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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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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添听了,一时高兴起来,拉了贝欣,随着音乐共舞起来,正当贝欣和陈添兴高采烈之际,音乐突然中止了。
他俩一看,只见叶启成已伸手把收音机扭熄了。
叶启成的脸色带着鄙夷与不屑,不哼一声,就把收音机扭到收听中文台的频道去。
电台正播着大锣大鼓的粤剧,叶启成正眼也没有望贝欣和陈添,管自拉起嗓门来,没命地跟着老倌唱起广东大戏来,那变腔走调听进耳内,令人浑身的汗毛都要直竖。
一时间,陈添感到有点狼狈,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很是进退两难。
叶启成那种惟我独尊的表情与行为,令陈添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卑。
他但望自己是这饭店的老板,就可以闷声不响地一脚把叶启成踢出店外去。
可是,他不是。
而实际的情况是,他陈添只呆住了半刻,就受到叶启成的苛责:“站着干什么?听我唱大戏吗?我要收钱呢,还不把地扫干净去?真是吃屎拉饭的大笨蛋,不知自量,不知分寸,你是巴结错人了。”
陈添很难吞下这口气,正打算反驳,贝欣就上前来把他拉到一边去,道:“别跟他争执。对你没有好处,明者自明。”
陈添生了一肚子气,发泄地把手中的扫帚扔了下来,白了叶启成一眼,掉头就走。
叶启成嗤之以鼻,给贝欣说:“你的日子过得倒真写意,霸住了我这间成记做山寨王,有散兵游勇给你摇旗呐喊,听你使唤,可真不错。”
贝欣并不理会他,埋头就管自己手上的账目去。
叶启成看自己被冷落了、瞧不起了,恼羞成怒,一把抓住贝欣的手臂,整张恶脸就凑过来,血红的双目瞪着他的妻子,道:“你怎么不回应我?”
贝欣没有试图挣脱他,她只闭上了眼睛,以一贯的声音说道:“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叶启成无可奈何兼晦气地把贝欣摔开了,继续以不干不净的口气骂道:“你这种女人,白长得三分姿色,谁知道躺在床上像尾死鱼,站在人前也似个木乃伊,真叫人受不了。”
说罢了就一手拨开贝欣,要抢她护着的抽屉钱箱。没想到一直没有反应的贝欣,忽然反应强烈起来,高声尖叫:“你这是干什么了?钱箱你取不得。”
“什么话了?”叶启成早就把钱箱从抽屉夺了出来,抱在怀里。
“不,还给我,钱箱是我的,钱是我赚回来的,我们明天还要结很多的账。”
贝欣不顾一切地扑到叶启成的身上去,要把钱箱抢过来。叶启成不但用双手推开了贝欣,还顺势不留情面地拍拍赏了她两记耳光,再把她推跌在地上。
贝欣用手背揩一揩嘴角,回头就对叶启成说:“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为什么不能打你?笑不笑话了,我都不能打你?现今真打了且还打上手了,你拿我怎么办?你敢回赠我几个巴掌不成?”
叶启成站在伏于地上益显得娇小玲珑的贝欣跟前去,十足像个凶恶专横的巨无霸。
贝欣仰着头,看到跟前这个毫不留情地出手伤人的所谓丈夫,她一跃而起,整张脸昂起来,以极清晰的声音给他说:“你是男人的话,你且别走,给我五分钟时间回转头来就对付你。”
叶启成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不走,当然不走,这儿是我叶启成的店,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等会儿怎样低声下气地走回家里来。别说五分钟,就给你五个钟头想办法对付我去!嘿!”
贝欣不需要五小时,果然五分钟之内,她就走回成记饭店,可不见她低声下气,却是理直气壮地跑进来,指着一脸惊骇的叶启成,对跟在她身后的警察说:“就是他打我。”
“什么?什么?”叶启成在警察未盘问之前,就已经冲上去自辩:“我怎么会打她呢,她是我的妻子呀。警察先生,请别相信内子的说话,我是迁就她惯了,以致把她惯成这副模样,连说话也不知轻重。真的,我疼爱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她?”
