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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本寻常的手抄经,翻开来便是陈庭方端正清秀的笔迹。早知这手抄经本中夹了什么,她翻到那页,方看到夹在经书中的一根红手绳。
金刚结,加持力无有限期,若不愿佩戴亦不可随意丢弃,必焚烧尽毁。
沈代悦浅吸一口气,抬头望着陈庭方。
陈庭方却语声淡然:“留着罢,至少保个平安。”
屋外天色将昏,室内显出孤冷来,沈代悦终是起了身:“这便告辞了,无心师傅保重。”
陈庭方未起身送她,低头将那包袱打了开来。
——*——*——*——*——
十日后,沈代悦跟着沈时苓启程回华阳城,孟景春带着阿树坐马车送他们到城门口,待她们走远了,这才抱着阿树又上了马车,嘱咐车夫道:“去一趟圆觉寺罢。”
自去年与沈代悦一同去过之后,她再未去过圆觉寺,想来早前也在寺中求过求子符,如今遂了愿,按常理也该再去一趟还愿。
到了圆觉寺,她在前头烧香还了愿,又许了全家平安,便抱着阿树在客堂坐了会儿。眼见着角落里打瞌睡的那个小和尚很眼熟,想起来是陈庭方那位古灵精怪的师侄时,那小和尚忽然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环视了一遍客堂,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他眼神倒也机灵,一眼便瞥到了抱着娃的孟景春。圆慧小小年纪记性不比孟景春差,蹭蹭跑过去,像模像样行了个合十礼,说:“女施主许久不来了啊。”
孟景春淡笑笑,圆慧却忽地凑上来,盯着阿树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打量半天。阿树亦是睁着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盯着圆慧。
圆慧神神叨叨:“这位小施主是大富大贵之命啊,女施主生了个相才。”
孟景春忍住笑,起了身道:“我想见一见你师叔无心师傅,不知可方便?”
圆慧目光还停留在阿树身上,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戳了戳阿树的脸,软绵绵的觉着很好玩。好不容易回过神,对孟景春略表歉意后,飞也似的跑去后面寮房了。
孟景春在客堂又等了会儿,半天才等到陈庭方。天气正好,陈庭方便邀她出去走走。他见孟景春抱着孩子倒也并不觉着惊奇,只温声道了一句恭喜,便不再赘言。
旧友相聚,不求话多。寺中到底清净,又正值这寒秋,显得有些萧瑟。孟景春佯作无意地提了一句,说今日是送沈代悦出城,故而恰好过来一趟还个愿。
陈庭方只浅声道:“是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似乎是家中说了亲事。”孟景春低头看地上枯叶,“也不小了,故而家中也有安排。”
“恩。”陈庭方浅应了一声,孟景春怀里抱着的小家伙却忽地哭起来。
阿树看到陈庭方,直愣愣地,忽然就不哭了。陈庭方朝他淡笑了笑,阿树便咿咿呀呀地上身往前探,伸了手过去要他抱。
陈庭方顿时有些局促,孟景春说没关系,便递过去让他抱一抱。
陈庭方接过阿树,阿树手抓着他佛珠不放,蹭啊蹭的,将口水都蹭上了他身上的海青袍。孟景春见状赶紧将阿树抱回来,略表歉意,将帕子递了过去。
陈庭方忙说无妨,也未接那帕子,只看着阿树淡笑。半晌,他才缓缓道:“同科之间现下最圆满的,想来只有你了。”诸事自在,心平气和,这是修行人也不一定能到的地步。
孟景春却道:“心中自得,于是一切自得;心中热闹,遂一切皆热闹;心中孤独,则怎样都是孤独的。你离开俗家这么久,想念过家中双亲吗?”
陈庭方未回她,已是转了身,低头迈步往前走。
这世上能放下的事似乎很多,挂念在心中深处的,却一直还在。
孟景春并非劝他,旁人的话不过是个态度,如何听如何想,都是自己的事了。
她趁天色早便告了辞,不再多叨扰。
是夜,陈庭方做完晚课往寮房走,却见玄慧长老站在廊前等他。玄慧将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矍铄,陈庭方依玄慧出家,是非常难求的因缘。玄慧觉得他颇为灵慧,小小年纪便很是通透,可惜却只差了那么一步,再也不能往前走。
陈庭方俗家的亲朋好友众多,挂念他的也常来看他。大多他都避着不见,以求心中清净。玄慧看在眼中,却也知道他的心病在哪里,一直不曾点破。
夜深露重,一路踏足前行,玄慧笑意吟吟地开了口:“无心啊,为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俗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呢。你如今不过十几岁,自诩看破俗世红尘,但其实未必呢。”
他不过只提了这一句,陈庭方约莫已猜到了他的意图,只报之以淡笑,并未插话。
玄慧又道:“天下这般大,你踏足之处,是不是只有京城这一小块地方?”
