,非常准时。
从头到尾,她也只是在面对谢严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见过谢仙长”之类的话,两边宗门有心结在,也不可能多么热络,再一点头,这位女修便径直入席,按照席次安排,坐在金焕下。这样,恰好和余慈面对面。
二人视线并无交流。
余慈小臂内侧,照神铜鉴的热力依旧烙在皮肉上。但在此刻,先前略有些焦躁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仿佛将一捧冰雪放置心头。
下方陡然彩声如雷,震得天翼楼微微颤动。那边的易宝宴已经开始了,而且开始便搏了个好彩头。
这像是一个信号,顶层小范围的交谈停止了,不过随心阁的商家还未到来。
在座诸人自然都沉得住气,任楼下彩声呼叫一浪高过一浪,也都巍然不动,只是有些人心里未免就嘀咕两句,那随心阁的架子未免太大了些。
便在此时,案几围成的空地上,一缕烟气冒出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烟气曲折变化,隐约成形。像是初生的树芽,破土而出,慢慢地长高,树干渐成,又开枝散叶,生成几根烟气缭绕的枝桠。
枝桠并非固定住的,而是在烟气树干上旋转游动,彼此交错变化。余慈数了数,共有五根。
而在枝桠上,又有烟气层层叠叠,生成树叶模样,事实上是承物的托盘,其上有各色光华闪耀,透过外层缭绕的烟气,化为迷离之光,照耀全场。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噱头!”
余慈心中嘿地一声笑,转眼去看赵子曰,却见那人也投来目光,想必也是想直来之前崖顶所说的话。两人都是笑着点头示意,又分别将目光投往烟树上去。
说是噱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平地起烟树,五枝接宝光”的手法,很是引人眼球,尤其是轻烟缭绕枝叶之间,不知是什么性质,只见光华透出,真正的宝贝却是若隐若现,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勾得人心里痒。想来只此烟树,便是个颇为不俗之物。
便在此时,哈哈的笑声响起来。
“惶恐惶恐,劳诸位仙长、道友久候。敝人周有德,忝为随心阁管事,在此有礼了。”
伴着笑声,一个矮壮的人影从屏风之后转出。此人长得墩实,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是很典型的商人模样。此时他抱拳至顶,连连拱手,向在座诸人行礼。待到得席前,又特意单独向谢严那边躬了躬身:
“自当年不老泉一别,谢仙长风采如昔,令人好生羡慕。”
余慈早上见过这周有德一回,知道他是个很圆滑的家伙,却不知道他和谢严还是旧识。
谢严诡异眼珠微瞥,目光在周有德脸上扫过,略一点头,算是回应。随即扭过脸来,仍自盯着场楼层中央那株烟树。
周有德显然是知道谢严脾气的,再向周围团团行了一礼,才坐下来,随即轻咳了一声。其实他身体状态不太好,脸上颜色蜡黄,就是在几日前遭到强人打劫时受的伤,此时也是强打着精神,维持着职业的笑容,面面俱到地打招呼。
便在这个空当,余慈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视线转向谢严,现这位师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烟树上闪耀的光芒,神情很是严峻。也是他近日来与谢严接触得多了,才能有这般细致的感觉,在旁人眼中,这位性子孤僻古怪的仙长,一直是那个表情,从无变化。
谢严在看什么?
