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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儿,我心里有些伤感,她还真说对了,在这方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成任何气候。
“我从没听说还有这样的女人,太有意思了。”黑丽又一次傻乎乎地发感慨,可那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爱。所以我也像孩子似的提醒她,该她讲她的隐私了。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把我砸晕了:
“我的隐私跟张道福有关系。”她说完以后,我立刻对张道福产生了不少仇恨,为什么我认识而且喜欢的女人都跟他有关系?
黑丽终于把我讲的事定为了隐私级,所以也对我讲了她的隐私。但是,我觉得黑丽的隐私比我的更隐私,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认识张道福,而且他还活着。
我又觉得黑丽是很单纯的女人。男人有时候得为这种印象付代价。
听完黑丽所讲的隐私,我发现张道福和我的巨大不同。他不像我总是去同情女人,而是唤起女人对他的同情。从前我想象不出,男人怎么能一下子赢得比自己更弱的女人的同情,听黑丽一说,我才明白,那技能居然那么简单。
我对黑丽说了我的感慨,可黑丽认为,这对我来说也许很难,因为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从她的话里,我受到了安慰,同时也认识到黑丽的复杂,她有女人幼稚和成熟的两面。
张道福对黑丽首先发出的羡慕的叹息是,年轻多好,年轻可以犯不是必须犯的错误,因为年轻所以就有机会改过。黑丽运用她幼稚的一面“逼问”,什么是张道福的不是必须犯的错误。于是张道福就真诚地陈述了,他在怎样的情况下有了别的女人,而那“情况”是他妻子造成的,如果他妻子对他再好一点点他都不会这么做。
很少有女人在一个男人对她说自己妻子坏话的时候产生过疑问,假如那男人说得再隐晦些,吞吞吐吐,或者只是间接地暗示,那么倾听的女人就会更加深信,这是个不幸的丈夫,进而对他产生同情。
张道福又说,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很麻烦,她不希望张道福的老婆知道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所以张道福就不能对老婆坦白,而这个女人在单位上的死对头又认识张道福的妻子,同时,这个死对头的女密友也是这个女人的密友……结果在他们的私情开始之际,结尾也到了:张道福的妻子通过这些七拐八弯的密友关系发现了一切。
张道福妻子对他做出了惩罚决定,她说,永远不再跟张道福睡觉,因为她一想他跟那个女人的事就恶心,因为她钢一样的性格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等等,等等。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虚假的故事,我对黑丽说,就算他老婆所有的因为都成立,这也不是女人惩罚男人的办法。
“为什么不是?”黑丽有些生气地问我。
“因为没有女人能做到。”我说。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天底下你是最了解女人的人。”黑丽讽刺我。
“别人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辩解的声音低了许多,我不想让黑丽不高兴,破坏了这个晚上的气氛。我干吗要把黑丽当笑话讲的所谓的隐私当真啊?!这只不过是我们正在说的一个话题,我们反正是要说点什么的,说什么都一样的。我想的就是让我的眼睛看见黑丽,让我的耳朵听见黑丽,她说的好话坏话蠢话,无所谓!在她面前我不再像从前的我,这对我太重要了,太重要。一这么想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理解张道福,为什么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要在一个姑娘面前胡说八道。男人更经常的状态是看上去体面,谁没有虚弱的时候?至少我现在没有笑话张道福的权利。
“可惜他老婆对他的惩罚成功了。”黑丽有些悲伤地说。
“怎么成功了?”我居然也有点认真了。
“他不行了。”黑丽小声地说,但脸上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标志。
“你是说他那方面不行了?”
黑丽认真地点点头,她的认真的表情又让我生气。
“他可以去找他的情人,就是他的那个曾经有过的女朋友。”我说。
黑丽再一次对我不满意。她说,难道我就不能正面一点为另外一个男人想想吗?难道我就不能把别人想得稍微高大一点吗?
我被黑丽说得无地自容。
过一会儿她说,她也对张道福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可张道福说,他虽然不是一匹好马,可也不能在生活中总是回头。
黑丽是一个我没办法对付的女人,我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其实我们没什么矛盾,又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跟我说说,他想让你干什么?”
“他想跟我约会,他让我不必害怕,因为他对女人已经没有危险。(她说到这儿我差一点笑出来)但他喜欢让女人高兴,他说他能做到这一点。他说他从报纸上读到过,有太多的女人,她们只希望被拥抱被亲吻被抚摸,因为她们的男人好像忘了还有这些麻烦事。他说,我只会用我神奇的手让你忘记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就像让你看了一本美好的黄色小说,享受过后,不必慌忙掩藏,一切都是从容的,我有经验,会让一切都不留痕迹,只把最好的感觉留在你心中,别人永远也看不破。”
黑丽说着说着换成了张道福的口吻,我知道他肯定对她说了类似的话,而且打动了她,现在在她对我转述的时候又做了进一步的加工。我不能说我此时更深地理解了女人,但对她们愿意更宽容些,比我从前已经做到的宽容再宽容。
“那你也能快乐吗?”黑丽又接着说,“是我问他。他说,能啊,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会快乐死的。”
“你去了?”