陈庭方回曰:“是。”
玄慧倏地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徒儿道:“修行并非避世。不是你每日在这寺庙之中,避开故人旧事,便是修行,你明白吗?”
陈庭方久久不言。
“以为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方,便是整个天下,未免有些草率了。”他说着,将一串紫檀递给他,“你尚年轻,还能上路。”
【八七】“内情?”
十月;董肖佚产子,皇上赐名子江,同年改元建昌。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是个人都能猜到董肖佚生的这个儿子是什么身份。群臣都见识过皇帝手段之狠戾,识时务者这时候均是不敢冒头的,但也有人偏偏往枪口撞;认为既然董肖佚产子,便不能继续留任丞相之位;望上考虑周全。
此时董肖佚在深宫中坐月子,自然不理会外面这些事。
没过几日;又有人上本,中宫之位空缺已久,提议立董肖佚为中宫。
皇帝不作回应;几日后,却在宫中替董肖佚的儿子办了满月酒。帝王之心不可轻揣,众臣均在观望。
十二月末,董肖佚回政事堂,竟当作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之前一年,沈英总理朝中事务,如今董肖佚重归政事堂,左相之权亦是得悉数交回。
朝中亦有人替沈英鸣不平,先皇在时,陈相因年迈故而经常不理政事,诸事均经由沈英之手执行;如今董肖佚仗着圣宠稳坐朝中第一把交椅,沈英代为总理朝中事务不仅没有功劳,连苦劳亦是没有。
多年右相命,操着左相的心,看着竟是一点盼头也没有。然而当事人沈英自己,却是一点回应也无,仿若朝中这些抱不平,说的不是他一般。
但就这时,沈英终于递了本密折。说密也算不得密,毕竟朝中都知道沈英递折子了,但至于他递的是什么折子,大家只能掏空脑子发挥无尽的想象力了。
三日后,董肖佚封后。
一众人纷纷揣测,是不是沈英那本折子起了作用。又道沈英果然是城府颇深老奸巨猾,将董肖佚赶回后宫,将来左相的位置便是沈英无疑了。
结果又传出消息说,董肖佚虽为中宫,但不掌后宫印信,不理后宫之事。反倒是将久居楚地的戎淑仪娘娘请回了京,代中宫执管后宫诸事。
于是董肖佚仍旧着女冠服,行走于朝堂之间。有了中宫娘娘的名分,朝堂间无人再敢七嘴八舌地妄言,只好认了这现实。
不过说到底,这些的确是于礼制不合,董肖佚为避免莫须有的口舌,只比往日更为勤勉。好几次沈英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府了,却见董肖佚那边的灯还亮着。
这日沈英回府前顺道过去送东西,见灯还亮着,便敲了敲门。董肖佚过来开了门,沈英正要开口,董肖佚却立即示意他低声说。沈英往里一瞥,才见室内摆了张小床,子江正在酣眠。
董肖佚迅速关上身后门,站在走廊里接过沈英递过来的折子,道:“昨日荆州牧递的那本折子看到了么?门下省……”
沈英却打断了她,只道:“你如今又非孑然一身,辛苦成这样子,便是你要的么?”
董肖佚略有些疲倦地靠着身后门板:“不知道。”
沈英抿了抿唇:“不知道所以每日熬到这样晚么?”
