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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健见警察在外面挥动电棍指手划脚,又听见要关他一周,心中烦燥,一言不发。这时,连同那个丑汉子在内的几个犯人一齐拥到牢门前,七嘴八舌道:“算了算了!你快走吧!牢里的活都安排好了,不需老总吩咐!”
哄开狱警,丑汉子等几个狱霸转过身来,向常小健喊道:“小大哥!”
常小健心中一乐,心道这些家伙只认拳头不认人,转变得倒快,自己这个大哥的名头是走到哪带到哪了。
丑汉子上前一步:“小大哥功夫真好,哪处发财?”
常小健在这种地方不想隐瞒:“忠义社!”
马上有人相顾失色,那丑汉子反应尤其强烈,大叫道:“哎呀!您贵姓?”
“常小健!”
丑汉子怔了一下,当即抱拳拜下去:“不知道是小老大驾到,得罪得罪!”
他后面也有几个人躬身口称冒犯,常小健知道社团门徒众多,在这种地方遇上几个毫不奇怪,伸手扶起:“没事没事。你起来吧!”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堂口的?犯什么事进来的?”
那汉子见这位小老大语气和善,似乎并不气他刚才的无礼,感激地笑笑,大声道:“我是雷老大的手下刀疤顺,混码头的。前一阵水爷的堂口在水上出了点事,雷爷派我来顶个把月的罪。他们几个全是跟我的。我们进来有三个月了。”
他又觉不够份儿,自我推举道:“小老大,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刀疤顺在码头上名气很响的,警察也要给我几分面子。是凡我认下的事,他们就不会再深追究。”
常小健点点头,早有兄弟给他收拾了一处干净地方,还铺上一张破席,请他坐下。常小健见自己执意不坐,他们也势必直直地站着,便坐了下去。掌管社团事务后,第一次面对面和这么多下层兄弟打交道,开始见他们在狱中聚集一伙欺强凌弱称王称霸,心中不快,又听到他们是为了兄弟出来顶罪坐牢,又觉得他们义气,一时间,很难将两种复杂的感觉合在一处。
刀疤顺凑近问道:“小老大,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牢里的一干人也都听得见,全瞪大眼睛,支起耳朵看过来。常小健苦笑一下,简单说了原委。刀疤顺心中有数,赶紧和手下咬了几句耳朵,手下得令大拍牢门,叫嚷肚疼。狱警折回来骂骂咧咧:“敲什么敲,嚎丧呀!”
刀疤顺的手下叫过狱警,小声说了几句,那狱警极为吃惊地看看常小健,又惊疑地看看刀疤顺,刀疤顺使劲点点头,那狱警便飞快地离开了。刀疤顺得意地向小健拍着胸脯道:“放心,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今天就能放你。”
两个小时后,牢门大开,几个警察匆匆来到门前,狱警大开牢门,为首一人问道:“哪位是常先生?”
常小健应声而出,那警察立正敬了个礼:“我是洋浦分局的侦缉队长。可能有点误会,请跟我来。”
常小健笑了笑,回身看看刀疤顺和几个兄弟,叮嘱道:“别再欺负犯人了,更别让人再喝尿了!”
刀疤顺丑陋的脸上显出些不好意思来,挠头笑了起来:“等我出去再给小老大敬酒赔罪。”
那端尿的小孩是个小偷儿,刚被刀疤顺收了徒弟,这会已经和常小健混得很熟,天真地问:“大哥,你以后还能认得我吗?”小健向他点点头,又向一屋子人道了别,出牢而去。听到身后铁栏门关上的声音,心想幸亏到了这间牢房,否则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途经关押大学生的几个牢间,学生们情绪还是那样高昂,又唱又喊,见他被押出来,都把手伸出铁栏:“这么晚了,你们要带他到哪去?不许把这位先生带走!”
常小健不能说什么,只向他们摇摇头挥挥手,又在学生的喊声中走了很远一段路。那队长恭敬道:“请这边。”
一行人折进一道长廊,又上了两层楼梯,才到了洋浦分局的局长办公室。办公室满是警察,看样子是在开会,几架电扇同时开动,身形胖大的高局长不停地用毛巾揩着脸上颈上亮亮的横肉。他指挥抓了一上午的人,又在警备司令部开了半下午的会,回来要落实今晚的大搜捕,一脸掩饰不住的疲倦相,伸出手来和常小健一握:“对不住,对不住!上午太乱了,兄弟们难免要抓错人;常公子还请多多包涵!我叫人派车送你回家,替我问候常先生。”
常小健自然不愿再坐警车,婉言谢绝,在警察们各异的目光下走出去。
几个小警察围着队长大发牢骚:“这小子真牛皮,伤了我们好几个,明明和学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怎么说放就放了?”
