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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新一把将景红拽起来:“怎么能这样呢,小景,你能病愈出院,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就好了,只要有我谢景新在,什么困难都好办。你一定好好生活,把孩子培养成才。”
瞬间,仿佛全身的力聚拢到景红的嘴边,可越是这样的时刻,嘴越是不争气,半天道不出片语,只是令人沮丧地颤动。也许此情此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咱们上车吧,景红,先到我家去。”于雅先帮景红穿好外套,俩人和景红的女儿小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车子在不时升高又降低的路面上急驶,就像一只轻巧的船在浪里起伏升沉。
车窗开着一条缝,外边的空气湿润、清新、温暖,柔软的轻风吹进来,令人十分惬意。车子驶进一条有些狭窄的街道,路旁的树枝树叶扑扑地撞到车窗上。
景红娘俩有生以来头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心中的不安很快散去,不时左顾右盼。特别是小华,突然,她调皮地从车窗外摘下了一片翠绿色的嫩叶。
“小心手!”坐在前排的于雅先担心地说。
“不怕!”她一甩头。
“于姐,你瞧,它有多好看!”景红端详着那片树叶,惊喜地叫道。
那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树叶罢了。即使在北国,这个季节这种叶片也满眼皆是。是树叶使她惊喜呢?还是因为她们的快乐促使她们在一片普通的绿叶上也发现了美?看到完全放松下来的这对母女,于雅先不由想到。
这多好啊。
“啊,今天天气真好。司机师傅,在这里停一下吧。”
奥迪A6径直穿过一个拱门,在一个有着喷泉、绿地的小广场上停下了。
小华率先下车,一眼望见一道美丽的彩虹,高兴得不得了,快步向远处跑去。但景红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于雅先敏感地注意到她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
“怎么啦,景红?”
景红不语,泪水在眼里打转。从刚才到现在,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一直认为她已被这个世界抛弃,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那么宽容地对待她……
这个城市,对她来说,已经不陌生,她来这里生活已经近20年了。
不堪回首的记忆!
“景红,怎么啦?”于雅先关切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景红抬头,于雅先已坐到她的身边。
“其实,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景红沉吟片刻,突然说。
“那你老家是哪里的?”
“一个并不太远的地方,但我已经快20年没有回去了。”
“你是省北的口音,你是省北那边的人?”
景红扭头看了于雅先一眼,目光里猛地多了一些戒备。“哦,不。”
这让于雅先愣了一愣,景红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处吗?或许她觉得向自己完全敞开心扉还不是时候?于雅先想到这一层,沉默了。
景红却开了口:“于主席,我刚才撒谎了,我是省北的人。因为你是好人,我也相信你。所以,我不该再对你隐瞒。”
说罢,景红转过脸去,眼睛里又蒙上薄薄一层泪水。
“于大姐……”她垂下眼睛,勇敢地将下面的话说出来:“我本不姓景,我姓方,原名叫方红。老家住龙城,岁从家里跑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方红?18岁!那时你那么小,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呀?”于雅先的心像被黄蜂的尾针猛刺了一下,双手托起那张泪水涟涟的脸,端详许久。
方红,多少年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景红没有回避,目光一动不动。20年了,她逃避着,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回忆。但她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去,一天也没有。
24
家,在方红心里是一个充满苦涩的记忆。
虽然也有爸爸、妈妈、弟弟,但在这个家里,她仿佛是个多余的人。她清楚地记得,从她记事时起,脾气暴躁的父亲就动不动骂她野种。15岁时,父亲就不再给她交学费了,她辍学了,每天沿着火车道去拾煤渣儿。也有别的孩子拾煤渣儿,但他们都不搭理她。人家是带着干粮一边吃一边拾,累了,就等大马车路过。当马车跑到跟前时,他们手举着香喷喷的窝头,往车夫手一递,便可坐上车回家了。可惜她没有窝头,即使是饿得发晕,她也不能带家里的窝头。一天,她拾了半篮子煤渣儿,实在是太累太饿,她决定鼓起勇气同那些孩子一块坐马车回家。她的心咚咚地急跳,终于随同孩子们一起跳上一辆马车。一个秃头小子见了,竟一把将她推下去。被石头刮破的腿鲜血直流,但她还是使劲跑。那群孩子没有放过她,忽地围过来,骂她野种!她苦苦求饶,那个秃头小子慢慢凑到她跟前,笑嘻嘻地说:“哎,野种儿,你趴在地上爬两圈儿,再说两遍野种儿,我们就放了你。”
野种儿?又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儿,她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孩子说:“我多说几遍自己是野种儿,你们能让我坐马车吗?”
