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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锡名紧走几步,方要伸手关上窗帘,斜靠在沙发上已经沉默数个小时的周道虔忽然出声了:“别关,吹吹冷风挺好,我最近是热过头了,把灯关了吧,我一个人静静,你先去吃饭吧。”
古锡名知道周道虔心情不好,本来嘛,就是神仙遭遇了今天这事儿,也得烦闷,可做秘书已久,他可知道这会儿该如何回答,“书记,我不饿,还是陪着您吧,您什么时候饿了,说一声,我通知食堂备饭。”说着,便伸手熄掉了电灯。
电灯是熄了,屋内却未全黑,走廊着淡淡的光晕,透着气窗,打进屋内,照得的室内的陈设,人影,幢幢如鬼。
周道虔嘴唇阖了阖,终究没吐出话来,一阵疾风吹来,荡得他高高竖起却不如何整齐的头发,又凌乱了几分。
此刻,周书记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好坏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悲愤。
来德江这半年多,看似他周某人就像潮水一般,一次次撞击在孔凡高这座高山上,一次次袭来,一次次败退,看着是狼狈不堪,实则已经抽丝剥茧,慢慢在扳回劣势,掌控局面。
即便是孔凡高突出奇计,用王胜利之事,消解了他周某人的几分攻势,但他周某人大势未坏,只须假以时日,用缠丝劲儿,慢慢盘磨,这德江的政局早晚会彻底纳入掌控。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偏偏跳出薛向这只幺蛾子,实话说来,现在便连周道虔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后悔,当初在王胜利之事上,没听薛向解释,将之划入敌对方,以至于落下今日之败。
总之,现在一想到这个家伙,他就脑仁儿生疼,此人就如关汉卿自谓的铜豌豆,蒸不熟,煮不烂,砸不扁,生生在那儿咯应人。
尤其是今日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党政联系会,开成了这般形状,简直让他周某人成了笑柄。
方才,他已经收到消息,省委蔡书记已经对此事哼冷气了,他周某人无能的名声,这是上达天听了啊!
最要命的是,党政联席会上的决议,现在成了鸡肋,上面形成的决议,只能一部分通过,卡住一部分,通过的皆是与那活土匪无关的决议,可住的自然就是与那活土匪有关的决议,好好一场会,简直就做成了夹生饭,偏偏这夹生饭,你还不得不吃。
毕竟,是一级政权最严肃会议之一,通过的决议,自然不可能当作风吹过,什么都没留下。
而当时的决议,全通过显然是不可能的,一部分必须推翻,因为活土匪有公无罪,让他停职反省自然是不可能的,让张彻接过活土匪分管的担子,则更不可能了。
说来,原本这个问题很难决绝,毕竟因为活土匪腾开了位子,后边动了一排萝卜,若是因为活土匪不动,后边这一排萝卜都不动,那党政联席会议就不是夹生饭,简直就是米加水了。
而既要不动活土匪,又要让大部分人事动议成行,看似是不可能的,实则是可能的,活土匪不动,拔走张彻,后边的萝卜照样可以顺序递进,谁叫那位张秘书长在会上嘴长呢,遭此劫难,也是活该。
一想到张彻,周道虔便又想起了另一个家伙,一个在他心里恶心,痛恨甚至超过孔凡高和薛向的家伙——前旅游局局长、现任德江行署副专员严宽。
按说,严宽现在的行署副专员帽子还没戴稳,毕竟省里还没下文件,可一般党政联席会议上过的增补副专员的这种人事动议,省委不会打转,从这个角度讲,严宽已经是副专员了。
一想到被严宽这种拙劣间谍欺骗,自己还为千金市骨,大力提拔这间谍成了副专员,周道虔就跟吃了一顿苍蝇,老鼠,毒蛇做成的三毒宴席一般,浑身发冷,恶心反胃。
第一百六十一章 驱逐活土匪
细说来,原本,他周专员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严宽,毕竟,严宽的任命,是党政联席会上刚通过的决议,且与薛向垮不垮台无关。
更何况,严宽还是他周某人提的名儿,这会儿再马上否决,简直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再者,党政联席会上的决议,也不是他周某人能一言否决的!