队长提提眉毛:“我有啥法子,谁叫你们有的抓,没的也抓,不会看个火候。那些个穷学生、共产党,抓一千个也没的关系。这样的帮会头子,得罪他有我们好受的!刚才那个小家伙儿是常啸天的大公子!你们以后办事,把招子给我放亮些!”
众人皆咋舌。
常小健出了警局大门,就撑不住吐了出来,他找了一辆车回到家中,天色已晚。
小魏先在门房里跳出来:“大少爷你可回来了,你被抓哪去了?”
小宇飞跑着迎出来:“健哥!有好几个学生往家里来电话,都说警察把你抓走了。你把我们扔在那真不够意思,要上一起上啊!”
常小健几乎脚不点地被他们俩拥架进来的,他实在没想到已经闹得举家皆知。
吴妈站在门口,看见干儿子西服脏污,头发乱乱,上来左摸右看:“阿健,快让我瞧瞧,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阿芳也跟着上来拉起他的手,细心地看出小健脸色难看,担心地问:“阿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惠若雪看着自己实在没有地方表达关心,就站在厅中高声吩咐:“忠贵!快去告诉先生他们,大少爷没事回来了!”
一片慰问声中,常小健迅速脱下上衣,拉开领带,一并扔上地板,漱口后,足足喝了一大杯水,疲惫道:“爸在哪里,我去见他!”
书房内,白冬虎、阿水全惊喜地站起,阿三正打电话,见了他急忙对着话筒喊:“行了!回来了,不用查了!”
只有常啸天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大儿子。
常小健道声:“爸,我回来了。”又向大家招呼了一遍。
阿水和阿三都急着问他是怎么出来的,他简单说了一下过程,没提蒋芸姗,然后向父亲道:“美国轮船公司那边有没有消息,用不用打个电话说明一下。约他们换时间再谈!看今天的情形,海军司令部是不会放人进去的。”
常啸天终于开口:“很好,你原还记得你今天的事情!”
常小健知道父亲在恼他,羞惭地低下头去。
“你出息得很,两次在警察局都可以来去自如,畅行无阻,比你老子威风多了!”
阿水头一次见天哥训斥小健,竟有些幸灾乐祸:“天哥,小健将来是要当老大的,蹲个把次监狱也是好事。年轻人气盛些,爱打些个抱不平,难免的吗!”
“年轻气盛?你问问他,想没想过自己是什么身份?!”常啸天忽地站起,那把极沉实的转椅竟被他带倒在地,整个书房内一声闷响,所有人都是一跳。
常小健还欲解释,常啸天已行至门口,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出去!”
大家见他雷霆顿起,相视不敢多言,鱼贯而出。
书房只剩下父子两人,常啸天扼制不住怒火,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逞匹夫之勇去救人!你一个人能救几个?幸亏今天没下令开枪,否则你现在已经是肉靶子!给我跪下!”
常小健心中一惊,抬头见到父亲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常啸天绝门而出,气愤已极的声音从外面传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进书房!让常小健闭门反省!白冬虎,你给我看好了,有谁不照我的话做,唯你是问!”
常啸天气势汹汹走出公馆,阿水阿三急忙跟了上去。剩下一大家子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过了一会,看见几辆汽车开出大门,小宇最先动了起来,跑到书房门口轻声拍门问道:“健哥,你还好吧?”
常小健还跪在地上,又羞又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小宇得不到回应,便要开门进去,被白冬虎伸手拦住:“都在外边等吧,唉,阿健也真是的!”
