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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走到她身后,淡淡道:“恭喜孟兄了。”
孟景春蓦回头,一见是陈庭方,便很是客气道:“多谢。”
“谢什么?我又未帮过你。”陈庭方脸上笑意淡淡,“对了,你那符可是只求了一个?”
“诶?”
“我昨日去圆觉寺,明惠法师与我说上回你递了两个八字帖,以为你是……”陈庭方轻蹙眉顿了顿,“遂给你的是个求子符,想来其中有些误会……”
“啊?”
陈庭方眉头仍是轻轻皱着:“又或者……孟兄现下有了心仪的姑娘,便求了这符?”
孟景春慌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替娘亲求个平安符,我还纳闷如何只给了我一个……原是寺里搞错了!”
陈庭方不急不忙:“你母亲……不是过世了么?”
孟景春一时无话,红着一张脸:“我还有些事要回衙门,先告辞了。”便急急忙忙低着头跑了。
她在大理寺耗了一日,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等吏部的文书下来,她想做的事便能轻而易举达成,倒有些胆怯起来。但猛一想到那该死的求子符,她脸便烧得通红,心道得赶紧寻个理由从沈英那里将符要回来才是。
临近傍晚,她收拾完东西拍拍脸,扯了扯嘴角从桌底下的藤条箱里摸出一面小铜镜来,对着镜子照了照,气色尚可,笑容满面,不错。
她遂带着这一张笑脸开开心心回沈宅,路上还让车夫停下去买了好些吃的。
升品级是大喜事,总得笑一笑。没料她兴冲冲回府时,沈英已是早她一步回了府。沈英在伙房旁的屋子里坐着,摆了一桌子菜等她。她进屋前,沈英坐在餐桌前走神,心中思量万千却不知如何同她开口。
孟景春很是高兴地进了屋,看了那一桌子菜惊道:“相爷这是?”
“似乎你生辰快到了,不知是不是今日。左右厨工买多了菜,便多做了些,趁热吃罢。”
孟景春坐下来握了筷子嘟囔道:“还以为相爷知道我考课升了品级呢。我生辰不是今日,还得再过十几日罢。”
沈英如何不知道她的考课成绩。那日考课郎中将名册递上来让政事堂做定夺时,他便知道了。明知道她升了品级便能出入存卷室,可他又如何忍心抹掉她努力该得的成绩。
他只说:“知道了,慢点吃,别噎着。”
孟景春点点头,心中却还在死命琢磨着怎么将那符给要回来。
沈英又问她:“明日你休沐吗?”
孟景春摇摇头,喝了一口汤道:“相爷明日休沐?”
沈英“恩”地轻应了一声,又道:“明日下午带你去个地方,早些从衙门出来罢,我在外头等你。”
孟景春抿了下唇,将食物咽下去,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作罢。
这一顿饭,她吃得饱足无比,心中却空落落的。沈英似是回到了她初见时的那个模样,世间一切皆与自己无甚关系,活着即是活着,无甚值得庆幸亦无甚值得高歌,仅此而已。
她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让人心里泛酸,跟着会想起许多旧事,便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可她不爱掉眼泪,没出息。
第二日天灰蒙蒙的,像是睡多了没有醒过来。临近年底衙门里反倒没什么着急案子,她早早收拾了东西,便往门外走。
沈宅的马车似乎停了有段时间,她踩着脚凳上了车,瞧见沈英笑了笑说:“今日真是冷呢。”
是冷,冷得快下雪,冷得他全身疼。
她坐下来,沈英将手中暖炉塞进她怀里,也未说什么。
孟景春便问道:“要去哪里?”
“城郊。”他顿了顿,“见山桥。”
孟景春长这般大从来不知道京城城郊竟还有这样一座桥,但她并未多问,只乖乖抱着那手炉靠沈英坐着。
由是太暖和,她竟抱着手炉睡着了。到见山桥时,沈英竟有些不忍心叫醒她,然她动了动,自个儿伸手揉了揉眼,说:“到了啊。”
她丢下手炉,下意识地去握了沈英的手。沈英一愣,她便笑笑,道:“相爷手好冷。”
孟景春下了车,面前这景却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城郊竟有这样广阔的水域,湖面平静得像是停在了某一刻,湖两边的水杉高高竖着,看着挺冷,孟景春打了个喷嚏,几只没来得及南飞的候鸟被惊到一般从枯枝上腾起,在灰蒙蒙的高空里瞬间成了几个小黑点。
沈英带着她往见山桥走,行至桥上,才惊觉到这湖的寒气。
天空越压越低,眼看着便要下一场大雪,孟景春缩着脖子开口道:“相爷如何会想到这里来?”
