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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再提。”孟景春做了个切勿再言的手势,便又继续往前走。
陈庭方却在背后浅笑了笑。
两人行至一处酒肆,孟景春顾及到他身体,便问道:“现下可还能喝酒了?”
陈庭方抬眼瞧了瞧那招牌,却慢慢道:“纵是京城再好的酒肆,也没有我家存的那几坛子酒醇香,孟兄可想试一试?”
孟景春算算手头钱银,便很是乐意地应下了。
孟景春固然猜到陈庭方说家中存了几坛子酒是谦辞,但她真正瞧见陈府酒窖,却着实惊了一惊。
“我曾祖父爱喝酒,便让人造了这酒窖,结果家里人有事没事便藏些酒,算起来也有七十个年头了。”陈庭方如是解释,又看向孟景春,“孟兄想喝哪一坛,随意挑便是了。”
孟景春两眼放光,紧握双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客随主便,我随意。”
陈庭方只笑笑,指了其中一坛酒对身旁小厮道:“温一壶送上来罢。”
小厮应声去取,孟景春便与陈庭方一道出了酒窖。
孟景春未在陈府吃过饭,这下算是见识了一番陈府的排场。陈韫身为左相,一年俸银与沈英比起来,虽肯定要多一些,但也应差不多。孟景春心中不免比较,同样是相爷,她隔壁住的那一位却寒酸得要命,也不见有什么好衣服可穿。沈英正是好年纪,却如此亏待自己,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孟景春三两杯小酒下肚,加之面前美食丰富得都不知如何下筷,心中觉着很是舒坦,不免又多喝了几杯。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起了风,孟景春喝多了有些发飘,不免有些口不择言:“三千六百两啊。”
陈庭方一愣,却立即反应过来,她这算的是沈英的年俸啊。他抬眼看了看孟景春,唇角笑意不减,懒懒问道:“孟兄如此惦记沈相的年俸,莫不是在动什么心思?”
孟景春连忙摆摆手:“没这回事,不过感叹一番罢了。”
陈庭方不语,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又过了会儿,陈庭方却兀自笑笑,声音低得旁人根本听不到:“若孟兄敢嫁而沈相愿娶的话,那三千六百两年俸便能寻着女主人了。”
孟景春压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动静。
陈庭方脸色僵了一疆,却也未起身。只片刻,屋门忽被人撞了开来,孟景春循声望去,酒都吓醒了。
二殿下醉得一塌糊涂地站在门口,似是有些支撑不住,最后索性坐在了地上。
孟景春被这情形给惊着了,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慌忙站了起来。
陈庭方却坐着不动,冷眼看着坐在门口的那人,良久才拿过手边茶壶倒了一杯水,不慌不忙地起了身,缓缓走到门口,蹲下来将杯子递给他,但神情却转黯,声音轻轻的像是叹息:“殿下的心也该狠一些才是,又何必任旁人欺负。”
【一一】借宿一晚?
屋外风越刮越大,连雷声也未听着一声,雨点便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孟景春瞧着眼前这情形,知自己不好继续待着了,便悄悄绕出去,又问府中下人借了把伞,一个人默默地回去了。
今日本该是宫中大喜的日子,二殿下又何故神伤至此?孟景春琢磨良久,脑子却不够清醒。外头风大雨大,孟景春觉着自己都快要被这风给卷跑了。
回官舍路途漫漫,那把伞在大风中压根失去了作用,她回到官舍时,全身已被雨水淋得湿透。
关上门匆匆忙忙点灯,没料蜡烛竟只剩了一小截,火苗一副将灭不灭的样子。孟景春剥下湿淋淋的外套,打算去后头烧水,一翻炭筐想哭的心都有。她这些天没日没夜耗在衙门,连家里没炭没蜡烛都不晓得,真是不长心思。
她琢磨了会儿,又重新将那外袍披上,开门走到沈英门口,“咚咚咚”敲了一次,没人理,“咚咚咚,相爷”没人理,“相爷,相爷,咚咚咚”,她正要喊第四遍时,门总算是开了。
然而很明显,沈英亦是一副刚赶回来不久的模样,虽没有她狼狈,但身上衣服也俱是湿的。
“有事么?”沈英声音淡淡,听得孟景春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下官、下官来借些东西……”她又连忙补充道,“改日会还的。”
“进来罢。”沈英说完便转身往里屋走了。
孟景春关上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还不忘左右瞧瞧,好似没什么地方可以藏那么多真金白银啊。
水壶里的水正烧着,孟景春站在卧房门口,也不往里瞧,只说:“下官想借两支蜡烛和一些木炭烧水。”
沈英不理她,不知在里头做什么。炉子上的水将沸,孟景春便往里探了探头,却见沈英已换下湿衣服,正在穿一身干净中单,头发已是放了下来。虽只是个背影,孟景春迅速掉过头,喊了声说:“相爷,水要开了。”
沈英从里头走出来,身上只松松垮垮套了件白衣中单,前襟处微微敞着,锁骨甚是好看。孟景春愣了一下,咽了咽沫,连忙别过眼去,又将借东西的话说了一遍:“下官就借些蜡烛与木炭。”
“家中竟连这些都忘了多备一些?”