看到父子俩弄成这样,大家都很难过。只有惠若雪心中窃喜,走上前来大声道:“你们不要为难冬虎了,是老爷的吩咐有谁敢不听?他回来要是再发火,就更加不得了!阿健你在里面也别着急,我看你爹只不过是出去转一转,消消气就会回心转意了。
吴妈和阿芳知道她言不由衷,都不理她,惠若雪饿着肚子恭陪了一会,见大家一副不吃不喝的架式,大觉无趣儿,便先上楼去,叫了饭在楼上吃,边吃边奇:阿康出去一下午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常小康捧了大束玫瑰,对着玻璃理理头发,信心十足地敲响了病房的门。他有这样一个好处,就是坚信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最新的,也许这可以叫做没心没肺,也可以叫做百折不挠,这是父母共同赋予他的性格。比方说对蒋芸姗,他是经常受冷落,却从不丧失信心。这一次为了打听出心上人的下落,他可花费了不少心思,问了好多同学,最后把电话打到蒋芸姗家,又从仆人口中找到她的姑妈家,才辗转得知了这家医院。他虽然不理解蒋芸姗的激进行为,但他认定女孩子在伤病中一定很软弱,是个容易接近的好机会,他要多献殷勤,更可以就此和她的家人见面,他相信以他常家二少爷的俊朗外表和阔绰出手,一定会讨到她家里人的喜欢。
不料,来开门的也是个大男孩,常小康愣了一下,随即认出蒋器来,他们在红鸟咖啡厅和圣心广场见过两次面。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面对面。一瞬间,常小康立刻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因为他们个头相仿,鼻子又都生得太高,鼻眼相对,又有红玫瑰夹在两人中间,把眼睛都映得都有些红,威压和敌意便由此而生。
蒋芸姗一见常小康竟然寻到这里来,心中厌恶,但人家毕竟是来看望自己,又不能发作,只好淡淡地应对。蒋器今天心情非常之好,神情就有些象护花使者,常小康正因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再见他与佳人亲近若斯,更加嫉妒,言语之间首先发难:“蒋兄,你怎么老是说不清楚话,是不是从小就口齿不清?”
蒋器早忘了他是何许人也,不过也看出表姐对他的冷淡,就傲然答道:“我在美国长大,在美国人里,我的中国话水平一流。”
常小康哧之以鼻:“怪不得,你被人说成是假洋鬼子!”
蒋芸姗不高兴了:“常小康,这话有点刻薄。”
常小康得意道:“这评语可是简淑兰亲口下的,不信你去问她。不过,还是有些错误需要更正,假字可以去掉,蒋先生是货真价实的美国鬼子!”
好在蒋器这半日和表姐的感情突飞猛进,心中快乐无比,对别的追求者便大有居高临下的感觉,所以并不在意常小康的嘲讽。三个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一会子话,常小康感觉出蒋芸姗对他们截然不同的态度,忿忿然起身告辞。
蒋器代表姐送出门外,心道这个同学肯定是表姐的狂热追求者,居然买这样大束的玫瑰,可见是下了力气的,顺口问道:“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常小康冷冷回头,眼神顿现狂傲:“说出来怕吓着你!我叫常小康!你听说过吗?”
蒋器确实吃了一惊,细细看他一遍才问道:“常小健是你什么人?”
常小康见病房门已经关上,便放心大胆地开始挑畔:“那是我大哥呀,他可一直记得你那一拳呢!”
蒋器实在没想到,眼前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常家弟弟,哥哥滚蛋了,弟弟又来追求表姐,他不屑道:“我就是要教训他,叫他以后不要再玩弄女性!”又冷冷地看向小康:“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知道你和姗姐姐是同学,只能说句抱歉了!”
一声亲热的姗姐姐,更叫得常小康心里痒痒,恨恨道:“废话!我现在可知道你了,你个美国鬼子!知不知道现在全上海最恨美国人,信不信我嚷出去,这医院里会有一半人向你吐口水!”
蒋器见他说翻脸就翻脸,气也上来了:“想不到,你和你大哥一个样!”
他不想再理小康,转身欲回病房,被常小康一把扯过:“给我听好了,我没我大哥那样好脾气,我警告你,滚回美国去,蒋芸姗是我的!”
蒋器大怒:“你神经病!”
常小康真红眼了:“你他妈才是疯子!今天我要让你知道,常小康想要的女人,上海滩没人抢得过我!”