孩子们开心地笑了:“哈哈哈,行行,快说快说!”
她咕咚一声趴在地上,看着那一张张跟自己一样稚嫩的脸,边爬边说:“野种儿,野种儿……”
“太好玩儿啦,太好玩儿啦!”随着一声尖利的口哨,心满意足的孩子们跳上马车远去了。
留下她,望着远去的马车和扬起的黄尘,心里一片茫然。她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硕大的问号像尖利的铁钩子,久久勾着她那颗单纯、稚嫩的心。她只记得有一天,妈妈病入膏肓,悄悄把她叫到跟前,抚摸着她的头许久,用颤抖的声音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呀,你……”母亲脸上的痛苦深深地刻到了她的心中。
其后,她才渐渐知道,原来眼下的父亲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是随着妈妈嫁人而带过来的。
妈妈念高中时是个漂亮、活泼的姑娘,同班里一名男生产生爱慕之情。爱情是个神秘的怪物,在年轻人身上,它的魔力就体现得更为充分。待他们觉察时,它已经把这对恋人缠绕得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接下来,妈妈怀孕了!而恰在这时,祸从天降,那个男生不小心将教室柜子上的毛主席石膏像碰到地上,摔得粉碎。在当时那个年代,这是个说不清的“罪大恶极”。男生很快被隔离审查,遭到无休止的批斗。最后以反动学生、坏分子的名义,男生被判处十五年徒刑,押到大西北监狱改造去了。望着远去的囚车,妈妈的心几乎碎了,但心中的恋情却没有动摇。她坚信会有重逢那一天!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等他回来!没有想到的是,男生一走,就杳无音信。七年后终于来了消息,却是一张狱中病亡通知书!
景红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暗暗想着要离开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家。妈妈的病逝,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将她视为眼中钉的养父,自私自利的弟弟,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那年,她18岁。从家里跑出来的第一夜她住在S市郊的一个大车店里。整整一天都没吃一点东西了,被恐惧,饥饿,兴奋折磨了一天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出去弄点吃的东西。外面好冷啊,冰冷的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马棚亮着微弱的灯光,循光望去,只见饲养员刚把一笸箩马料倒在槽子里,草料里掺着那么多的豆饼和苞米,牲口们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嚼着,真是让人好馋啊。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把地将豆饼和苞米往衣兜里塞。
忽然,她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刚一回首,一张粗大的手掌捂上来,一股陌生气味即刻笼罩了她的全身。
“这要是让人看见,还得了呀!”那人说,她回首看到一双像刀片拉开似的小眼睛,正努力挤出和善温存。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她颤抖着。
“你说哪儿去了,我不会告诉旁人的,嘻嘻。”
“啊,谢谢你!”她感激地接连颔首,转身欲走。没想到对方猛地抱住她,未等她喊出声来,便把灼热的厚唇堵在她的嘴上了,几乎令她窒息。她拼命挣扎,但在那铁钳般的大手里,微弱之力毫无用处。欲火燃烧的男人喘着粗气,不由分说拽开她的衣襟,将她按倒在一堆玉米秸上。她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有一把无情的刀刺进了她惊恐、颤栗的身躯……
方红说着说着,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于雅先听完方红的讲述心中涌满了无限的悲切和怜爱,甚至是自责。这样一个弱女子不该有这样一种遭际,至少在这么好的一个时代里不应再上演如此的悲剧。景红应当有另一种生活,她有责任帮助这个苦命的女人摆脱困境。
“你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一直没有联系过吗?”于雅先突然问道。
方红默默地摇头。
“他现在也许会很出色,我们帮你找找。他叫什么名字?”