孟景春低头不语,心里却恨恨地想,看罢看罢,又要说教了!借你个东西又不是不还,要你教训老子!
“蜡烛在那边的柜子里,炭筐里的木炭自己看着取罢。”沈英说完便去拎水壶,将那水倒进木桶里,又去打了冷水继续烧。
孟景春想他估计是打算烧水洗澡,便悄无声息地去摸了两支蜡烛,又拿了张纸去包了几块炭,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悄悄走了。
沈英从后院回来时却见屋中没了孟景春人影,这么偷偷摸摸就回去了也不说一声,当真是行事古怪。
孟景春回去折腾到很晚才收拾停当,一夜做了无数梦,早上醒来时脑子跟堆了一团浆糊似的。
到了衙门里,听人嘀咕说昨日太子大婚时,二殿下竟在喜宴上喝醉了,独自出了宫,后来也不知去了哪儿。孟景春脑海里立时浮现昨夜二殿下那一张略显凄苦的脸,以及陈庭方那淡到清寡的神情,想想都觉得不像是真的……
这件事被传得神乎其神,说二殿下倾慕魏府千金已久,如今见其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皇嫂,实在心痛非常。
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说魏府千金藏于深闺多年,除了爹娘兄弟和府中下人,谁也未瞧见过她模样,又哪里能和二殿下有什么私情。
孟景春听着一笑了之,坊间编排是很厉害的,她亲身经历甚有体会,白说黑,黑变白,是非逻辑不分,实在很容易坏人名声,教有心之人给留意了去,大做文章。
何况她也没这闲空理会这些事。这一日,她回去得早,想着先睡一觉再去伙房,没料衣服还未来得及换,门口便响起敲门声。
孟景春起先以为是伙房的人又来分东西了,打开门却是被吓一大跳。门口站了四人,均是她在书院时的同窗!
那四人拎着行李背着书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孟景春有些咋舌:“你、你们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其中一个书生道:“问了会馆的人,说你如今搬到官舍住了,便一路问过来的。”
“哦。”孟景春心说补眠计划又算是泡汤了,便道,“你们远道而来,我也没甚好招呼的。若不嫌弃,这官舍附近倒是有酒肆,给各位接风洗尘罢。”
那四人自然开心,孟景春暗自摸摸袖袋里装的钱袋子,只可怜了孔方兄。
她摸摸鼻子,便领着那四人往酒肆去。
席间那四人喝得开心,与孟景春说了许多家乡的事情,又讲自她高中了探花后,书院里新进的后生就越发多了,连夫子都神气起来。
又说她既然已做了京官,必定是前途无量云云,日后定不要忘了帮衬。
孟景春强打着精神,已很是疲乏,却还得应付这场面上的同窗情谊。
从前在书院,她想少一些麻烦,大多时候都是避着旁人。因此孟景春对书院同窗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若非母亲一定要她去,她是不愿和那些人溷在一块儿念书的。
可她是出了名的逆来顺受,长得瘦瘦小小,免不得受人欺负。母亲过世后她便拼了命一门心思地想要考出来,这样便有理由回京城了。她对京城的记忆已是很单薄,许多事都已随着这十多年的漫长时光渐渐消失殆尽。十一年前,她趴在竹床上翻父亲的诊病札子,许多字还识不得。母亲那时身子不好,坐在一旁看着她,却仍是神态优雅,不急不忙地将碗里的药喝得干干净净。
她闷头灌了自己一杯酒,也未留意身边四人在热闹地讨论什么。
末了,孟景春问他四人为何到京城来,他四人这才说是到京城来投师做学问的。孟景春应了一声,看时候不早,便起身与堂内小二结账。
她结完账,刚想开口说先行一步,改日再聚。一位同窗却说:“今日尚不够尽兴,孟贤弟与我们许久不见,不如秉烛夜谈,聊个痛快!”