可若真看着严宽走马上任,他周道虔恶心还是其次,恐怕隔日,他周书记就得成为全德江最大的笑话,让人阴了,还给人升官,这笑话没准儿能冲破蜀中,走向全国。
所以,周道虔是无论如何,要在这几天内,干掉严宽的。
原本,急速拿下一人,哪有这么容易,可偏偏严宽今日在周道虔办公室晕倒,让他抓住了把柄。
方才,在他的“指示”下,德江第一人民医院的刘院长,已经来电话汇报了,严局长患有酒精肝,三高,前列腺炎症等诸多隐疾,身体虚弱,近期恐怕难以承受工作压力,建议休假治疗,稍后就把检验单据送到周书记办公室内。
按下电话,周道虔这才长出了口气,恢复了几分精神,尔后,就这么一直在沙发上,坐到了现在。
却说,此刻,这灯火暗淡,夜色悄然的房间内,周道虔,古锡名一坐一站,静静不动,简直就成了雕像,和这寂寂黑夜,幽幽冷风融为一体了,画面虽然恐怖,可意境却甚是和谐。
嘀铃铃,嘀铃铃……
忽然一阵铃音,宛若凄厉的夜枭,吼碎了这和谐的宁静。
古锡名轻轻揉了揉发麻的大腿,快步走到了桌边,将电话接了起来,方喂了一句,待听见那边自报家门,他便恭恭敬敬地说道:“李省长,您号,周书记在,您请稍等。”
这下,不待古锡名知会出声,周道虔蹭地立起身来,两个跨步就到了近前,接过了电话,并冲古锡名挥了挥手,嘴上恭敬道:“星雨省长,您好,我是周道虔。”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古锡名便已退出门去。
“恭喜啊,道虔,麾下出了一员猛将,于万军之中,将红桃子摘走了哈!”
电话那边说着玩笑话,可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欢娱,周道虔暗自凛然,沉声道:“省长,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听说蔡书记今天为德江党政联席会的事儿发脾气了?”
“发脾气?不至于,不至于,德江多大个盘子,值得蔡书记动怒,不过冷哼哼倒是听说了,你这回的工作确实不够麻利啊!”
“省长教训的是,是我工作上的失误,那您看我要不要找蔡书记当面汇报下此事?”
“我看还是算了吧,眼下正该你忙活,来省委作甚?好好配合省委省政府的工作是正经,我这会儿给你电话是跟你交代另一件事儿,省政府已经接到了通知,说是新加坡的陈老板和港岛的李老板,明天要来你们德江,你道虔同志可得做好接待工作啊。”
“谢谢省长关心,这个事儿,薛向先前在会上已经通报了,我会做好万全准备的。”
“道虔同志,晚上喝酒了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听筒里便传来嘟嘟的忙音。
周道虔持着话筒愣了足足分多钟,忽地一拍额头,便叫起了小古。
古锡名快速跑了进来,躬身道:“书记,您吩咐。”
“你去查查德江二区四县内,薛专员分管的那摊子,最近有没有出什么漏子,查仔细了来报我。”
周道虔话音出口,古锡名便开始咂摸滋味儿,暗道,莫非周书记要寻活土匪的不是,可如今正是活土匪走上风的时候,这时候,翻拣这些鸡毛蒜皮,伤不到活土匪不说,未免自取其辱,实在有些不智。
心中如是想,知悉周道虔此刻心情不佳,古锡名倒也不敢宣诸口外,温声应下,便要出门。
不曾想,他脚步刚挪动,屋内突然全黑了,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一道惊心动魄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周书记办公室怎么没亮灯,是不是灯管坏了,这个老杨干工作越来越不细致了。”
熟悉的声音,那高大的离谱的身影,只这两个特征,尽管还看不清那人面目,屋内二人却是都知道谁到了。
古锡名赶紧一个滑步,滑到左侧窗边,按下了开关,啪嗒一声,屋内光明骤放。
周道虔站起身来,故意揉了揉眼睛,冲一身笔挺西装的孔凡高微笑道:“是专员来啦,快请进来,小古把我最好的乌龙茶拿出来。”
“周书记在啊,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关着灯,德江就是再穷,也不至于您这样节省啊!”