余慈是看不透宝物外面那层烟气的,但他的眼力也不能和步虚修士相提并论。
此时,楼下不知是展示出了什么宝贝,引得一片惊呼,炒得气氛更是热烈。待此声响过去,周有德终于进入正题,伸手虚引,指向宴席中央的烟树。
“诸位,这便是我随心阁,为今次易宝宴准备的五件法器,都是从西方佛国携来,极具特色,与修行更是有大益的。诸位当知这易宝宴的规矩,我启封一件宝物,若有仙长、道友瞧得入眼,可以大略估个价,以同等价值的宝物换取,或者用我随心阁的‘如意钱’购置。唔,当然,启封之前,敝人会将价格说出来。”
在座诸人,倒有大半在笑。并不是周有德话里如何风趣,而是因为明白他话里的背景。
像随心阁这样的大商家,一直都致力于在修行界设立一种通行的货币,改变传统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但最终,其鼓捣出来的货币,也只能在小范围内流通,便像这‘如意钱’,大概也只有和随心阁打交道时才有用,在座众人都是没有的。周有德其实也是在卖力鼓吹,这点心思,大家都明白。
周有德也是哈哈一笑,不再多言,轻轻击掌,烟树一根枝桠之上,层层云烟如莲花般盛开,显露出其中一枚巴掌大小的圆环,似由黄铜类的金属制成。看上去,这枚圆环卖相也是一般,周有德则开出一个价钱:
“‘通心犀环’,如意钱五千。”
有熟知内部行情的,便有些惊讶,这个价钱可是非常不俗。大约相当于“天罡地煞”祭炼法四十层以上符咒叠加的法器价值了。
见到众人表情,周有德笑了笑,继续解释道:
“此‘通心犀环’乃是取西方佛国特有的环角犀之角,揉以风磨玄铜炼制而成。由兰若寺高僧大德开光,另经三十一层浴佛大咒叠加,贴身放置,可祛心魔、驱邪气;用以攻敌,可降阴魔妖孽。此外,由于‘环角犀’的特性,依仗此物,禽言兽语,可不修自通,与万物生灵做简单沟通,非常别致。”
余慈遥遥打量那圆环,忽想到若是当日与南松子碰上的时候,有此环在手,应对还要更从容一些。
周有德环视宴席诸人,咧嘴笑道:“有哪位道友感兴趣么?”
宴席上一片沉默,这不是无人问津。而是感兴趣的人都在计算,应该怎么个“易宝”,才更划算。周有德也是好耐性,微笑等着。
便在此时,忽有人低喧一声佛号,正是伊辛和尚,他出身佛门,更了解底细:“兰若寺是西方三十三宝刹之一,若由其中高僧开光,当抵得上十层符咒叠加,而那通禽言兽语的功效,倒像是为万灵门量身打造的一般。可惜,史门主不在这里……”
“谁说史某不在!”
苍劲的呼声从门外传入,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高大,头斑白的老者大踏步进来,笑音经由胸口震荡,再迫而出,浑厚有力:
“如此热闹好宴,史某怎能不来?”
余慈目光斜瞥,正看到金焕脸上,惊疑过后,全无掩饰的阴沉颜色。
五十年未入绝壁城一步的万灵门门主史嵩,就这么全无先兆地来到了天翼楼上,现身在他的老对手面前。
楼下又是一阵惊呼,似乎为史嵩的到来,做了注脚。
第一百二十六章 缺失
当史嵩踏入天翼楼顶层的之后,宴席上的气氛忽然变得非常微妙。
像赵子曰这样的“外地人”都能感觉到,整个宴席似乎被一分为二,两种不同的气场彼此交缠,属于绝壁城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其中划下立场界限。但在此氛围变得更加明晰之前,史嵩大步走到主位前面,向谢严深深施礼:
“多谢谢仙长施以援手,免我万灵门遭妖魔屠戮之祸,万灵门上下铭感五内!”