孟景春暗暗蹙了眉,琢磨了半晌,拒绝的话已是到了嘴边:“我明日一早便得去衙门,恐怕……不能奉陪。”
那没脑子的却说:“孟兄实在不够意思,这是做了京官,便摆出姿态来不愿与我等来往了?”
纵然孟景春伶牙俐齿,现下却疲乏得实在没有精力与之辩驳。
那四人坚持说要回孟景春官舍,还说给她带了些家乡的土产要替她拿过去。走时,还顺道从酒肆拿了一坛子酒和些许吃食。
孟景春实在无法,便由得他们去。
一群人在屋里铺了席子,坐在地上吃吃喝喝很是开心,孟景春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觉得头痛得很。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那四人喝得东倒西歪,屋子里满是酒气。
孟景春自杯盘狼藉的席子上起身,脑子里嗡嗡嗡地直响。再看一眼屋内,实在没法睡觉,连席子都给铺地上了,床上只剩个床板子。何况这帮人打鼾磨牙说梦话,教人如何睡?
她心一横,从柜子里拖了条毯子出来,便悄悄出了门。今夜天不好,让人觉着气闷。孟景春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沈英门口,犹豫了半天,伸手敲了门。
一下,两下,三下,她声音略哑地唤了一声:“相爷……”
等了会儿,却没人来开门。孟景春依然傻站着,却也不再敲门了。她想沈英应是睡了,那就算了罢。
然就在她打算回去时,屋内的灯却忽然亮了。
她抬眼一瞧,沈英已是开了门,着一身中单,神情慵散。
孟景春不知所措地低了头,裹着毯子道:“扰着相爷休息了……下官实在……”
沈英声音中带着倦意:“何事?”
孟景春声音很低:“今日来了家乡的几位同窗,已是喝醉了睡在隔壁,下官实在没地方睡觉……便想着是否能在相爷这里打个地铺……”
沈英倦极,已近子时,夜风里竟有凉意。沈英见她可怜兮兮地裹着个毯子站在外头,心中竟觉不忍。本还想着多问几句,却只说了一句:“进来罢。”
孟景春这才松一口气,看了眼书房道:“相爷去睡罢,下官去书房睡了。”
沈英毕竟长居此地十多年,即便是与孟景春那儿同样的屋子,里头却打理得要比孟景春那屋舒服得多。孟景春上回来借东西的时候,看到相爷这里如此舒适,还琢磨着等哪一日有余钱了,也要将自己的屋子打理得舒适宜居,而不是回家倒头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
书房虽然小,但地板上铺着蔺草席,软垫与矮桌摆在正中,厚厚的书堆满了架子,壁龛里放了花儿,布置得很雅。
而孟景春那房子里,书房至今都是闲置的,只有张笨重老旧的木头桌子。
对比方能显出差别,但孟景春此时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脱了鞋子便拖着疲惫的身体直接进去睡了。
她卷着毯子在蔺草席上躺下来,耳根终于清净,便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刚闭上眼,却听脚步声,她睁开眼,外面昏暗的灯光照进来,沈英抱着一床被子不急不忙走了进来。
孟景春连忙坐起来,沈英将被子丢给她,只淡淡说了一句:“地板太硬,垫着睡罢。”
孟景春忙点点头,说:“相爷不必顾下官,快去歇着罢。”
沈英转身正要走,却忽又偏过头来看她一眼,道:“你打算穿着这身官袍睡?”
【一二】做了不大好的梦
孟景春忙说:“本来怕受凉的。”她又连忙催促道:“相爷快去睡罢,下官心里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沈英又看看她,这才走了。
孟景春铺完被子便和衣而睡,四下万籁阒寂,她很快便去会周公了。
沈英回到卧房再次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本来睡得就浅,被人吵醒再这么折腾一番,即便倦极,也很难入睡。
半夜忽打起雷来,须臾间便下起了大雨。沈英辗转反侧,终是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痛得厉害。
他下了床,披了件外袍走到后院门口,轻轻推开门,混着水汽的夜风便瞬时涌了进来,有着惊人的凉意。屋内烛火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光线明明暗暗,最后终是灭了。他置身这黑漆漆的雨夜之中,满世界只有雨声。
这已是在京城独居的第十一个年头。对身边的变化渐渐熟视无睹,好奇心即将消失殆尽,一切还是老样子。
雨势没有转小的意思,他头痛稍稍缓解,便关上了门,回屋重新点上灯,偏过头去便是书房,也不知那小子睡得如何。
沈英光着脚走进去,借着外面的昏昧灯光,却瞧见孟景春和衣趴在蔺草席上睡着,连毯子都不知被踹去了哪里,用来当褥子的棉被也皱在一旁。这是什么糟糕的睡相?!