孔凡高何等心思,哪里会猜不到其中原因,他自己方才不也是独自锁在办公室对着窗外,怔怔出神了许久,直到一个电话进来,他才寻了过来。
周道虔轻轻按着眼窝,笑着道:“专员可真会开玩笑,我可没那么极端,只不过方才看文件看得眼睛酸痛,不愿见着光亮,想歇歇眼睛,这才让小古把灯熄了,再说,外边这黑云压城,半山烟雨,也是一景,终日对着案牍劳形,能足不出户,体味山野风光,也正好松松精神。对了,专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可是行署那边政务太多,忙不过来了?”
孔凡高在周道虔对面的沙发上坐了,说道:“是这么档子事儿,方才我收到消息,说黑水那边的计生工作出了大娄子,拐子李村的一户李姓人家,因为超生抗法,打伤了磨山乡的计生工作人员,现在双方正闹对峙呢,所以,赶过来向书记您汇报。”
孔凡高话音没落,周道虔脑子里便转开了,他在想孔凡高这大晚上的,溜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绝对不会只为说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若是他堂堂地委周书记连村头的打架都要管的话,只怕身兼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也管不过来。
一时间思想不透,周道虔决定先上太极推手,“唉,计生工作确实难做啊,群众不理解,基层干部也为难,但中央的指示还是要落实啊,计划生育可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这个马虎不得,专员可得多操操心啊……”
嘴上搭着腔,周道虔脑子里好想有些明白了,行署里分管计生的可不就是那位活土匪嘛,莫非这位孔专员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难道竟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位也想支开姓薛的?
孔凡高接过古锡名递来的茶水,抿一口,赞了句好茶,接道:“我操心没用啊,跟周书记您一样,我那一摊子,也是难掰扯明白,德江钢厂现在是每况愈下,宜阳磷矿又事故不断,我也是烦心得紧啊。”
见孔凡高还在绕圈子,周道虔心头冷笑,嘴上却道:“我看专员也没必要事必躬亲嘛,行署班子有分工,谁的摊子该谁管,专员总揽大政,居中调度,把握大方向才是正理!”
周道虔此话出口,站在一边的古锡名脑子突然亮了,这会儿,他才闹明白,原来周书记先前让自己去察探薛助理分管那摊子最近有没有出什么差漏,哪里是为了借机敲打,分明就是要在明天接待的当口,将这位薛助理给支出去啊。
又想,这位孔专员此时到来,绕了半天圈子,就说计生上的鸡毛蒜皮,细细一咂,可不也是这个意思嘛。
一念至此,古锡名打了个寒战,再瞧这二位,怎么看怎么有曹孟德和刘玄德的意思,都是能屈能伸的枭雄人物啊。
试想,这二位今儿个栽了多大的面儿,被活土匪按在地上,抽完左脸抽右脸,若是寻常人早没了心气儿了。
可这二位,缓了缓神儿,竟然跟没事儿人一样,又坐一块儿谋划起如何把活土匪拉来的政绩,揽到自个儿怀里来。
本来嘛,投资意向是活土匪谈成的,投资商也是活土匪拉过来的,可意向到底是意向,不是正式合同,届时,谁签订合同,这政绩便算是被谁霸到手了,好谋算啊!
受委屈算什么,被抽脸算什么,能一边被抽脸,还时刻不忘搞斗争,揽政绩,这才是境界啊!
