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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本县考古工作站的工作人员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铁了心就是要出去,他说这话等于撕破脸了,池木铎是从外省抽掉来的技术专家,虽然是现场的领队,从行政关系上却管不着朱大有。朱大有拼着事后挨自家领导的批评或处分,就是不听池木铎的,还真没办法,考古队毕竟不是军队。
“依照程序要及时上报”,这句话一点也不错,但所谓“及时”究竟是什么概念呢?此时此地绝对不合适!
现在是半夜,在一个无法与外界联系的山谷中,出入山谷唯一的路是交通不便的费居村。假如消息泄露出去,能以最快速度赶到的,绝对不是上级考古部门的人。连查案的警察都还没有来得及进村,假如这时候有一批利欲熏心的歹徒进入山谷抢走建木,考古队员能有什么办法?
费居村的大规模盗掘持续了数年,出土的文物不仅出现在潘家园,甚至出现在佳士得国际拍卖会上。村民们只不过坐在村子里买“土特产”,其余的事知道的并不多,除了村民之外,不可能没有专业人员的参与。
游成元曾怀疑考古队中有内鬼,有很多事情,不像警匪片中的情节那样曲折复杂,朱大有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坚持连夜出去,甚至不惜顶撞与开罪池木铎,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可惜池木铎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与不法分子相勾结,也无权强制他不上报,只得摇了摇头道:“既然这么说,那你就去吧,路上小心。”
他让朱大有走了,也没派谁跟在后面监督,看着他走下山坡,然后转身向帐篷走去,游成元与游方对望一眼,也跟在池木铎后面。
进了帐篷,几位队员还在拆卸建木,池木铎问道:“朱大有怎么一个人下山了?”
其他几人都很惊讶的说:“有这回事?他只是说有事要找你汇报。我们刚才在这里议论,发现建木的消息千万不能让村民知道,否则就麻烦了,这个当口出什么意外,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也要等到明天大批警察进村后,才能放心与外界联系,我们商量,这两天干脆就死守在这里,把吃的喝的也都拿来。”
池木铎噢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大有刚才走了,说要立即上报。”
这时游成元突然道:“夜间的山路很不好走啊,而且山里说不定会有野兽出没,朱大有一个人回村很不安全啊。”
游方也接话道:“是啊,假如路上出点意外,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实在太危险了。”
池木铎扭脸道:“既然这样,你还不赶过去与大有一起回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你是半夜自己过来的,也该回去了,记住,回村之后可千万要保密消息,有什么动静及时通知一声。”
游方答应一声,拿起一把手电也走了,池木铎又道:“都累了一天了,你们轮流休息吧,这工作要求很细致,状态不能太疲劳。”
说完话与游成元一起走出帐篷,又准备去看残存的壁画,在山坡上望着游方迅速离去的背影,似是小声自言自语道:“有些事就不要再提,连打听都别打听。”
游成元拍了拍丈夫的后背:“你就放心交给他处理吧,一定比你处理的好。”
……
朱大有很着急,听徐凯的介绍,明天就有大批警察进村,偏偏今夜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错过时间可就很难再下手了。他心中就像有火在烧,又像有猫在抓,那一株华美无比的青铜建木,就像一棵闪着金光的摇钱树,假如……那这一辈子什么事都不用犯愁了。
费居村这几年的盗墓,他一直就知情。三年前,那位叫费材的村民拿着一个彩陶罐跑到县博物馆筹建处,神情闪烁的请他这位“专家”看看值不值钱、公家收不收?他当时就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告诉对方,这东西是古董,如果是盗墓所得,是违法的。
然而费材自称是祖传的,很慌张的立刻就走了。看到这种反应,他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来,在附近的古玩市场中,他见到了不少同样的器物。
