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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痕的眼底,闪过一抹错愕和痛意,但很快,她再度笑了笑,浅浅地叹息。“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他身边定是有人了,却没想过会是你。以前听他提过好几次,却没亲眼见过你,你……比我好。”
话音未落,她便垂下了手,面容在帘子之后渐渐隐去,她脸上的落寞和黯然,是韶灵见到的最后一面。
目送着马车在夜色中离开,韶灵迟迟不曾收回视线,心中自然也有几分怀疑,她垂着螓首,走回了正堂。
“六年不见,顾小姐活生生变了一个人。”身后传来有人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韶灵越过马伯的身子,却并不开口询问,马伯是口守得很紧的人,她不愿再碰钉子。
“玉痕姑娘是顾家的幺女,跟七爷同岁,模样可人,就是被顾家堡上下惯坏了,学了点武艺,脾气火爆任性,不过七爷却是一眼就看上了。”
马伯的话,却突地在韶灵的心头钉上不安,她猛地停下脚步,蹙眉看他。马伯陷入回忆之中,收拾着桌上的茶点,仿佛在自言自语。
“两人处着半年倒是相安无事,我看他们一唱一和,在七爷的面前玉痕小姐也能收敛几分脾气,郎情妾意,甚至我以为等玉痕小姐过了及笄之年,七爷定会娶她为妻。”
韶灵的拳头,无声收紧,她面色很淡,不再往前走,而是坐下,默默倾听。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玉痕小姐常常怒气相向,两人常常不欢而散,后来玉痕小姐甚至动了手,脾气越来越大——”马伯的目光落在韶灵的身上,最终无声移开,无奈地笑。“七爷当初对她还有怜爱之心,哪怕自己一身武艺,强过玉痕小姐花拳绣腿不知多少倍,哪怕万分不快,他也不曾伤了她丝毫。”
韶灵拧着眉头,一脸冷若冰霜,哪怕心中狐疑,她亦不曾追问,那个孩子的容貌,总在她眼前浮动。
马伯的话越说越多,宛若滔滔江水,谁也无法阻拦。“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争吵,好像是她说七爷生的太美丽,足以令世上所有女人癫狂爱慕,她是善妒的女人,唯有以此方式,才能证实爷对她的感情不是儿戏。然后,她约了七爷上历山的木屋,他们常常见面的地方。七爷赶到的时候,那座木屋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七爷非要冲进去救她,只是……找遍了整个屋子,也找不到她。我赶去的时候,命人把七爷带了出来,一道屋梁坠下,七爷措不及防,以手去挡,结果……左手就被烫伤了。”
哪怕过了六年,马伯谈及此事,依旧心有怒气。韶灵压下心中不太分明的情绪,眉头暗暗舒展开来,耐着性子听下去。
“七爷回来之后,没有任何异样,跟往日一样爱说爱笑,唯独玉痕姑娘再来,无论说多少好话,无论下跪哭泣,哀求劝说,七爷都不曾再看玉痕姑娘一眼,也不曾跟她说一句话。到三个月之后,玉痕姑娘就进不来云门的大门,我有一日见过主上看着左手上的伤痕出神,但也只是唯一的一回。”马伯意味深长地看了韶灵一眼,她也早已猜到,慕容烨手上的伤疤的来意,没这么简单。“但那时开始,他就不再挂念玉痕小姐了,却也不曾将此事张扬。顾家有愧在先,毕竟是玉痕小姐犯下过错,险些害人性命,就不再声张,再过了半年,把玉痕小姐嫁了。”
韶灵双手交握,毫无防范地听着慕容烨的过去,心头却突地被针扎了一下,理不清到底是愤怒,还是心疼。
……。
嫡女初养成078互诉衷肠
“最近听闻顾小姐的夫婿病逝了,处理了夫婿的后事,如今搬回顾家堡住。”马伯说了这句,便离开了,唯独留下韶灵一个人,遥望着窗外夜色。
他通过了玉痕的考验,但多疑嫉妒,刀枪舌剑,却在彼此的心里扬起了无法吹散的雾霾,隔着那一层晦暗,更看不清对方最初的模样。
有些伤害,看似浅薄,实则深不可测。
更别提,慕容烨那时才十八岁而已,不管他是否早已有了深沉城府,刁钻脾气,那个年纪的爱恋,总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定是爱极了那位玉痕小姐。
她生气出手的时候,不管是否冲着他,他定能阻拦,甚至让她屈服,也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可惜他依旧容忍。
他的容忍,不是没有限度的。到了悬崖的最后一步,他就不会再退,哪怕对方是他曾经万分喜爱的女子。
爱之深,恨之切。
但他的选择是对的,若是继续容忍,那段爱恋也早已扭曲,哪怕当真成了夫妻,也不见得会夫妻和睦,琴瑟和谐。
手上的伤疤,未必是元凶,心里的伤痕,才是永远的敌人。
他不愿带着手套,便是要自己正视过往的不堪,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再重蹈覆辙——这一点,跟她何其相像?!