董肖佚脸有倦色,稍稍低了头,抬手撩起耳后碎发,声音略哑:“若不在这里,我不知在宫中能做什么。我熬了近一年,那里闷得让我难受,以为能想得开,却到底还是——不行。”她眼中锐利将近灭了一半,廊檐下疲弱灯光打在她脸上,表露出一番浓浓的倦意来。
沈英这几年照料人的本事有所长进,但劝解安慰旁人,他依旧技巧拙劣。孟景春用不着他劝解开导,反倒是他自己总成为被疏导的那个人。
面对一脸疲态又无可奈何的董肖佚,他顿时哑了口。往常她明眸善睐,不必开口,眼中气势都咄咄逼人,如今这模样,看起来倒有些不似董肖佚了。
沈英只道:“我听闻有些人产后便是如此,容易疲劳且情绪可能低落些,兴许过了这阵子便好了。我不耽搁你时间,事情处理完早些回宫罢,天都黑透了。”
董肖佚闻言转过身开门进屋,沈英便独自离了政事堂。
他回到府中已近戌时,虽如此,府中却仍旧很是热闹。沈时苓今日刚从楚地回来,觉着沈宅怪冷清,遂与严学中一道往菽园来,顺道瞧一瞧侄子。
天气很冷,孟景春白天让厨工备了馅儿,晚上包饺子。沈时苓在一旁抱了会儿阿树,见他睡着了,便很是不舍地又交到乳母手中,坐下来看孟景春包饺子。孟景春本来手艺拙劣,入冬后悄悄包了几回,如今却也包得挺像模像样。
天色渐晚,见沈英还未回,孟景春怕沈时苓与严学中饿了,便让厨工先下了饺子,又去烫了一壶梅子酒。
席间严学中问她是否还打算再回衙门,孟景春道:“眼下是不能了。”
一旁的沈时苓抿了口酒,却说:“衙门里有什么意思,朝中俊才虽多,可能往上爬得飞快的,却没有几个。继续在衙门中耗着,家里的事情也想顾,极有可能两边都周顾不好,反而累了自己。”
说起来也是,孟景春当初考功名不过就是想解开当年的一个结,如今案卷也看过,事情始末也都知晓,继续耗在衙门里,已超离她本意之外了。
三个人吃得差不多时,沈英回来了。沈英见府中点了这么多灯,猜也猜得到是沈时苓到了。
他进屋将挡风斗篷摘了挂起来,闻见饺子香已快要饿死。孟景春赶紧起了身,说去伙房再煮一盘饺子来,沈英却也跟了出去。
孟景春回头,笑说:“你跟出来做什么?”
沈英两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冷啊,找个热乎的手取取暖。”
孟景春也不理他这打趣,两人携了手往伙房去。沈英道:“时苓趁我不在又与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说不要再去衙门了。”孟景春觉着冷,哈了口气接着道:“不过我原本也不打算再去了。”
“难不成你近来研习医书还当真琢磨出门道来了?”
孟景春“恩”一声,故意拖长了尾音:“是啊我还打算在门口挂一匾额——悬壶济世,下头再题一行小字:疗效不予保证。”
沈英揉揉她脑袋,已是到了伙房,等厨工下饺子间隙,孟景春又不知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说起来……董大人还好吗……”
沈英却只说:“不是很好。”语声明显矮了下去。
连他都这样回,想必是真的不好。孟景春不知说什么,侧身靠着沈英,看着灶台上腾起的白雾走神。
沈英不想连她也因此郁郁,便道:“人走自己选择的路,冷暖自知。你我皆是旁人,体味不到其中悲喜,故而……”
孟景春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倏地直了身:“相爷的开导太拙劣了,行啦,饺子都好了,先回前边。”
厨工将饺子盘递给她,她端过来便匆匆往前边走,怕饺子凉了。到前边,沈时苓见他们一起过来,还忍不住揶揄了两句。
沈英坐下来问道:“今日回来的?代悦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有书看随便怎样都好。”沈时苓仍是百无聊赖地抿着小酒。
“听说家里替她说了亲事,你把过关么?觉得如何?”
沈时苓搁下酒盏:“那小子我见过,家里财力雄厚,人品却是一般,且为人没有雅量,略有些粗俗,代悦若是过去,恐怕等于嫁了枯木。爹看人的眼光不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顿了一顿:“夫妻夫妻,若回了家连话头都接不上,我吟一句诗你说什么破玩意儿,那两个人都是受罪,还是不要捆在一起的好。”
沈英闻言淡笑笑,拿过小碟倒了点醋,又说:“那怎么办?一门亲事又打了水漂。”
沈时苓相较沈英似乎开明得多:“能怎么办,我们家一个早婚的都没有,都拖到二十多。总不能因为急着将她嫁出去,便随随便便说个人家,就这么一个妹子,你舍得我还未必舍得呢。代悦若没有合心的,我养她一辈子还是很容易的,反正她有书就好了。”
沈英不发表意见,忽然想起陈庭方这茬来,偏过头问孟景春:“你前几日是不是去过圆觉寺?”