“叫……方军。”
“什么?方军?”
“对。是叫方军。”
一道闪电倏地划过于雅先的脑际,她有些发怔。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
方红难道是方军的姐姐……
她们真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吗?如果是,方军也一定是龙城人……可也许他不是。但是,方军的那双眼睛真像方红,那忧郁时的神情也像……哦,不!他的身材和前额,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就是方红的再版!
于雅先拉住方红的手,语气凝重地说:“景红,哦,不!方红,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给我讲了你的不幸。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只要有工会组织在,有我在,你和孩子的生活就一定会有保障,正义就一定能得到伸张!”
“于主席!”方红感激地再次掉下泪来。
此时,小华已经玩了一圈儿回来了,于雅先脸上重新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让司机小孙开车。车子启动起来,发动机很快发出了悦耳、低沉的轰鸣。
“不瞒你说,方红,我也算半个龙城人呢。”
“是吗?”方红苦涩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惊喜。
“是的,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方红认真地点点头,现出了真诚而天真的笑容。
于雅先若有所思地问:“哎,对了,年初你和孩子遭遇车祸,肇事车辆逃逸,当时你报案了吗?”
“报是报了,唉,不过交警那里一直没有消息。看我们这穷样,孤儿寡母的,谁乐意管呀!”
“你看没看清究竟是什么样的车刮撞的?”
“太快了,没怎么看清。好像是辆黑色的车,哎,跟咱们坐的这辆车好像差不多。”
司机小孙听了方红的话,回过头来极为不满地白了她一眼。
于雅先忙打圆场:“没看清不要紧,别乱说。”
“啊,对,肯定不是这辆车!”方红顿感失语。不过,她这么一解释,反而更增添了小孙的反感,脸上立时现出一种领导司机的傲慢和不屑为伍的神态:“你知道这是哪儿的车吗,这是市领导坐的车!”
方红一脸歉意,不知如何是好。
于雅先说:“对不起,小孙师傅,我给您赔个不是。她不是故意的。”
小孙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于主席,您客气了,没啥,也就说说而已。”
于雅先又问方红:“你当时在现场看没看到能留下证据的东西?”
方红低头想了想,说:“现场没什么,可能是那辆车的玻璃碎了,一地碎玻璃碴儿。”
于雅先一听,颇为兴奋:“是吗?”她想到,一般汽车玻璃上都有品牌标识,如果找一下那堆碎玻璃,仔细看看,说不上就能发现这辆车究竟是辆什么牌子的车。
25
早上7点50分,谢景新夹着包刚到办公室,就被方军领来的那个省报记者站的萧万长给缠住了。
这人打了两三次电话了,非要给他写什么通讯,说是谢景新那天在城建二公司门前的壮举的确令人感动,表现了一个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的真正风采,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由头,值得好好宣传。其实谢景新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赶上了,履行一个工会主席的职责而已,哪有什么壮举,对方恐怕又是奔着钱来的。仔细一问,果不其然,萧万长要给他写一篇几千字的大块文章,并配发一组照片,即使打对折,还得收费一万元。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可这萧记者真有磨劲,不管谢景新怎么拒绝,怎么说难听的话,这个记者就是不生气,还一个劲地给他戴高帽。被缠得没办法,谢景新有点生气,心说,你们想钱都想疯了,真是狮子大开口,张口就来!说实话,出钱他不怕,救助困难职工子女上大学什么的,每年工会不得拿出几十万?但是,不管是捐款还是赞助,总得有个正当的说法,可这算是哪盘菜呢?