玉痕对他的容貌太过在意,而她却从不在意他的容貌,因此他才更觉可以一味亲近她身?
三年前,他们决裂的原因,只是因为一句话。“你有想过要嫁人吗?”
慕容烨一定不知那句话,为何成了导火索。
不知为何在她那么隐忍平静的眼底,骤然间火山爆发,不可阻挡。
她居然在那一夜,刺伤了他。
她跟顾玉痕,当真是不同的吗?还是……根本就是一样的!
韶灵将脸埋在手中,无数个问题在心头打转,她却连一个答案都找不出来,晕头转向,更觉疲倦。
深夜,慕容烨见屋内依旧亮着烛火,唇角不自觉上扬,不管他何时晚归,她总是为他点亮一支蜡烛,像是引领着他回家。
韶灵的耳畔传来他的脚步声,虽然背对着他,她依旧可以分辨,他转身关门,本想朝着床边来,但突然折了回去,在屏风后卸下了厚重的外袍和披风,洗了脸,擦了手,才走向床,坐在床沿上,轻轻拉下红色帐幔,整个人上了床。
他的双臂刚刚触碰到她的身子,她便稍稍往里面躺,慕容烨在她耳畔轻声低语。“还没睡?”
她却并不回应他,似乎方才的动作毫无意识,他静静听着她平稳的气息,从她的背后紧紧抱住她,笑着呢喃。
“你的鼻子没这么灵吧,睡着了还能嗅到我身上的血气味……”
她似乎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闭着双目,毫无戒备,早已陷入梦乡。
慕容烨的眼神黯然不少,却也不再追究,他素来用白檀作为熏香,只是她对血腥味实在敏感,他并不愿意惊扰她心中的宁静,更不要她心生愁绪。
他抱着她,眉宇之间的沉重渐渐隐去。虽然心头涌现太多繁杂的事,偶尔也觉疲惫,也觉愤怒,但只要拥有她,他便平静不少。
清晨醒来,慕容烨伸手一摸床内侧,却只触到一片凉意,红色软枕上的褶皱正是她睡过的痕迹,他一掀锦被,坐起身来。屋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桌上放着早膳,冒着热气,可见她刚走不久。
他们虽然都算是早起的人,但这些天哪怕他回来的很晚,也会陪伴她一起吃了早饭再走,甜蜜宛若新婚夫妻。
她一定回了药房,只是天才刚亮,这么早就有伤患?
慕容烨的眼神涌入一片晦暗,面有愠色,不过很快平复下来,既然是他答应她经营自己的抱负,又如何有理由抱怨她?!
他即便这么想着,但还是去了药房,还未走到门边,已然听到她厉声嘱咐的声音。他扯唇一笑,依靠在门外,看她对着两个四十来岁的手下耳提面命,一脸冷肃,双目凌厉。“这些药用清水熬煮,一个时辰后再服药。特别是在膳食方面,决不能碰辛辣之物,否则,病情就会反复。你们要想跟往日一样生龙活虎,上房揭瓦,就不能贪酒贪吃,最好也能早些歇息。”
见状,慕容烨强忍住笑意,坐在她面前的两人,年纪都够当她爹了,凶神恶煞,她却将他们当成是孩子来训斥。
“我们都喝了几十年酒了,怎么能戒掉?”一人粗着嗓子问,不太放在心上。
“送他们走。”韶灵转头对三月说,下一瞬,冷着脸对着他们,语气不善。“你们下山去找别的大夫,另请高明,也许还能让你们抱着酒坛子睡觉,一醒来,病就全好了。”
谁都听得出她是在下逐客令,另一人急忙陪着笑脸说,从连翘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药包,连声赔不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剑客。“韶灵姑娘……你别生气啊……我们拿药,马上就拿。”
“下次再见,千万别让我闻到你们身上有一丝酒气。否则,不管要死要活,都别到我这儿来。”韶灵冷眼相看,晶莹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坚决如冰。
“以前韶灵姑娘有这么凶吗?”两个男人从药房走出来,勾肩搭背,一步一晃,活像是泄了沙的沙袋。一人在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一个人也是一脸诧异。“上回没觉得啊,她还跟我有说有笑的呢,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朝我们撒气啊……”
一人恍然大悟:“心情不好?云门的弟兄都盼着主上跟她成亲,能喝杯喜酒,有阵子没动静,难道是这件事成不了了?”