沈英看着那湖面道:“以前我常来这里,清净,说人坏话亦不会被人听墙角。”
孟景春脸上浮了笑,道:“现下不行啦,我在这里听相爷的墙角呢。”
沈英看看她,竟无奈笑了笑,却又单薄得不得了:“不高兴时也能来,对着这无甚生机的湖,心中便没什么好想不通的。”
是么……孟景春倒觉着太凄清,指不定就一时想不开跳下去了。她遂道:“我倒觉着,太凄清了,一个人来不大合适。”
“以前许多事只能对着这湖水说。但如今……”沈英仍是看着那湖水,声音很低:“说出来也好,不再是对着这一潭死水。”
孟景春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沈英看看她,神色却平静得很:“十一年前,我十六岁,在翰林院的第一年,便跟了大理寺的朱大人断过一件案子。”
【三九】冬已深
“十一年前”对于孟景春而言是个敏感的年份;她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宽袖下沈英的手。
“当时二殿下生母元妃娘娘久睡不醒,初时太医院诊过以为没什么大碍,然几服药喂下去,却丝毫不见元妃好转,后太医院院判孟太医诊过后认为元妃是中毒之症,遂重新拟方;然元妃醒后,却神志不清;似疯了一般,谁也不认得。据孟太医所陈;是因拖得太久,故而即便救回来,也已是伤到了脑子;若是早几日,也不至于如此。”
他顿了顿:“那时恰逢陛下南巡,回来时,宫中已乱作一团。陛下密饬朱大人查清此事,我恰是辅官。”
孟景春另一只收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脸上却瞧不出异色。
沈英今日将她带来,特意说这十一年前的案子,是因为他已知道她是孟绾罗?所以特意给她这个交代?
孟景春静静听着,心中却想:其实你不必说……我会自己去查案卷,会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会找到那个人,年少的噩梦得以驱散,心中疑惑得以释解,便能无顾忌无牵绊地往前走。
沈英却接着道:“这案子查的无非是谁人下毒,这毒又是从何处来,以及——孟太医诊断用药,是否有误。”
孟景春神情竟有些木然,似是不愿面对般问道:“那,查得如何……”
“毒用在饮食中,因过去了好些日子,故而很难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食物里被下了药,也不知这饮食来源是哪里。”
“难道饮食无人试毒么?”孟景春仍旧冷静,声音在这寒风里却略是低弱。
沈英眼色忽黯了黯:“我那时与你想得一样,既然试毒的人没有事,那问题一定是出在未试毒的饮食上。据元妃近身宫女回忆,元妃昏睡不醒的前一日皇后娘娘送过点心,因瞧着很新奇,也未来得及等人试毒,便吃了。”
“皇后娘娘?”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元妃那时被陛下宠上天,且在宫中有些目中无人,必然招妒招恨。”
“没有证据,所以呢?不了了之吗……”她尾音都有些飘,明知道不是这样,但当时若真是没有证据不了了之该多好。
“怎么会……元妃疯了,陛下恨不得将那下毒之人千刀万剐。可若当真是皇后,又能如何?她娘家的权势在那里,陛下不可能为了元妃娘娘废后。而元妃长兄又是镇远将军,军功赫赫,再怎样也要求个交代。但那时我不知道,天真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妄想查个水落石出。然朱大人却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不必再查。”
孟景春心一沉。
“我很奇怪,为何什么都没有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了案。朱大人却说,元妃近身宫女中有一人是薛贵人的眼线,这药正是近身宫女投在茶水中的。”沈英短促地停了一下:“仍旧是没有任何证据,可这推断竟成了事实。本来事情至此已消停,但元妃不认人的毛病却迟迟治不好,陛下迁怒太医院,便有人在孟太医那里发现了薛贵人与之私下来往的证据,说是薛贵人进宫前便认得孟太医,因嫉妒元妃便自孟太医处讨了这毒药,投毒谋害元妃。后来孟太医与元妃诊治时,故意拖延敷衍,才致元妃生不如死。”
孟景春唇咬得死死。
“孟太医一家入狱,孟夫人久病缠身在狱中苦熬,独女不过八岁。那时我才知道,太医院张院使已是年迈,即将让位,孟太医医术精湛口碑很好,当时已为院判,极有可能提上去。但觊觎院使位置的人,却是见不得人好,便落井下石。”
“我看过那所谓证据,并不足以成为证据。但当时薛贵人已被赐白绫,死无对证,孟太医百口莫辩,最后甚至不愿再开口。”