在座诸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竟然如此严重,都很好奇。谢严却还是那副表情,近于无色的眼珠甚至都懒得转动,只是点头便罢。
史嵩并不在意,又转向一旁的余慈:“余道友的义举,我万灵门也是深印在心。”
他说的就是对付屠独那档子事了,余慈也不多言,笑着欠身回礼。
史嵩外表看起来是个很爽快的人,甚至有点儿风风火火的味道。和谢严、余慈特意见礼之后,也不多话,径直坐到他的席位上,也就是余慈下手。然后,便昂起头,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使这面庞显得苍老,颊边还有三道并列的细长伤痕,据说那是和金焕交手时留下的纪念。
此时,他便用谁都能看懂的眼神,死盯着金焕,两眼中像是燃着火,而金焕也毫不示弱地盯过来,厅堂内的空气温度瞬间提升,烤得人皮肤发干。
人们毫不迟疑,只要再有一点儿刺激,这两位便要直接动手,来个你死我活。这种氛围,早已经脱离了易宝宴的范畴。
余慈却没去管宴席间几乎已经全无遮掩的激流,他扭头看谢严。
此时他清晰地察觉到,谢严的眉目间,聚起一团风暴。这风暴从宴会开始之初便已蓄积,而在史嵩和金焕对峙的时候,达到了巅峰。随后就是一声沉沉的问话:
“金骨玉碟何在?”
这还是他入席后首次开口,包括史嵩、金焕这对老冤家,宴席诸人都是愕然望来。余慈看见,周有德脸上先是惊讶,随后又想起什么,眉头打起了结。
厅内稍一静默,周有德压低声音,用不确认的语气道:“谢仙长的意思是……”
只看他这表情,余慈便心叫不好,再看旁边谢严已握紧了手上黑鞘长剑,忙先一步道:“周管事,我家谢师伯听说贵阁从西方佛国收集到一块金骨玉碟,准备在易宝宴上出售,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厅堂内的气氛又有变化。席上诸人大都将视线移到烟树之上,灼灼目光闪动,想要破开烟气,看看谢严索要的金骨玉碟是个什么模样。周有德笑容常在的脸上却是变了颜色:
“谢仙长急需此物?”
谢严也不答话,只拿那对水色的眼珠盯着他。
在这目光下,周有德如坐针毡,事实上他也确实坐不住了。他甚至不敢对上谢严的目光,只将视线移到余慈这边来,似乎在请他理解:
“那金骨玉碟本来是有的……”
他话里卡了一下,才道:“那是别人提供的消息,敝阁用那消息将宝物到手后,刚过天裂谷,提供消息的那人便等在那里,以重宝将其换走。其人行径古怪,可是所做也合乎规矩,所以……”
余慈听了半截,心下已经凉了。却仍抱着一线希望:“那人的身份?”
周有德脸上颜色糟糕透顶,只能强自苦笑:“不知。”
这一刻,宴厅内因金焕和史嵩对峙搅热的空气,被一股似乎从阴窟里吹出来的寒风吹散了。
谢严霍地站起。
周有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在此刻,他刚起来的身子竟是一软,又坐回到席上去。
就算除了余慈之外,厅中没人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谢严绝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心情,恼怒、懊悔、焦躁等等负面情绪可以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而这样的情绪,便像是一个随时都要崩溃的剑鞘,内里便是绝世锋芒。
此种气氛下,人们都毫不怀疑,谢严真的可能拔出剑来,将周有德给劈了……或者,还要加上他们所有人!
余慈眉头紧锁,也站起身,正要说话,却见谢严一语不发,大步走出宴厅,留下瞠目结舌的一群人,尤自不明所以。
余慈叹口气,也追了出去。
谢严没有走远,就站在外面的观景平台上,仰望彻底黯沉下去的夜空。余慈走到他身后,想安慰两句,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偏在这时候,鱼龙从竹林中摇头摆尾地游出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鱼龙身上,心情都相当复杂。然后,余慈便听到谢严说话,说的是与前面全不相干的事:
“人之修行,第一条便是找路,不管这路是自己还是人家的。有了路,才有了凭依,若是脚下踏空,别人就是想帮忙,也使不上力。”
他说的就是于舟,余慈静静听着,此时此刻,不需要他发表见解,他也没有发表见解的心情。
谢严继续说话:“所谓‘长生’,便如这天空,无边无涯,尽可包容一切。其中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长生的目标,找准你那颗星星,在二者之间连线,就是要寻的长生之路。如此简单的事情,偏偏就是有些人,稀里糊涂,只看到天空,却看不见星星,把线抛上去,却是曲曲绕绕,终至迷途。”
他说的还是于舟,可也是在指点余慈。末了,他终于转过目光:
“你现在就很不错,不管是不是长远,至少有个目标在前头,做起事来,也雷厉风行……”
余慈知道这些天的谋划瞒不过他,但被直接说出,仍微有赧然。想解释两句,却见谢严摆了摆手:“去做吧,不论好坏,只要做出来,就比闷在心里强出一万倍!”