“我去了。”黑丽说。
“这就是隐私的全部?”我很生气。
“可我半路上又回来了。”黑丽又说。
“为什么?”
“因为他不行啊!”黑丽说。
“要是他行,你半路就不回来了?”
“哈哈哈……”黑丽发出一阵狂笑,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任何女人这样笑过,包括黑丽自己。
如果我说,我有点儿爱上黑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还记得那是晚上,我们笑完之后又笑了一阵,然后黑丽把饭店包间的窗帘撩开,让我和她一起看外面的街道。有些街灯坏了,加上街道两旁的树木稠密,街道十分昏暗。有一个行走很慢的老人,我们从表面判断不出他的性别。我记得这时黑丽说,他不是太老了,就是病得太厉害了。他这么晚一个人出门,也许是去医院。
她转过身就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脖子左边轻轻说:
“我发现了你的缺点,可惜它们不打扰我。”
我激动坏了。
“如果我现在跟你提出要房子的事,我知道,你马上会想,我是因为这个才拥抱你的,对吗?你是不是已经这么想了?”
我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把黑丽抱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活在我这儿从没这么复杂过。
“你可以跟所里的人说,我因为男朋友的事跟家里闹翻了,家里把我赶了出来,然后我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所以从明天开始我就得住办公室。我的要求不高,所里先借我一间房子也行。”
我这么紧地抱着人家,真该说点什么了,可是说不出什么。我就叫她的名字,我说,黑丽,黑丽,黑丽啊。
“相信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跟男朋友闹翻了,我真想一个人住,哪怕住在一个干净的厕所里也行。你知道嘛,我也不那么年轻了,住在家里真憋闷啊。”
我松开了她,慢慢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黑丽不说话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捧起我的脸,那么温柔地把我的那缕滑到前额上的长发撩了上去,然后又用手把它抚平。接着,她把我的头连同我的那缕长发埋进了她的胸里。
这碰撞那么有力,就像被一个男人迎面狠狠地打了一拳。这碰撞又是那么柔软,就像把头伸进了云朵里……
又是一间房子,即使像干净的厕所那么小。
假如灾难能温柔一点多好
在我写这篇小说时,还不知道小说应该是怎么样的,也许小说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这么想的时候,编辑老冷给我打电话,问我小说写得如何了。其实老冷是个温暖的人。我就把我的疑问跟他说了。
“小说必须是真实的。”他说。
“一个人能把小说写得像生活一样真实吗?”我问,
心里对此是否定的。
“怎么不能?!读者觉得你写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那你不就做到了嘛!”
原来,做到这一切靠的是读者的宽容,而不是技巧。只有读者可以说,噢,这小说写得太真实了,比生活本身还真实。
如果我这篇小说能发表,读者朋友,求你给我一个这样的结论。因为我写的都是我经历的,而且是我付出巨大代价的经历。
虽说于奎的老婆是工人,但却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来所里找我的时候,完全没用所里知识分子那套轻推门探头闪身的入门方式。
她咚咚敲了两下门,气魄很大,引得我说请进的时候,声音无比嘹亮。
“你就是胡所长吧?”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我对面。
“您是谁?”我用您称呼,她不用。这是我不如她的一个方面。
“我是老于他老婆。”
“老于?”我们所里还有一个姓于的。
“于奎。”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点不耐烦,好像在友好地责备我,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所长啊,不瞒你说,我也没什么文化,有文化也不会去当工人。”她很性急地开始执行此行的目的,“所以,我就长话短说,省得惹你烦。”她说话声音比较大,穿了一件让她看上去年轻些的牛仔连衣裙,脸也没有很多皱纹。大街上碰见她的人不会马上认出她是女工。
“别这么说。”我给她倒茶。
“不用茶,给我点凉水就行了。”她说,“喝茶太慢,闹得慌。再说,我渴了。”
应该说她是一个有特点的女人,虽然是女工,容貌还好,坦率得自然,男人不会不理解,老于为什么听老婆的话。
她咚咚像敲门一样干脆,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我要再给她倒一杯,她摆摆手。
“行了,这下不渴了。所长,我就直说了,你要是不给我房子,我就跟老于离婚。”
“哎,哎,于大嫂,你这不是威胁我吗?”