“那阵子我去过许多次台狱,孟太医最后心灰意冷,只求妻女无虞,便甘愿赴死。”沈英的语速变慢,竟有些说不下去:“不过是招了妒,又摊上元妃这件事,便得此结局,实在……”
“妻女后来放了吗?”孟景春眼眶酸疼,头也没有抬。
沈英看了看湖面,神色有些空茫:“放了。”
“怎会就这样放了……”孟景春声音越发低。
沈英只缓缓道:“做了一些争取。”
孟景春紧抿着唇,忍了半天才道:“相爷可与孟氏妻女说过什么?”
“好好活着。”
孟景春眼泪差点滚落,她握着袖中那只手,握得更紧,一点也不想放开。
沈英察觉到她握得越发紧,心中愧疚却已是快至极限,他道:“我最后一次去台狱,是与朱大人一起。”他袖中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看着那湖面道:“给孟太医送了一杯酒,只消半个时辰,便能取人性命的酒。”
孟景春死撑着一口气,脑海中铺天盖地全是父亲的脸,她深深低着头眼泪拼命掉,凭什么这样草菅人命,明明连铁证也没有。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沈英说得近乎一字一顿,“那半个时辰,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毒发,什么也做不了。”
孟景春忍住泪,她快站不住,可她不能在这里倒。冬日傍晚的朔风狠狠刮过,她脸上眼泪迅速干了,整张脸被风吹得疼。沈英侧对着她,看也不敢看她现下的样子。两人僵持扶靠还能察觉彼此体温的,只有袖中紧紧握着的手。
孟景春忽地松开了那只手,沈英心中骤凉,像是迅速空出了一大块,不知如何填补。
然下一刻,孟景春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英任她这般抱着,呼吸略滞,心中却疼惜无比。
“绾罗。”他哑着声音这样唤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头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缓了许久,终是自己承认了身份。她声音微颤:“他走前可说了什么……”
那声音似是通过胸腔传来,低哑,又带着无力探询的轻弱,让人喘不过气。沈英头疼得厉害,如蚁虫啃啮,却又得强撑着清醒。他伸手轻轻回抱她,声音里带着愧疚:“所幸绾罗是女儿,也不会再与这朝堂有什么瓜葛,若能心无芥蒂地平安长大便好。”
心无芥蒂……
孟景春心中反复咀嚼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无芥蒂。
她又缓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时你与我说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论将来如何,都要努力为生……”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可那时我才八岁,八岁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么叫努力为生……我只知道爹爹不在了,稀里糊涂便迁至江州……对着素未谋面的人喊舅舅,母亲身体少了调理每况愈下,学堂里先生态度凶恶,同窗见我人小总是欺负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爱吃的东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闭眼深叹,抬手轻轻搭上她后脑勺,安抚小孩子一般:“没事了。”话虽这样说着,可他心中愧疚却一刻也未纾解得了。
这份自责因知道她是孟绾罗后更甚。那时觉得努力耗尽,事情再无转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太医死,自己亦是跟着心灰意冷。这朝堂不如他预想中干净,规则亦只是权贵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牌,一腔热血只能空付流水。
却未想过,这一对孤儿寡母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听到坏消息,这么多年,便一次也未着人去问过这一对母女到底去了哪里,又如何为生。
直到十一年后,他再次遇到孟绾罗。
她伶俐聪慧,写得一手秀丽文章,每日都过得没心没肺,有时候却糊涂得像个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浅;她如暖阳般明媚,不像是背负着惨淡过去与回忆的人;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了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识时务,却死鸭子嘴硬说为人不能失赤忱,还敢在折子上立大志说要将韩至清的案子彻查到底。