说罢,不再给余慈多说的机会,飒然啸音之中,他驭剑飞空,不知所踪。余慈本想与他说鱼龙的事,因为金骨玉碟不见,也不知鱼龙该怎么处置,但眼下只能压后,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
看了眼外间万家灯火的山城,余慈伸手拍击面颊,让心情从前面的低潮中脱离出来,再吹了会儿冷风,这才迈步进去。到门前,却碰到缩在角落里的耿福,这胖子实在是个机敏人物,显然已经感觉到里面的气氛不对,哭丧着脸看过来。
看到他,余慈不免想起刚刚突有反应的照神铜鉴。此时,铜镜的温度不知何时已经降了下去,恢复了平常状态,可是里面似乎有些细微的变化,需要他去挖掘。想到停滞很久的研究重见契机,对这位胖掌柜,余慈倒是颇有好感,冲他一笑,径直走进厅堂。
他才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过来。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轻忽谢严的态度,不说谢严背后的离尘宗,便是谢严本人,其高高在上的步虚修为,真使起性子,也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好看!
余慈很明白这些人的想法。所以他从容回到座位上,端起杯子,向宴席上诸人示意:
“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不加伪饰,谢师伯是性情中人,诸位习惯便好。”
他既然举了杯,不管宴席上诸人心思怎样,都要有所表示,当下便也都举杯共饮。只是这里面有两个例外,一是金焕,没有了谢严在场压制,他的傲气绝不允许他附合余慈这等小辈;另外就是坐在他下手的赤阴,这位同样高傲的美人儿,进来宴厅后显得很低调,不言不语,但在众人举杯共饮之时,她却没有任何从众的打算,唇边似笑非笑,冷眼旁观。
这一切,余慈都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
一杯酒饮罢,余慈下手的史嵩先向余慈点头致意,随又大笑:“刚刚来得迟了,不知什么宝物,让伊辛大师也赞不绝口?”
他这么一开口,刚刚被谢严冻结的空气,又有升温的趋势。
对他明知故问的话,伊辛和尚微微一笑,并不多言,目光移转,看向周有德。
周有德正是心事重重的时候,便是饮下那杯酒后,也没有缓解。不过,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当下展露笑容,将前面的介绍的言辞换了个花样,又讲了一遍。
史嵩听了连连点头:“伊辛大师好眼力,这枚‘通心犀环’果然最适合我宗门之法。这样,我这儿倒有一件宝物,请周管事看看,可能换得此环么?”
说着,他便从储物指环中取出一件大海螺状的东西,白森森的,颜色很是诡异。众人细看去,发现那那竟是个由骨头打制的物件,且不是一整块,而是由千百个细碎的骨片拼接而成,纵横交错的细线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史嵩微笑将这诡异玩意儿举到嘴边,凑上后面留出的入气口,轻轻一吹,“呜呜”的声音便响起来,里面还掺杂着连串细碎的尖音,好像里面有几十只哨子错杂响起,音波穿透四壁,响彻天翼楼,非常妖异。
在场的修士,眼光或多或少都是有一点儿的。看史嵩演示一回,便看出许多信息,一时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
便在此时,外面夜空微亮,似乎有人放起了焰火。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下手
天翼楼顶层,宴席上的气氛紧绷之余,又非常古怪。
史嵩手里的玩意儿,看上去惹眼,材质、设计什么的也不错,可是上面竟没有一点儿被祭炼过的痕迹,灵光黯淡,和那“通心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