对方连连点头,随声附和。“想来也是,算了算了,我们别多嘴,赶紧回去喝药,我现在连拔剑的力气都没了——”
慕容烨脸上的笑容沉下来,他从暗处走出来,一提华服,走入屋内。
“七爷,这么早。”韶灵见是他,眼底虽然闪过一分错愕不及,但还是笑着招呼。
一分及其细微的生疏,梗在他们中间,像是有人赤足走上平滑的道路,却踩上一颗细小的沙砾。
他狐疑地打量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有笑,但笑容不达眼底。
“你们还没吃早饭,先去吧。”韶灵见慕容烨的眼神微变,便支开了三月跟连翘。
“爷也没吃呢,我们一起用。”慕容烨笑着坐在桌旁,迎着她的视线,说的平静温和。
“我方才已经用过了,我不是让人把早膳送去的吗?七爷怎么没看到?”韶灵微微一笑,却有些尴尬。
慕容烨因为常年练武的关系,看似慵懒散漫,实则很有自制力,他何时起身,她早就摸得清楚了。
“七爷若现在回去,那些早膳也早就冷了。隔壁屋子生了个小暖炉,吃的东西虽没几样,但还是能给七爷做碗面的。”韶灵起身,连披风都不拿,就往隔壁走去,慕容烨跟在她身后,看她煮水下面。
他方才的不安和担心,一瞬烟消云散,她依旧跟平日里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我听几个手下在念叨你对待病患太凶悍,满腹抱怨……众人都说你性情冷静,就没几个知道你被惹恼了,就是活脱脱一只母老虎。”他故态复萌,倚着墙,眉目之间一派潇洒,笑着打趣。
“以前总说我不是女人,如今我成了禽兽了?”韶灵不怒反笑,弯腰垂首,磕了一颗鸡蛋进去,滚水将鸡蛋翻滚着,白乎乎的蛋花,卷起了淡淡的香气。
“一山容不得二虎,唯有一公一母。占山为王,我们天生一对。”慕容烨唇畔的笑意更深,她虽厨艺不精,但哪怕只是下一碗面,都让他觉得秀色可餐。
“你愿意当禽兽就好,反正我不乐意。”撒了一把青翠葱花,韶灵将香喷喷的面端到桌上,瞪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这样的她,才有生气,慕容烨总算不再多疑,圈住她的手腕,淡色的唇微微上扬,那双善于蛊惑人心的邪魅眼瞳,锁定了她的脸。他却只是笑,并不开口。
“今日还要出去吗?”正是每一日都被他这么凝视着,她无法忽略他对自己的心意。韶灵心中掠过一层惶惶不安,她抬起眉眼,轻轻地问。
“要出去,不过不会像前几天那样晚归。我们都好多天没一起吃顿饭了,再这样下去,你迟早要成独守空闺的小怨妇。”慕容烨捏了捏她的面颊,一如她还是十来岁的少女,听上去是取笑,但语气却宠溺的很。
韶灵垂眸一笑,他们虽然不曾结为夫妻,但不过少了个名分罢了,这世上许多新婚夫妇,也不见得他们这般和睦亲密。
“风寒彻底好了吗?怎么还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慕容烨笑着问。“不像是老虎,倒像是只猫。”
“要这么点小毛病都治不了,我还怎么当大夫?早好了。”韶灵朝着他眨了眨眼,大言不惭。
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吃了这碗面,才起身将他送到了院子口,哪怕昨夜睡得并不踏实,但她还是想试着去相信一个人。
这是她的弱点。
但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她不想孤身奋战,一定要忍耐着走完这一条路。
黄昏时分。
云门外。
慕容烨骑在白色骏马上,绝尘而来,紫色华服飘逸精美,黑色披风肃杀冷沉,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却在他的身上毫不违和。正如他的性情,亦正亦邪。
他早上答应过韶灵要早些回来,接连几个晚上都到了二更天才回到屋内,她早就睡下了。今日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云门,只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
“七爷,您回来了。”慕容烨跃下马背,匆匆走入其中,见马伯候在门旁,来不及听完他的话,将马鞭往他手里一塞,下颚一点,算是回应。
“我有话要对您说。”马伯看着慕容烨仓促的身影,不温不火地说。
慕容烨蹙眉转身,在马伯的嗓音中听出几分其他的含义,他静默不语,等着马伯先开口。
