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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丽认出了我的发型。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也是用一缕长发遮住秃顶的男人,像你在大街上看见的一样,像你在商店里看见的一样。
即使你不喜欢这样的发型,我还是无辜的。我不是为了故意气你才这么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没多想我就把那缕长头发留了起来。在听黑丽说之前,我从不了解,这样的发型会吓着某些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什么样的发型会讨年轻女人喜欢?现在我很想知道了。
我爱你家
一个人的归宿是在他自己的村庄
他自己的炉火,他妻子的烹调
落日时,端坐在自家门前
看看他的孙子,他邻居的孙子
在尘土中一起游戏
——艾略特
家,是各式各样的。假如我一不留神说,我爱你家,请原谅,请别当真。我知道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
我家的房门挨着厨房。每次我用钥匙打开房门,都忍不住往厨房看一眼,如果我老婆在那儿,我每一次迎到的目光都是质询的,仿佛在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即使我在县里偶尔才回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人有很多到死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几年来我一直没搞明白的就是,我为什么总是往厨房里看,看完后悔,后悔以后还是往里看。
听说,女人做出过分的事,都是男人害的,是迫不得已。一这么听说之后,我对她不友好的目光就变得无所谓了。自从我拒绝和她一起为了不育去看医生,她就再没对我发出过微笑。慢慢地我都习惯了。可是,今天我没迎到她的冷漠的目光,突然想:
“要是有一天,她忽然不这么看我,反而给我一个微笑,我该怎么办?”
我从不觉得自己缺少过微笑,尽管没什么人经常对我发出微笑。如果我不在意,微笑和蔑视对我来说就没什么不同。
我祈求老天,别总是在我这儿打破习惯,让我老婆这样对我挺好的,我不抱怨,因为没用。
我老婆在卫生间里,我当然也不会像少了一道菜那样为了少了这样一道目光而失落。我回到我自己的屋子,把那盘我听了无数次的《安魂曲》放进我很廉价的音响里。音乐响起来之后,我去卫生间洗手。
“你在干吗?”我问她,因为她撅着大屁股久久地摆弄着浴盆的水龙头。有我老婆这么大屁股的中国女人不多,有这么大屁股却不性感的女人更少。有很多次,我站在她后面,尤其是她撅着屁股的时候,我都很冲动。但她一转身,我就完蛋了。她长得不难看,但她的脸有一种类似干粉灭火器里面的成分,能立刻把我对她的欲望或者说是对她大屁股的欲望杀死。这也是很神奇的事,属于我到死也弄不明白的那种。
“你说我在干吗,你没听说吗,水要涨价了。每户四吨水,以外的都是议价,贵得要死,你没听说吗?”
我看见水龙头在往浴盆里滴水。
“你别看这么慢,滴到睡觉前就能洗个澡了,我买了一个‘热得快’,可以直接在浴盆里加温。”她指着滴水的龙头说。
我告诉她我不明白好处在哪儿。
“这么滴水水表不走字儿。”她说。
“水涨价是让人省水不是让人省钱。”我说。
“干吗非得我省水,浪费水的人到处都是,工地常流水的,大马路上洗汽车的,谁管了?”我老婆说得理直气壮,她是老师,理直气壮是她的职业病。
她说的也是道理,于是我说另外的道理:
“要是有一天没水了,什么都晚了。”
“天塌大家死!”我老婆说。
我只好关上我的屋门,回到莫扎特的《安魂曲》中。我得说明一下,我不是发烧友,也不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喜欢这盘碟。听它的时候,我可以看报纸,可以看鱼,可以什么都不干坐在音乐里,这时我能看见所有的神都睁开了眼睛,看各路亡灵浩荡地经过。我听不懂歌者唱出的歌词,却愿意想象它们是人在死亡面前的各种样子。我喜欢人们安详地接近死亡,就像小溪拐了个弯儿流进了山洞。我不希望自己像另一些人一样在死亡面前做最后的挣扎,有时,我能看见那些绝望的手伸出了音乐……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类似的想象让我丢了许多头发,所以我留着让黑丽不喜欢的发型。这么乱想只能耗费我越来越少的头发,却不能让我成为作家,就像我知道,最终死去的都是人,永远不死的是死亡本身。