朱大有在一个小县城文物局工作,单位同时挂着县博物馆筹建处与考古工作站的牌子,却是个清水衙门,待遇很一般。然而平时很清闲,有大把的自由时间,他毕竟不是池木铎那种专家需要全国各地到处跑。
别看单位待遇一般,他在当地日子过得却很滋润,托这几年收藏热的福,他在县城里已经是很权威的文物鉴定专家了,有不少人看了电视,将家里老式的坛坛罐罐都抱来求他给鉴定一下,如果碰到值钱的真品不可能没有好处。
这些倒是其次。早在好几年前,利用工作与专业之便,他转遍了附近的文物市场,不论是公开的还是地下的,自己也搞一些私人收藏。收藏不是目的,最主要是做一些收藏品的买卖,这一带的文物贩子,他几乎都认识。
这种行为很难说是违法,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的古董交易,不也是在合法情况下进行的吗?收藏以及古董交易本身并不一定违法,至于暗地里非法的勾当,他自然会小心,不能放在明面上。
经过几年的经营,朱大有形成了自己的古董交易渠道与网络,有不少在各地乡下收货的古董商都是直接与他联系,其中甚至有来自香港的走私商。朱大有具备官方身份,同时也有专业优势,做这种中间人非常便利。
费居村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是个源源不断的财源!但是他很小心,从来不直接上门收购村民的东西,而是暗示当地熟悉的古董贩子去收货,然后在古董市场中收“来历不明”的东西,钻法律的灰色地带的空子。
如今的他,是当地古董贩子们一个重要的出货联络人,大宗贵重货物出手大多依靠朱大有中介,如果朱大有自己吃不下,也会介绍外地买家。这种交易,就讲究暗地里联络。因此费居村出土了什么好东西,他基本上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外地大买家希望寻找什么东西,他也会叮嘱下线贩子让村民特意去找。
一开始他只是在法律的灰色地带赚点外快,到后来却越陷越深,已经卷入到非法文物交易以及向境外走私的活动中。他做的很隐僻,表面上没什么破绽,仍在一家清水衙门里混日子,其实暗地里能影响的势力不小,一个电话,完全可以让近百号人行动起来。
以前朱大有一直很谨慎,也没有企图垄断这里的非法文物交易,外地文物贩子直接找到费居村来的情况也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但这种人毕竟比例较少,真正的大买家是不会直接来做现场交易的,还是需要当地文物市场可靠的中间人,朱大有掌握了信息与资源网络的优势。
可以说在大部分时间内,费居村出去的东西,都是他挑剩下的,外地直接上门的古董贩子要碰运气,除非恰好村民新挖出来什么,才能挑到最好的东西。而且费居村那种贩卖出土文物的方式,诸如单线集中交易、不允许文物贩子到盗墓现场去,都是他通过中间人建议的。
朱大有平常做事并不极贪,在文物转手的时候,往往只收一笔“鉴定费”,从名义上尽量规避法律风险。但是今天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那株青铜建木实在太值钱了,意味着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这么好的机会,可一定要截下来。
自古杀头的买卖总有人干,道理无非如此,总有人会因为巨大的利益铤而走险,一步步万劫不复。
他其至不怕顶撞池木铎,那又能怎样?自己坚持按规定办事,谁也没有他违法的证据,真出了事,费居村的村民有最大的嫌疑,那些人犯的事还少吗?到目前为止,山外还没有人知道青铜建木出土的消息,假如事情做得干净,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内情。
朱大有尽量不去深想细节,心中却有着强烈的期盼,脑袋里甚至有点嗡嗡作响,身上也发热,一个人也敢在山间走夜路了。他一边走一边想:“出了村子,先向上级汇报这里发现了重要的文物,可以不说出是建木,顺便汇报白天的事件,告诉领导他们的处境很危险。然后……”
此时他已经穿过谷底走入桑林,还没等想的太明白,脚下一个不留神,绊在路边伸出的一根灌木枝上,身子一晃就栽倒在路边的树丛中。更倒霉的是,路边是一个向下的缓坡,他滚了一段距离才被一颗桑树拦住,手上和脸上都被荆棘划破了,一只脚也扭了,手电筒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四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一阵阴风吹来,他终于清醒了,想起这里是野外山林,发财大梦暂时抛到脑后,深深的恐惧袭上心头,颤抖着声音喊道:“有人吗?帮我一把!……有人吗,快来救救我!……救命啊!”