谢景新不以为然地瞅了对方一眼,说:“宣传也好,推广也罢,都是以工作实绩为基础,我们工作干得好,业绩成效大,即使咱这些人文笔差一点,也会下笔如有神;工作敷衍塞责,毫无业绩可言,即使找个写手,笔下生花,也没啥意思,甚至适得其反。”
方军笑一笑,像不认识谢景新似的,说:“主席,您是不是在大机关待得太久了,怎么还那么书生气?眼下,对一个单位、一个人的评价,有多少是看你做了多少实事,取得多少实效?群众意见再大,只要材料写得精彩,也会一俊遮百丑,弄不好还会秃丫头变成大美女。相反,工作再好,材料不佳,宣传不出去,也是白费,也会与美誉无缘。比方说咱们市的机床公司吧,那天我们算了一下,这些年光市以上干部就出了二三十个。关键是什么?注重宣传,会干。实际上,他们那效益很一般,最近听说潜亏800多万。再比如液压件厂,多年工作不错,市里的纳税大户,好几届班子就是闷头干,结果怎么样,这些年硬是一个干部没提拔到市里来。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现实。”
谢景新也像不认识方军似的,瞅了他半天,才说:“你说的,可能是事实,但不一定有普遍性。你说,我一个刚来的工会主席,板凳还没坐热乎,就拿钱宣传自己,这会让人怎么说?”
一听这话,萧万长忙接过去:“谢主席说得不无道理,初来乍到,事业待兴,暂时不宣传也对,韬光养晦嘛。不过,明年这个时候,你可得答应我呀!”
方军也顺坡下驴地说:“谢主席,你放心,老萧是咱们老朋友了,是真心实意帮咱们,不会给咱们添麻烦。即使收费,也是出具正规发票,而且可以写订报款什么的,名正言顺,外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咱们哪能干那么没水平的事儿啊。行,谢主席,你忙,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事吱声,省纪委监察综合室主任郑海生是我同学。”萧万长接口道。
谢景新看出萧万长有些炫耀加威胁的意思,不知再说什么好,一看表,都快8点25了,半个小时就这么打了水漂。就说:“我们马上要开县区、委办局工会主席的会,失陪了。”
“没事,没事。我还要到市委武副书记那有点事。”萧万长礼貌地双手作揖,起身告辞,谢景新和方军一直送他到门口。萧万长手拿遥控车钥匙一指,只听“吱”的一声,那辆亮银色的帕萨特就发动着了。谢景新立即想起来,这辆车就是市总借给他的,他倒是用得蛮潇洒的。眼看着那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谢景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辆车是市总的吧?”谢景新边走办问。
“啊,对。”方军脸上呈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
“谁答应借的?”谢景新明知故问。
“哦,是这样,他说就借一个礼拜。当时,我磨不开面子,就答应了。没想到,都过了半个多月了,他连提都不提还车的茬儿,我们又不好意思要。此人毕竟不可得罪,即使做糖不甜,可也做醋贼酸呐。”
“那也不行,这个月,他必须还车!”谢景新看了方军一眼,方军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进会议室,人已经来齐了。方军看看表,心里挺高兴的。平时市总开这样的会,总是锣齐鼓不齐的,今天却一反常态,看来谢景新来了就是不一样。
主持会议的夏方田,看看右边的谢景新,又看看左边的方军,就宣布开会了。第一项是方军代表市总工会讲话。
方军先用眼扫了一下四周,却没有马上说话。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开会,仿佛制造一种气势上的权威,营造出一种庄严。果然,全场立刻静了下来。
“同志们,昨天的会大家都去了,今天召集大家来,我不说你们心里也都明白,中心议题就是两个字——”方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用目光将每个人扫了一遍,才说:“指标!”
接下来,方军把全市去年完成新企建会和再就业的指标情况和今年的任务简要地通报了一下,又以省总工会关于工会扩大工会组织覆盖面和促进再就业系列文件精神为主线,讲了八条贯彻意见。他深知第一次在谢景新参加的大型会议上讲话的重要。这篇讲稿经过多次起草、讨论、修改、润色……所花的时间和精力差不多跟十大报告不相上下。他声音厚重,中气十足,讲话中很注意把握说话的节奏,说到重点的地方,声调更是抑扬顿挫,颇有感染力。临时插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