他一把扯过蒋器,抡了半个圈,将他推顶在墙上,出拳向他腹部一通连击!蒋器猝然遭袭,呻吟着弯下腰去,常小康以为已制服了他,得意地松开手,复踢了一脚,不料蒋器只晃悠几下突然站直,抡圆手臂就是一记上勾拳,常小康眼一花牙根一酥,立刻找不着北了,连退几步,竟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地上。
蒋器挥拳威胁地晃了晃:“想追我表姐,先来问问蒋器的拳头答不答应!”
实际上,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小康的实战要比蒋器遇到的多,只不过他在学校仗势欺人时都是拉帮结伙,还有没过单打独斗的经验,吃了一回亏便不敢再追,也不想在蒋芸姗面前出丑,狼狈不堪地捂着脸向后退,发狠道:“姓蒋的,你给我等着!”
这一宿常小康没敢回家,因为他的脸肿得高高的,实在没法见人。所以,他并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地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家,只为了要他知道,他大哥也开天辟地受到父亲责罚了!
常公馆。
书房的时钟慢慢敲响了八下,常小健仍然跪着,越来越感觉头晕目眩,攒了攒力气喊道:“小宇!”
厅里所有的人都在为常小健发愁,小宇更是急满世界乱窜,一会到门口看看是否有车回来,一会又到书房前听动静。只有白冬虎忠心耿耿地搬了把椅子守在书房前,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社团总执事的角色。虽然如此,心也在惦记着小健,听到喊声马上招呼小宇:“快,阿健叫你!不过你不能进去。”
小宇跑过来高声应着,只听见里面小健在问:“厅里边都有谁?是不是还都没吃饭?”
阿芳也跑过来,趴了门急声道:“阿健,阿健,告诉芳姐,你怎么样?”
常小健大声道:“芳姐,不用管我!我,我在这里面看看书,没什么事的。
小宇道:“健哥,你挨了那一棍子没事吧?头还疼不疼?”
常小健正是感到头部不适,他生怕叫家里人担心,厉声喝止:“小宇!快让干妈芳姐回去休息。不然我出来找你算帐!冬虎叔你也劝劝她们,叫她们不要等了。不然,我可就要出来了!”
白冬虎忙道:“千万不要出来,天哥回来就更生气了。小宇,照你大哥的话去做!省得阿健再挨训。”
听到外边静下来,常小健心中稍安,他之所以还固执地跪着,是有和父亲赌气的成分在内,父亲从未有过的暴怒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夜深了,父亲一直没回来,他的头开始发胀,没吃一点东西却一再反胃,他觉得,墙上那座精美的瑞士钟转得越来越慢,眼前的景物一阵阵地模糊,脑后火辣辣的涨痛消失了,一切都麻木起来,旋转起来……
吴浩海今天满心不痛快,坐在公司里憋了一上午,下午趁乱街上转了一圈儿,满世界都是警察,只少他一人。他仍留恋着他的警察生涯,可是,他现在的身份是老百姓,耳里听到的全是对警察的骂辞。一旦看到自己追求的理想,不光镇慑不了黑暗势力,也并不为老百姓所拥戴理解,他的痛苦就有了更深一层的意义。
这一点,常小健看得再清楚不过,他不得已才留在忠义社,他始终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一天也没见到小健,想找他说说知心话,却也不愿意去常公馆,怕碰见常啸天。他自己找了个酒吧,借酒销愁,酒醉后拉了身旁的酒鬼胡聊了半宿,迷迷糊糊地把钱全扔在那里才回家。心急如焚的小宇在公寓门口堵住他,披头盖脸先是一通埋怨,又一顿哭诉,他听了大怒,借了酒劲儿和小宇回到公馆,径直向书房走,一路走一路喊:“阿健,出来!阿健,你给我出来!”
白冬虎从椅子上惊醒过来,看看时钟已指向凌晨一点半,再闻到吴浩海一身酒气,急忙格住他:“阿海,天爷放话让小健自省门规,任何人不许进去!”
吴浩海眼睛充血,直着脖子大喊:“自什么省?常小健,你出来,出来!”
白冬虎心道小健好不容易把吴妈和阿芳劝上去,这酒鬼半夜三更又来闹个没完,成心搅到全家不得安宁,他挥起一拳将吴浩海打翻在地,低喝道:“醉鬼!撒野也要看看地方!”
吴浩海被打得愣眉愣眼,酒醒了三分,指了门问道:“是不是天叔一夜不回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