沈英本想踹她起来,最终却只是俯身将地上那团皱巴巴的棉被铺好,又拖过那被踹到矮桌底下的薄毯子,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将孟景春抱回到棉被上,再替她盖上毯子。当真是同个孩子一样,比他预料中还轻,这般小的人,又何必在朝中趟这浑水。
然沈英到底嫉妒这美好年纪,躺下便能入睡且能睡得同猪一样任凭打雷下雨都不醒,这时候想必将她丢进护城河她恐怕都醒不过来罢。
那日皇上问起说隔壁终有人来住,是否觉得热闹些?自然是的。不仅热闹了,竟还让他养成了坏习惯。每晚回来时都得瞧一瞧隔壁是否回来了,若是没有亮灯,便要想一想近来大理寺是否又接了什么大案子。
真是……
沈英直起身,不禁暗嘲,对别人上心便算了,竟对这样一个大理寺八品小吏上了心,当真是莫名其妙。
他正要出去,刚刚才转过身,孟景春翻了个身就又滚到蔺草席上了,他俯身又将她挪到棉被上,孟景春不知在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忽地就伸手搭住了他的脚。
带着凉意的触感让沈英愣了一下,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孟景春的手从他脚踝上挪开,心中却是细细碎碎地起了一些波澜。触感柔软骨骼纤细,又有些凉,竟像是……女子的手。
他蓦地回过神,将孟景春颇不老实的两只手都裹进毯子里,瞧她仍是穿着一身累赘的官袍睡着,心想这小子真是古怪,官袍又不舒服,这如何能睡得着。空气中浮动着隐约酒气,嗅着教人有些迷醉,还当真是个酒鬼,也不知喝了多少。
屋外雨声依旧,沈英已没有了睡意,便自书架上取了本书,点了矮桌上的灯台,看书打发时间。
一支蜡烛燃至一半,外面的更鼓声已是响了。沈英自蔺草席上起身,屋子里清晰可闻的只有孟景春绵长又规律的呼吸声,这家伙仍不知世间岁月地酣睡着,后半夜竟睡得非常老实,再也没乱动过。
沈英揉了揉睛明穴,略觉酸痛,又俯身将矮桌上的灯台吹灭,搁下书走了出去。
洗漱整理一番,外面天仍旧暗着,他穿好朝服取过伞便出了门。
雨势渐小,天色渐明,孟景春醒来时头疼得厉害,大约是没有枕头,故而脖子也疼。再想想,似乎她做了些什么不大好的梦……她猛地坐起来,一看四周才想起来昨晚竟是到沈英这里借宿来了。
孟景春连忙爬起来,拍了拍官袍上睡出的褶子。屋外虽已天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却还是昏昏暗暗的。孟景春赤着脚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着要不要给沈英留个字条,言一番感谢之辞。
左思右想,她裁了张纸,很是节约地写了“蒙相爷招待,下官感激不尽”,便将其压在镇纸下。
之后又将被子叠好,端端正正放在矮桌旁,这才抱着毯子出了书房,穿上鞋子左右瞧了瞧,唉,这才似人住的地方嘛。
她开了门,一股阴惨惨的春末夏初味道漫布整个天地,让人打不起精神来。仔仔细细替沈英锁好门,她回到自己屋子,去后院洗了把脸,随后喊醒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那四个家伙,到伙房拿了一盒子牡丹饼,便匆匆忙忙往衙门赶去。
徐正达上朝未归,衙门里连个头都没有,孟景春边吃着牡丹糕边誊昨日未写完的卷宗。她快吃完时,一个同僚凑上来,酸溜溜地道:“今日早上我去伙房咋没吃着牡丹糕啊,还说是给相爷留的,怎么的你也吃着啦?”
孟景春愣了一下,张口便是瞎话:“伙房的人说放久了便不好吃,这多下来的就被我要来了。”
“哦……”同僚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还以为是你住相爷隔壁,这才得了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