坐在一旁的孟景春回道:“恩。”
“陈庭方还在寺中么?”
桌上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孟景春。
孟景春“呃”了一声,末了道:“据寺里的一个小和尚说……陈庭方十月就离寺了。”
沈英手中筷子顿了一顿:“离寺了?难不成还俗了么?”
孟景春忙摆手道:“这个倒是没有听说,我听那小和尚说,他师叔出门游历去了,故而不在寺中。”
沈英顿觉不寻常,便说:“如今天气这般冷,什么时候游历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游历?那小和尚可说他往哪边去了?”
孟景春略蹙眉:“这个倒没有。”
沈时苓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小丫头怎么这次回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原来是小和尚也离了京啊?”
孟景春略一想,却很是冷静地回道:“我觉着不像,代悦离开京城那日我便去过圆觉寺,陈庭方一点要走的迹象也没有。何况,他若是为了追上代悦离开圆觉寺,也不会等到十月。故而我觉着,代悦应是不知道他离寺的事情。”
她这边说完,屋中稍沉默了一会儿,严学中却开了口:“为何提到陈庭方与代悦有关联,你们均是不大高兴?依我看,陈庭方的出身样貌才学,没有一样配不上代悦的。”
沈英咋舌,孟景春看了一眼姐夫,心道原来对于这种事,刑狱出身的人居然一点也看不透其中内情啊。
【八八】心事
严学中见他们这般反应;又讪讪看了一眼沈时苓:“难道,有什么不对?”
孟景春忙打圆场道:“兴许,只是觉着陈庭方体弱了些罢……”
“还好罢。”严学中却说,“我有一回在圆觉寺见过他,觉着似乎也不像是体弱多病的样子。兴许是书生气太重,故而觉得弱了些?”
“呃……”孟景春顿时被他这话噎住;不知怎么回他。
陈庭方自从去了圆觉寺,兴许是忧心的事情少了;整个人确实是渐渐好起来。寺中不论作息、环境还是饮食,既能颐养心境又能养身;对陈庭方而言确实大有裨益。
沈英见状,立时打断了这个话题:“不过随意一说,深究做什么。”
沈时苓却来了兴致;道:“我听说这个陈庭方与之前的二皇子私交甚好,那位二皇子一过世他便立时遁入空门,照此看来莫不是个断袖?”
“呃……”孟景春忙摆手,“不是不是……”
沈时苓轻挑眉:“小孟这般反应我倒更确信他是个断袖了。”
孟景春忙解释道:“可能就是太固执了些,容易钻死胡同,断袖……怕还称不上罢。”
“那便是瞧着像个断袖?”沈时苓道,“你们均见过这位状元郎,偏偏我一人从未见过,早知道趁他在京城时该会一会,好好瞧一瞧其人品。若当真心善且不狡诈,这般聪明且识情趣的人,合代悦那小丫头的胃口,便是可以理解了。你们莫以为这样的人寡义薄情,这样的人若对一个人上了心,那便当真是死心塌地。只是不知代悦那小丫头,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略停顿,轻蹙眉道:“若代悦当真不知他要离寺,那离京前特意去圆觉寺便是别有用心了。现下想来,小丫头手段倒也算厉害的,好一招欲擒故纵。”
孟景春听着哑了口,过了好半晌才道:“不、不至于罢。”
“情爱中这般小算计,有时无妨真心。诸事皆有限度,未越线便用不着指摘太多。”
沈时苓说罢起了身:“若这桩缘分到最后能两情相悦便是再好不过,只是依我看,陈庭方也是个人物,且两人年纪都小,这路恐怕要走很长。”她偏头瞥了一眼严学中:“时辰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严学中起身去拿挡风斗篷,沈时苓招手与沈英小声说了两句话,便随同严学中一道出了门。沈英与孟景春送他们到门口,待他们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时,孟景春揽过沈英手臂:“方才长姐与你说了什么?”
沈英笑着拍了下她脑袋:“说你都快瘦脱形了,让我喂你吃些好的。”
“才不信。”孟景春笑着拖他往府里走,仰头看一眼黑漆漆的天道:“今年的雪不知何时才能下呢。”
沈英偏头看她,略走了神。她的确是清减了许多,笑起来颊边酒窝陷得很深,细瘦的胳膊挽着他的小臂,却格外使力。
趁孟景春不注意,他便凑过去亲了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