滴答,滴答,滴答……
如果有一天,死亡说不跟我们玩儿了,于是,人能总活着,活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世界就会真正乱套。坏人不能再说,给我钱,不然我就杀了你;好人也不能再说,别再做坏事,不然雷会劈死你。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二十五条热带鱼谁也不碰谁地游着,坐在它们面前瞎想,是我的快乐。有两条调皮的家伙停在我面前,一律用右面的眼睛看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久不跟老婆睡觉。
“要想搞明白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先去查查防水的鱼字典,知道一下什么是性阴冷。”我低声对它们说。
它们对我摇摇尾巴,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在说,算了吧,这年头都是各说各的理儿,我们也不用往心里去了。然后它们又一前一后地游开了。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龙头的滴水声,我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她肯定让家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滴了起来。我不能再享受我的乱想,这一点点生活之外的生活。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直接迈进了我的脑子。我的房间和我的脑子一起,让滴答声震得轰鸣起来。我再也听不见音乐,只觉得身体里面升起一股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
门被狠狠地推开了,就像我要冲出去那样,我老婆先冲进来了,她站在门口,大声问我:
“你为什么老听这死人的音乐?!”
我和她一样愤怒,但没说什么。她说得对,这是关于死人的音乐。
“你就不能换点别的听听,弄得屋子一股死气!”她说。
我走出房间,经过她,然后把家里所有滴水的龙头都关上,最后回到我坐的地方。
“你干吗把水龙头关上?你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出去多挣点钱!”她十分蔑视地说。
我身体里面的那股疯狂的力量还在,我拼命控制它。
“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么不回家,回家不是看报就是看鱼,要不就听死人的音乐。你以为这房子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老婆的这些话就像是奇异的花粉,扑进我的嗓子里,好像给我的愤怒盖了一个盖子,憋住了我身体里面的那股力量,让我变成一个快要爆炸的球体。只剩下呼吸困难了。
“你为什么总听这盘该死的碟,就是为了让我不高兴吗?”
“你不听邓丽君的我能理解,可是人家最近都听蔡琴的,人家说蔡琴跟当年的罗大佑一样,文化人听了也不掉价儿。”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身体里面的那股力量在发作。用力,用力,我在眼皮后面看见自己的手掐在老婆的脖子上。
她还在说啊,说啊……
我在用力,用力……
汗水先从手心渗了出来,接着浑身的紧张就慢慢松弛了。我睁开眼睛,掐在老婆脖子上的双手消失了,我身体里面的那股力量也消失了。老婆还在说着,我已经变得跟鱼一样从容。
让她说吧。我想。她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吧。我又想。
她一旦发现我无所谓了,就会更加被伤害。她会在睡觉前一直说下去,有时还会落泪。但她在说的同时也会做晚饭。我为她感到难过,却帮不了她。
晚饭好了的时候,张道福来电话,让我无论如何跟他一起吃晚饭。他说他的处境糟透了。按理说我不能拒绝,可我也不忍心在这种情形下对老婆说不吃晚饭了。跟她一起吃饭是件难受的事,可我无法开口,于是我跟张道福说,我可以在晚饭后跟他出去喝酒。
我走进厨房,四下看看,然后问:
“晚饭好了吗?”