他看在眼中,心底却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过去的幽暗回忆慢慢被打开,扑棱棱飞出的蛾子此时却堵在他喉咙里,让他难诉说。今日将一切摊开,不论最终要走向哪里,他只要她继续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泪,此时眼眶已是疼到发麻,她这一番倾诉已是积压多年,撑着笑脸不去回望过去不胡思乱想,好好活到现在,埋在心底里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尽一般。
她已没什么力气,脑子都放空,只听得朔风呼啸而过,沈英的心跳声她一丝一毫也捕捉不到。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会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争取,她却可能不会再站在这里。问题并不在于谁送了那杯酒,而是为什么会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错,为何要臣下抵命,为何可以连铁证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
她心中黯然,却不愿就此低头。
沈英轻叹出声,偏过头,大片雪花已不知什么时候不急不忙地开始往下落,一汪湖水依旧平静,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冬却深。
【四零】慢慢行
回到城中已是天黑;路上慢慢积起了雪,孟景春从马车里下来,蹲在府门口攒了一把雪,紧握成一团,压成一个结实的小雪球,拿在手里默默进府去了。沈英走在她后面;到回廊拐角处,他刚转过去;便有一只小雪球飞快地朝他砸了过来。
这雪球扔得一点都不似开玩笑,孟景春卯足了劲才将这雪球砸得又狠又准;像是这样才解气。沈英被她这雪球砸得胃疼,许久才抬手拍掉了衣服上的雪,孟景春却已是不见了身影。
到了伙房;果然见孟景春窝在灶膛口烤火。厨工见沈英过来,忙说饭菜已是准备好,正打算端到隔壁去。沈英却说不必了,厨工便识趣退下。
那厨工将伙房的门带上后,孟景春仍是不动声色地窝在灶膛口,大锅里似是在熬汤,柴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将孟景春一张脸烤得发红。
沈英哑声问她:“不吃饭么?”
孟景春揉了揉肿着的眼睛,说:“吃,怎能不吃。”她站起来,走到沈英面前,却忽然伸了两只手,贴在了沈英的脸侧,声音亦是哑的:“好冷。”
她那一双手却已是被火烤得极暖和,沈英脸上凉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烫暖意惊到一般,心中百般滋味难辨。
“以前我舅娘说,冬天脸上会长冻疮,我不信,下雪天就拼命在外玩,结果真的长了,就只能拿热手巾捂着,脸上一颗一颗硬疙瘩,怎么也好不了,到头来被我母亲训。”她嘴中嘀嘀咕咕,沈英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
她接着道:“觉着相爷气血不好,应当比我更容易长冻疮。听说楚州比京城冷得多,相爷可别冻出冻疮来,会变丑的。”
“你如何……”如何会知道他即将公出楚州?
孟景春也不看他,收回手只说:“听人说的。”她低着头,想了想:“年关将近,楚州边防的确要上心,只这样一来,相爷赶不回来过年了。”她紧接着又道:“不过不要紧,我的字也写得不赖,春联我会记着贴。”
她这般说着,沈英心中却泛酸。
他将她按进怀中,久久不能言。
孟景春便任由他这般抱着,心中满满当当,闷声慢慢地开口:“我答应过相爷不走,便不会食言。”
沈英闭眼深叹:“京中还有个地方,你应是想回去看看。”
孟景春亦是闭了眼,放心将头埋在他怀中,说:“菽园吗?”
“恩。”
“我原本想要买回菽园。”孟景春想起那一千三百两来,“当时有人告诉我,菽园在户部一小吏手中,他急着出手,要价一千五百两,可那时我只有一千三百两,便拖了好几日。等我再想起来,却被告知菽园已被售出了。”
沈英听她闷闷说着,却也不开口。他听到户部小吏急着出手菽园亦是偶然,十一年前的旧事久久不能释怀,那日他便去了一趟,找到那小吏,将菽园买了下来。买回菽园,并没有什么旁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