原来官儿做到这个境界,才是官儿啊,难怪人家二位是领导呢。
细细想清内里的诸多变故,古锡名面如土色,站在一边痴痴发愣。
“周书记指示的是,不过,我认为德江钢厂和宜阳磷矿都好说,毕竟都还在秩序掌控,工人阶级嘛,觉悟就是高,可拐子李村那边的事儿,就做了难了,拐子李村挨着云锦湖,一到天旱,这拐子李村,和附近几个村子就没有不械斗的,这个不用我说,周书记您亲身经历过,还不止一次两次吧。要说这农民兄弟虽然是值得学习的对象,但谈到思想觉悟,恐怕就远远不如工人阶级了,所以那边的摊子,不好收拾哟。”
说着,孔凡高掏出烟盒,给孔凡高散了一根,自己叼上一根点燃。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云锦湖管委会
周道虔本是不抽烟的,这会儿思考孔凡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下子入了迷,竟然接过香烟,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方吸了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一边的古锡名见状便要上前,替他顺气,却被周道虔拿眼逼住。
周书记一阵咳嗽罢,竟不把烟按灭,却再度放进嘴巴抽了起来,这次有了准备,虽然烟叶依旧辣嗓子,却是没先前那般狼狈了。
“凡高同志,你既然找过来,谈这个事儿,想必心里已经有谱儿了,你说说,我听,我替你把把脉。”
吃了烟的亏,周道虔嘴上也不客气了,略去专员,直呼孔凡高的名字了,他可是知道这位凡高同志,向来最是在意这称呼上的威严。
果然,孔凡高红脸膛一暗,怔了怔,才道:“我的想法很简单,咱们干脆就把云锦湖单独划出来,弄个云锦湖管委会,周书记你想,这云锦湖是宜阳,海丰,巴县,黑水四县交界之地,又因为水系庞大,里面渔产众多,再加上逢旱饮水,几乎都指着它,涉及得利益大了,而周遭群众又多是宗族聚居,最是好勇斗狠,哪年不弄几出啸聚,不弄出几条人命,就不会消停,长此以往,是县里也难,地委,行署也烦,再加上,今次又出了暴力抗法,殴伤计生干事一事儿,我突发奇想,咱们干脆把云锦湖,和他周遭相邻的村庄给划出去,单独弄个管委会,派专人管这一团乱麻,也省了上上下下的麻烦。”
孔凡高说完了,周道虔却没有反应,叼着香烟,却忘了吸吐,静静保持着手扶烟蒂的姿势,直到烟柱烧出一截长长的灰线。
的确,不止周道虔惊到了,便是一边的古锡名听傻了眼,这哪里是支出薛助理的节奏,分明是要把这活土匪赶出地委,行署啊!
诚然,孔凡高没说出派出去充任这云锦湖管委会主任,可古锡名已然自动脑补了结果。
眼见着周道虔手中香烟的烟灰就要掉落,孔凡高也不愿瞧烟腾灰飞的景象,重重咳嗽一声,周道虔这才醒过神来,赶紧将香烟按进了烟灰缸里,“孔专员这个提议,很有创造性,也很有可行性啊,不知道孔专员有没有瞩意的人选。”
要说周道虔到德江已经半年多了,却是生平头一次对孔凡高生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好感,无他,实在是今次孔凡高的提议,太对他胃口了。
薛向这只癞皮狗,如今看来,一时间,是难以打死,干翻了,可让这家伙赖在地委,光是那份恶心,他周某人就受不了。
同样,云锦湖那边的乱摊子,也是周某人的一大心病,不说别的,他周某人来德江上任不过半年光景,光是在云锦湖那边,被上千号人围堵的阵势,就遭遇了三次,每次皆是地委让步了事儿,他早已经不胜其烦。
如今,孔凡高此策一出,真是再让他满意不过了,薛向和云锦湖,这两大烦心事儿凑一块儿,陡然就不烦心了,简直就是数学上的负负得正。
一来,姓薛的虽然人品不佳,却素有歪才,没准儿能以毒攻毒,让云锦湖那边消停下来;二来,若是姓薛的也治不服云锦湖那边,到时再出了乱子,他周某人的砍刀再对活土匪举起来,恐怕是谁也说不出个不是了。
左思右想,竟是两便!
却说,这会儿,周道虔觉得孔专员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优点,可孔专员却在心里腻歪透了姓周的,“我看就薛向吧,薛助理的优点,本事,我就不说了,大伙儿都清楚,周书记没意见吧。”
孔凡高恼的就是姓周的爱绕圈子,都这会儿了,大伙儿都快赤裸相见了,这货还非逼着他孔某人道出薛向的名号来,好似谁举荐了活土匪,谁今后就得承受活土匪报复一般,如此胆量,成得甚事儿!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在地委会上过一遍,尽快把决议呈交省委吧。”
这会儿,周道虔倒是当机立断起来,“我看这样吧,现在就通知薛向同志,让他连夜下云锦去,毕竟计生是他摊子上的事儿,云锦又是敏感地带,况且还有基层同志负了工伤,这会儿派薛向同志下去,一来是,有助于及时掌握,稳定云锦那边的情况;二来了,薛助理也好代表地委,行署,慰问下基层的同志们。”
“书记的意见,我完全同意!”
孔凡高瞥了周道虔一眼,心中募地升起怪异的感觉,什么时候,自己竟和这个人合作起来,且合作的目的,竟是为了收拾一个小小的处级干部。
一念至此,他不由得暗自嗟牙:薛向啊薛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