“你不吃一顿我省一顿。我一个人吃饭更不错。”她说。
“谁说我不吃晚饭?”我问她。
“那你就吃,吃饭的时候噎死。”她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她常常这样,我甚至担心她教的那些学生。
我知道她其实不希望我吃饭时噎死,可我听见了她说的话,胃口也没了。就这样,我离开了,去找张道福之前,自己先吃了碗面条。我还知道,在我关门的那一刻,她会流泪,可她就是这么硬着。
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
我第一次跟张道福出去吃饭,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天上滚着闷雷,但没有下雨。他让我等他,可是下班时,他却不见了。我在所里到处找他的时候,发现只有财会室的灯还亮着。我拢了拢头发,敲门。
“请进。”是黑丽嘹亮的声音。
“是您啊,胡老师,这么晚了还没走?”我推开门,黑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好像一头撞进了热情的雾里,心里觉得她不该这么快就对我这么热情,我毕竟还留着和前几天一样的发型,一个不甘心秃顶的男人。
“要下雨了。”我说。
“我早就不听天气预报了。”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办公桌上的各种账簿。
“你看见张所长了吗?”我问她,心里却不希望她回答。
“肯定走不远,他就快没电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挺愿意给领导下结论的啊?”可我不太喜欢给别人下结论。
“像我这样的人研究所有很多。”她说话的时候还在低头忙着,刚才的热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她这样子,我对她的印象突然又好起来了。她既不聪明也不笨,比俗气多一点的幼稚让她还挺可爱。
“你好像不太喜欢研究所的人。”我考虑了一下才这么说的。
“不喜欢也得在这儿干。”她说,“研究所的人都有文凭,但没文化。比如说,进来的人从不敲门,有时候就我一个人挺安静的,总是给吓一跳。”黑丽说这话时的表情让我心动了一下。
这也许就是年轻姑娘的特质,她们能在施展魅力的时候,让男人想到信任,尽管什么都是不可靠的。
“以后,我让他们都敲门。”我说完,黑丽开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是不是当官的感觉特别好?”黑丽问我。
我笑了,笑得有些忘形,她也笑了起来。我的感觉突然那么好,肯定有好多年了,我没在任何女性面前这样放松过。即使我现在嘴上说着蠢话,心里也不觉得羞愧,而且还快乐着。这是什么呢?
“可惜我这辈子是当不上官儿了。”黑丽说。
“别这么说。”我还想往下说的时候,她的一支钢笔从桌子上滚到了地上,落到了我的脚边……
出于下意识,我们两个人同时弯腰去捡这支钢笔。我太急于献殷勤了,所以弯下的速度也快于黑丽,于是,我的那缕遮盖秃顶的长发在黑丽的眼皮底下滑落了。
我捡到了笔,接着极其缓慢地直起腰。先用手不慌不忙地把那缕长发撩上去,然后把手中的钢笔放到她的办公桌上,然后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她不舒服。
我想,机器人也不过如此吧。
“别这么说。”她好像被感动了,又好像没明白我为什么道歉。
“我听见你对邓远说过,你不喜欢留我这样发型的男人。你说,街上的那个男人把你吓坏了。”
黑丽的脸红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慌乱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而且她把刚进门时称呼我的“您”换成了“你”。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为她的变化高兴。
“第一次看着有点怪,第二次就见怪不怪了。”她说话时流露出的那种诚恳,一下子把我们拉近了。
门再次突然被推开了。张道福站在门前。
“老胡,我在到处找你。”他说完看了黑丽一眼,然后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刚想提议带黑丽一起去,就听张道福对她说:“今天你就别去了,我们还得谈事。”这是父亲对女儿的口吻,我听傻了。
黑丽顺从地点点头,我更傻了。张道福的话好像是武林高手飞出的一脚,把我踹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紧接着滚过三个闷雷,仿佛在为我送行。
带着对黑丽的同情,我和张道福走进了一个叫“云天外”的酒店。点菜前又响过几个闷雷,张道福说,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下雨居然成了悬念。天气预报总说下,可老天爷就是不下。他这么说让我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我喜欢那些把毫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瞎扯的人。