“我可没威胁你啊!胡所长,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家老于都信。你不相信,是不是觉得我太难看了?”她指着自己的脸说。
我还保持着我的怀疑。
“我不是不重感情,我和我们家老于很合得来,但是跟我合得来的人不少呢,我何必光吊在一棵树上让自己不高兴?”她停了停又说,“现在寂寞的老头可多了。”
于奎的老婆离开后,我想,她也许不属于那种光说不做的女人,我应该提防她一点。万一她因为分房的事跟于奎离婚,我也不会从于奎那儿得到好结果。
我好像有点害怕了?我就是有点害怕了。
回家的路上,心情好一些,我总是在大街上培养幸灾乐祸的心情。不管看见什么人,不管他以什么样的方式走路,我都可以替他想出难过的事,来安慰自己。如果过去的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我就想,她这是为了掩饰她丈夫的外遇;如果过去的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伙子,我就想,他刚刚偷了东西,而且警察已经发现了他……
现在你明白我多一点了?我不是坏人,我这么瞎想也不会伤着谁,他们都好好地从我身边过去了!谁活着都不容易,谁都可能面临困境。既然高兴不能忘形,那么也不用使劲去难过。可惜,即使你这么想过一千遍了,临到出事儿,还是傻眼。
我下班回家时,坐在客厅里迎接我的是两个女人。
一个是刘托云,另一个是我老婆。
我不知道她们关于我说过了什么。我跟刘托云打招呼的时候,她像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只有我老婆恶狠狠地看着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如果我马上张口,我老婆很可能一步就冲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地掐死我。我像所有或多或少做过亏心事的男人一样,先保持沉默,然后再镇定地坐到离她们两个稍远的椅子上。
这种情况下总得有人开口,但是,按常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好像我老婆和我有同感,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她继续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担心她沉浸在错觉中,以为用这样的眼神就能把我钉到她竖起来的耻辱柱上。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先开口的,这是我的直觉。
“胡所长,看来我得解释一下了。”刘托云终于说话了,还算通情达理,“我对你说过,我必须要到房子,这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可能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不分我房子,我就得住在你们家。可你爱人说,我没道理住在你们家。她说得对,所以我就把我住在你们家的道理说出来了。”
“什么道理,是不是让我也知道知道?”我平和地问,担心高声说话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爆炸。
“别再演戏了,演技太差,让人恶心。”没等刘托云说话,我老婆叫了起来,她好像刚从梦中醒来,耐心一下子消失了。我依然坐着,但是我看见刚才抱着双臂仰着头靠在我家沙发上的刘托云换了一个姿势,我猜想,是她的良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还是让我说吧。”刘托云不客气地对我老婆说。
“你还想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吗?”我老婆瞪着刘托云说,“你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刘托云又恢复了改变前的坐姿,甚至头仰得更高了,好像全世界的道理目前都在她一个人那儿。
“胡东!”听见我老婆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她从不叫我名字,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这就是你的水平!”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得给我找个情敌回家,但我没有想到你要用这种水平的人伤害我。我一直做着准备,尽量客观地看你情人身上的优点,就是输也输个值得!现在,我得承认,胡东,你真是让人给说中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心想,即使没有男人,女人也能单独把闹剧演得很成功。在家里她们个个都是好演员。
“人家都说秃顶的男人阴险,”我老婆可能真疯了,已经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呼应她,一个劲儿地往下说,“你就是用一缕那么恶心的头发把秃顶挡上,又有什么用,你还是阴险!你真是太阴险了!”
“你说什么?”我轻声地问了一句,但我坐不住了,她的话让我想起那个可怕的梦,想起她在梦里揪着我的那缕长发打我。我看见眼前升起许多我无法忍受的像飞虫一样的黑影,血往上涌。哪儿是真实,哪儿是梦境,我判断不了了。我只清楚一点,如果她再说一句什么类似的话,我就会像在梦里一样打她,不计任何后果。
我老婆捂上脸聪明地大哭起来,使我身体里的那股毒流有了缓释的机会。
刘托云再一次改变坐姿,隐藏了一点张狂。我看着她,尽量努力,可也不能把我对她的失望全部掩盖。她这样威胁我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有一天她会真的这么做,甚至还觉得她那么说挺有个性。现在我却得琢磨用什么样的态度把她赶出去。我下了狠心,却还是不能用恶劣的态度对她。也许我对她还有几分同情,如果不是让房子逼到了这个份上,一个女人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请你离开这儿吧。”我对刘托云说。
“开什么玩笑,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走。”她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我。
“如果你敢住在这儿,我就死在这儿。”我老婆中断哭泣,大叫了一声。刘托云并不理睬她,好像她们在彩排,我老婆大哭,刘托云不动声色都是导演安排好的。
这样的女人我见得不多,这样的场合我更是头一次见。老实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就想先大喊一嗓子,看看效果再说。
“都闭嘴吧。”我刚喊完,刘托云乐了一下。
“应该闭嘴的是你!”我老婆忘记了另一个女人,又冲我来,“胡东,你还是人吗?我跟你这么多年,你从没让我幸福过,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所以,我就把同事间的嘻嘻哈哈当成了快乐,我真是太可怜了。可我还是忍受了这么多年,你不能生孩子,也不想去看医生,我说别的了吗?你回家就听那些死人的音乐,我不爱听,可你照听不误,我说别的了吗?一切的一切,都是随你意愿而转移,你是这个家的上帝,我都没说别的。我图什么啊?图你钱,你有吗?图你当官?你不过是个芝麻官儿!我图什么啊,我还不是图个白头到老,心想老了也算是个伴儿吧。可是,现在,你刚到研究所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事,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说完,我老婆又哭起来。刘托云看了我一眼,好像刚刚发现我是一个如此残酷的男人。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睁眼呢?我都这个岁数了,你还让我遭这样的罪!我太惨了。我宁可当寡妇,过清贫日子,也不愿受这样的罪。”她说到这儿抬头看我,“胡东,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我也不是坏人,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难道你从没想过,我受不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受不了。你要是被车撞了,瘫了残了,我会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