马伯波澜不兴,脸上没有任何喜怒,皱纹愈发深刻,宛若一张苍老的纸张。“昨晚,玉痕小姐来过了,七爷不在,我让韶灵去接待她。如今她成了遗孀,带子回顾家堡生活,我擅作主张给了她一笔盘缠。我想,七爷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慕容烨的目光骤然发冷,刮过马伯的身影,他的唇角莫名牵动,却并非是平日里的笑,俊美无双的面容,此刻却是阴沉而冷厉,很是可怕。
他拂袖而去。
马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宛若一尊泥塑,恭恭敬敬地目送着自己的主子离去。
门被大力推开,慕容烨冷着脸大步踏入其中,袖口一垂下,掌风已然将门重重合上。
“韶灵。”他的嗓音冻结成冰,眼光在满屋子找寻她。
跟他的目光触到的那一瞬,韶灵浑然不觉,笑着走向他,他拧着眉头看她,她的笑靥更是将他衬得癫狂。
她……不是该生气吗?至少也是猜忌,愤恨。慕容烨眼底的幽深不曾被冲淡,百转千回,五味陈杂。
他狐疑地望向她,目光落在她的身后,桌上的几道菜摆放整齐,最中央的火锅还在腾腾冒着白气。
“回来的比我想的要早些,菜刚刚送来——”韶灵神色自如。
“你过来。”慕容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内室床边,双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压下她整个身子,要她坐在床沿。
他久久地看着韶灵,眼中神色莫测,我看着他,缓声问道:“老马才跟我说,她来了云门,你去见过她。”
韶灵的眼神平和,宛若无风轻抚的水面,听他甚至不提顾玉痕这个名字的任何一字,更觉他必当对她铭心刻骨,如今恨得深了,甚至提也不愿提。
“我是去见了顾小姐。”
“你……”慕容烨顿了顿,手掌无声从她的肩膀滑下,安静地坐在她的身畔,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沉默了许久,他才身子微转,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一分笑意。“你心里不好过,毕竟是瞒着你没对你说过,突然见到她,一定满心惶恐不安,你怀疑爷对你的真心,对不对?”
韶灵从未见过邪肆狂妄的慕容烨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若他根本不在乎她,也不会如履薄冰。她的心头发暖,低低地问。
“顾小姐的孩子,是七爷的吗?”
慕容烨一瞬冷下脸来,怒不可遏,眼底却又并非只有怒气,更多的是无法辨明的情绪。星点的怒火在黑眸之中炽燃烧,令他看来更生气。“你这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这些东西?爷当时是觉得她性情开朗,相识不过半年就分道扬镳,哪里有什么孩子?”
韶灵扯唇一笑,轻轻地说,不再闹他。“若是你们有了孩子,都要五岁了,那个孩子看起来没那么大。”
慕容烨挑眉看她,眼底深处有些不太确定,但看她的笑容明亮又灿烂,总算才放下心来,相信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气他罢了。
“我没生气,七爷。”韶灵朝他粲然一笑,秋水美眸更是亮眼,看他依旧眉头不展,神色不太好看,她才柔声说。“七爷曾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佛言看人,人人是佛;鬼眼看人,人人是鬼。过去我很难相信一个人,这样的我,让对我好的人其实受了不少罪。昨夜,心中的确有些疑惑,但我想事情并非那么坏。”
“你昨晚一夜没睡好,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慕容烨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更觉她不再冥顽不灵,固执己见,更遭人喜欢,更让人疼爱了。他的神色稍稍缓和几分,目光紧紧抓住她,低声道。“韶灵,你听好了。我对她没多大感情,如今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我没在你面前谈及她,是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
“我没怪七爷啊。”韶灵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至少,她并不觉得被欺骗的愤怒攻心,或许是慕容烨对她太好,让她不忍去怀疑他的用心。
慕容烨心中牵动,嘴角掠过一丝笑容:“那就真是没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