这个地方哪有人,就算他喊破喉咙也没用啊!然而他的运气真不错,仅仅过了十几分钟,就在他的声音变得嘶哑的时候,前方不远传来了亮光,只听徐凯的声音喊道:“是朱大有吗?你哪儿?”
“我在这里,不小心摔下来了,快救救我!”朱大有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
……
游方的脚程很快,在谷底中央就熄灭了手电悄悄赶上了朱大有,跟着他一起进了桑林,然后,朱大有就莫名其妙的栽倒了、摔伤了。
游方又悄悄溜出桑林,在外面等了十几分钟,等朱大有的嗓子喊哑了,再喊恐怕听不见了,这才打开手电走进桑林,装作刚刚赶到的样子,“救”了朱大有,顺手把他的手机也摸走了。
此刻的游方只是认定朱大有是向村民通风报信的内鬼,还不了解他的具体打算,毕竟也只是刚刚认识,否则刚才那一跤,直接摔死他都说不定!
“徐凯”与朱大有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而且是徐凯将朱大有背回来的,朱大有受了伤不能走路,脸上,手上都有血迹。虽然没什么大碍,但看上去也吓人一跳,连池木铎都从祭坛里上来看情况。
“太危险了,朱大有在路上栽了一跟头,摔到山坡下面去了,幸亏我路过听见有人喊救命。……营地里有急救箱吧?快给他处理一下,还好没什么大事,就是脚扭了。”游方向大家解释道。
在一顶帐篷里,将朱大有放下,给他处理伤口,池木铎沉着脸道:“趁大家都在,我宣布一条纪律,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可以单独行动,不可以擅自与外界联系,每一个人与外界接触时,都必须有另外一人在场监督,直到建木安全的被送出去。”
没有人表示异议,坐在地上直喘气的朱大有也不吱声了,他在暗中庆幸自己的企图还没有暴露,至少没有任何把柄被人抓住。就算出了山谷,只要建木还没有离开这片山区,总可以想别的办法,还有机会。
游方却皱着眉头道:“我得回去了,谁来监督我?”
池木铎:“我监督你,你也监督我!正好我也要回村,天亮后处理一些事,等警察进村我就向上级汇报,尽快找人将越野车修好,然后带一批吃的喝的回来,我们至少还要工作一天一夜。”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多美的落日
第二天上午,乡长来了,同行的还有一批乡干部、乡派出所的袁归途所长以及三名干警、四名协警、五名附近村庄的治安员,真是浩浩荡荡一大批,吉普车就有好几辆。
他们在村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池木铎,别看这位专家在村民面前似乎很无奈,只能挨家挨户苦口婆心的宣传文物保护法,但是对这批干部可是一点都不客气,站在进村的道路上将整个车队都堵住了。
他站在山路中央招手,点名道姓让陈乡长下车,当着在场所有乡干部的面,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口吻和下来视察工作的市委书记也差不了多少。这场面让陈乡长很下不来台,池木铎也压根没想让他下台,而且他批评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让人无从辩驳。
面红耳赤的人反倒是池木铎自己,陈乡长陪着笑一个劲的点头道歉,显得既谦虚又诚恳。闻讯赶来的费居村村干部见到这一幕,竟然上前企图拍马屁,指责池木铎不应该这么和乡领导说话,结果挨了正在气头上的袁所长一顿臭骂,推推搡搡把他们全部赶回了村子。
池木铎这一番训斥还真有效果,一行人进村时憋了一肚子火,只能拿村中的不法分子出气。乡长道歉总得有点诚意,当天就有人将考古队的越野车修好了。在处理村中的事情之后,陈乡长与袁所长还带着从小卖部临时买来的慰问品,抽空带人来到山谷,对全体考古队员表示了亲切的慰问与诚挚的歉意,并且表示,一定要严惩不法犯罪分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考古队员们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当然了,他们没有见到建木。
当大队人马进村时,游方就在招待所三楼看着,等他搞清楚这些人的身份之后,也就明白了用意。这些人是来平息事态的,不想把事情闹大弄成恶性案件,尽量在乡一级内部解决,那么对问题的定性肯定就是有人私藏炸药,不小心着火引起的事故。
搜炸药这种得罪人的活,还是交给常书欣去干,他带着几名邻村的治安员还真把炸药给搜出来了。袁所长的聪明之处是启用邻村人来干,既能转移矛盾又能解决问题,这些人对费居村可没什么好印象,又了解附近的情况,真想搜,不是搜不出来。
费居村的村民们将炸药藏在离村两里外的一个山沟里,那里原来有一处看山人的房子,院子里还有羊圈,三年前已经废弃没人住了。村子里搜不到炸药,有人就想起了那里,到了地方一看都吓了一大跳!