“我们少点菜,主要是让你尝尝这儿的饭后甜食。”他一边看菜谱一边说。
“少来甜的,我胃不好。”我的胃真不好,可他笑了。
“我吃甜的不舒服。”我的补充说明让他大笑起来,这时我也就明白了他所谓的饭后甜食是什么。
“你不是玩幽默吧?”他对我说。
“距离产生误会。”我说,“我当副县长的那个地方对这道菜有另外的叫法儿。”
“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张道福说,“本质是一样的。”他说完又大笑起来,好像他已经习惯因为自己而大笑。
我发现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爱笑的一个。他要去的那个新单位的旧领导,去加拿大定居,我猜测这是他心情好的原因。可他说他早就发现自己比从前爱笑,尽管现在并不比从前更开心,也没有从前那么多开心的事,但总是想笑。管他呢,笑比哭好。
我记得,笑比哭好是过去一部老电影的名字。
“人家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张道福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对等在一旁的女服务员说了四个数字,二、三、六、七,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然后他又接着说,“我现在总是笑,你说,是不是上帝就该思考了。”
他说完我们都笑了。
“上帝肯定开始琢磨了,哎,这人都怎么了,怎么笑起来没完了,他们变聪明了吗?”张道福说,“上帝拿人没办法了,人都成精了。”
张道福点的数字菜一起端了上来,原来是大虾海参什么的,我们就不再谈上帝,大吃了起来。这是我不当副县长之后第一次吃类似的贵菜。
“味道不错吧。”张道福看着我说,“这就是我对权力的全部理解。”
我减慢了吃的速度,他的话题太认真了,如果我听他说这些话还继续大吃,就显得不礼貌了。
“我年轻时做梦都想有权,我那时候对权力的理解是你轻柔地发出一个指令,所有人立刻行动,而且诚惶诚恐,惟恐出点差错。”他说着把一块又肥又大的海参小心地夹进嘴里,“现在的情况是,我轻柔凶狠或者诚惶诚恐地发出指令,而且还对他们说是上面的指令,也没人睬我,他们傲慢得让我吃惊。我不止一千次一万次想过,他们这些白丁凭什么这么傲慢?就凭他们不是所长?”
“在我当副县长的那地方不一样。”我想安慰张道福。他的眼睛果然一亮,急急忙忙地问我:
“怎么不一样?”
我讲了一件我经历过的事,不是很情愿,但我吃了人家的海参和大虾。
那是我刚到县里,县委的几个人和我一起吃晚饭,其中的一道菜是烤好的一只整鸡。服务员用盘子托了上来。一个办公室主任在大家开始吃之前,把鸡头和鸡屁股拧下扔掉了。我觉得挺可惜的,也觉得挺浪费的,就说其实鸡头是可以吃的。但是,鸡头已经被扔掉了。谁也没说什么,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并不爱吃鸡头。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一个老农民拎着大土篮子来找我。
“听说胡副县长爱吃鸡头,人家让我送过来的。”老农民对我说。
他把土篮子上的布掀起来,是一百多只血淋淋的鸡头。
张道福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变成一张戳在我对面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就能把人讲呆,我知道的另外的事比这些震撼多了,我还要往下讲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张道福突然爆发出一阵比雷声清脆得多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也是说县长的。谁说县长都是流氓?县长都是相声表演艺术家。你听过这个笑话吗……”张道福问我。
我对县长的笑话当然感兴趣,但预感告诉我,他要讲的这个,我肯定听说过。
“讲吧,估计我没听说过。”我这么说话,还是那海参和大虾起的作用。吃人家的嘴短,我什么时候都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
“有一个县长,去找小姐,又喝多了。回家时打不开门,就按铃。他老婆出来给他开门,他进去,回手就把门带上,把老婆锁到了外面。他躺到床上,听见有人使劲敲门,就对门口大喊,敲什么敲,钱不是给你了嘛,还追到家里来了!”
这个夜晚并没有在一堆笑话中结束,也跟县长没多大关系。雨还是迟迟没下,雷声慢慢也消失了,它们一定觉得这雨过分矜持,所以就不为它们打雷了。
我们没有等来雨,但是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