靠,军火库啊?这里堆了满满一屋子炸药,旁边还放着不少雷管,假如引爆的话,其威力恐怕能把旁边的小山包都给削平了,太吓人了!大家想到这里可能有炸药,但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常书欣立刻汇报领导,乡领导立刻派人设立了警戒隔离带,将房子看住。这些炸药怎么处理,当然要运走,可是谁来搬?常书欣与几名治安员在回村的路上,在手机有信号的地方收到一条短信:“炸药里有埋伏,乱搬可能会炸。”吃惊之下失声念了出来,其他人也听见了。
事情终于还是无法完全捂住,得向市里申请派防爆专家过来,炸药放在这里,附近其他村的村民也不能答应啊!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破了案子在说,查出炸药是谁藏的?
一上午乡领导都在召集村领导开会,连威胁带恐吓劝说村民站出来自首,可是有谁会主动承认?这边开会呢,外面负责设置隔离带的常书欣回村后又把案子给破了,线索还是一条短信。
说来也好笑,昨天村民们在运送炸药时还发生了一场争执,这么多炸药放在一起,事后怎么分得清是谁家的?有人想在上面贴名字,被“明白人”阻止,假如被警察发现不就全暴露了?争吵的结果还是村会计出面,将各家存放的炸药数量登记下来,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常书欣收到的短信是关于这个小本子的,他带人一搜就搜到了,然后带走了村会计。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知情人总给他发短信,看号码还是本地的,但对于破案他还是很热心的,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有公事公办的机会还能不办吗?
陈乡长、袁所长平时收了费居村不少好处,对此地的盗墓行为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弄不好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事情不能不处理,想包庇也包庇不了。假如换一种情况,弄不好连武警部队都给惊动了。
既然如此,常书欣为什么不查?反正费居村给领导的好处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反倒是背了好几次黑锅,巴不得把事情搞大。
案件的最新进展也让陈乡长有点措手不及,干脆都甩手交给了警方,现场指示:“要严肃处理私藏炸药事件,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另外,一定要抓几个盗墓贼的典型,震慑不法分子。”
游方对案件的进展并不是很满意,他认为闹的动静还不够大,盖子还没有彻底揭开。象征性的处罚私藏炸药,抓几个倒霉蛋当盗墓贼典型,并不能解决问题。但是他不着急,先帮姐夫把眼下的事情办好再说。
池木铎今天直接向省文物部门汇报了在此地的发现,接到的指示是,小心求证、再度确认,如果有必要就将建木转移到市博物馆,假如不安全,可以向当地警方申请保护。
也不能说上面不重视,湖南是文物大省,马王堆就在长沙,一直很重视文物保护工作。但这是常规的做法,毕竟直接派人到楚阳乡来太远太慢,第一时间应该要求当地警方协助。另一方面,现有的通讯条件下,池木铎无法发送任何图文资料,只能在电话里口头描述。
建木这种东西考古实物太少了,几乎是绝无仅有,不是池木铎一个电话就能确认的,湖南省文物部门也不敢置信。考古发掘中现场鉴定的误会其实很常见,重要遗址以及国宝级文物的鉴别从来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
上级要求池木铎将“建木”转移到挂东市文物部门,就近组织桂东、资兴、郴州、汝城等地的文物专家进行初步的研讨与鉴别。假如能够初步认定,省里将组织一个大规模的考古工作队到现场来,展开全面的清理与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