那位警察义正辞严地说:“你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被殴者是谁,总之出手伤人就要受到检控。请你跟我回警察局录口供去。”
叶启成开始慌了手脚,他嘴里急急地说着并不流利的英语,再加添手势,对那警察说:“你不明白的,警察先生,我们中国人叫这种行为做‘耍花枪’,是夫妇闹着玩的,并不是真正的打架。”
然后叶启成转脸向着贝欣,强撑起笑脸来,说:“贝欣,你怎么跟我认真到这个地步来呢?别开这玩笑了,你把这洋鬼子惹了来,就得由你把他送走。”
贝欣看着叶启成那副可怜又可嫌的模样,不期然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应该打我。”
“是的,我不应该打你,这我知道了,你就别怪我了,把警察送走后,我再向你赔罪。就算是我求求你,这种官司最惹不得,单是跟他们回警局录口供,就很费时失事了,说不定……”叶启成苦笑:“总之,这种洋鬼子的地方最爱把小事当大事来办。”
叶启成看贝欣仍然没有打发那警察离去的样子,心上一急,整个人都在冒汗,一张脸红似关公,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究竟要我怎样赔罪,你才罢休呢?”
贝欣有着不忍,便说:“启成,我不是故意要闹事的人,为什么你不可以好好地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嫁到这儿来,是打算好好地一直跟你相处下去的,相处是单程路的话,到头来会钻到死胡同里头,彼此也没有好处。”
“贝欣,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希望你明白,如果由别人来保护我的话,你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好过。”
“是的,是的。”
贝欣轻叹了一声,回头就跟那位警察解释说:“对不起,警察先生,也许是我们夫妻吵架,情绪过分激动,以致我……把你寻来了,其实,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
那位警察扬一扬眉道:“你以后想准了是要跟你丈夫过不去了,才好呼唤我们来救你,我们日中的薪金是由你们纳税人来支付的,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是的,对不起。”贝欣说。
“你不再投诉他殴打你了?”
贝欣摇头。
“好吧!下次别再报假案,否则反过来控告你阻差办公。”
目睹警察走后,叶启成重重地吁一口气,然后白贝欣一眼,就要走出店去。
“启成,”贝欣叫住了他:“我们可否好好地谈一谈?”
“谈什么?我跟你谈,万一一言不合,我又忍不住动了粗,你岂不又到外头叫警察去?”
“启成,我们需要活得好好的。”
“你还不算活得好好吗?在这洋鬼子的地方,女权至上,什么都可以拿法律来压在我们男人头上来,连这个伎俩你都学会了,自然会活得称心如意。以后,你放心,我绝不敢动你的一根毛发。”
“启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既然嫁到这儿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需要团结,互助互爱,你只要拿心出来跟我们合作,生活一定会比以前更好。启成,请别把我视作一个廉价劳工,当我是亲人,是与你共同进退、甘苦与共的妻子,不要欺负我,更不要看不起我,我会跟你携手创造出很令你愉快安乐的明天。”
叶启成装起了一副惊骇的模样,提高了声浪说:“啊,是这样吗?请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更不会看不起你,所谓见过鬼会怕黑,原来你不是个善男信女,不是盏省油的灯。我看我有八成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了。”
叶启成说罢了,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成记饭店。
这个下午还未到黄昏时分,是饭店最清闲的时间。
贝欣默默地独个儿坐在饭店角落,托着腮帮傻想。
想她的身世,想她的际遇,想她的命运,想她的过去,也想她的将来。
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贝欣想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叶启成千辛万苦地把她娶了回来,会一下子就待她如此苛刻?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学习不嫌弃这个新的家庭,反而让对方讨厌她?
她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要和谐相处,关键在于哪些问题之上?
她甚至开始狐疑自己刚才在情急盛怒之下,到外头去把个警察抓回来对付丈夫,是不是明智之举?
或者从前的妇女对自己的命运与际遇是并不反抗,甚至不多思量的,一切都是既来之则安之,全部忍让,一律妥协。无所谓公平相待,对等合作,更没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现今的妇女又该怎么样了?
其实,贝欣不算是不肯对命运低头的人。
她并不认为自己嫁予叶启成是一份福气,她是很觉得委屈的。
接受了这份委屈,已经是对命定的安排作出了妥协。
但,贝欣拼命苦苦思量,妥协应有一定限度吗?如果妥协是永无止境的话,那就变成屈辱了。
人际关系之中的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总不能沉沦于倍受屈辱的地步,仍不图进取,不思反抗,不谋对策。
贝欣想,她可以对人、对神,也就是对际遇、对命运让一步两步,但到第三步,她就非要仔细地考虑,还应不应该再相让下去了。
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不能让命运控制自己,自己总要创造命运。
这一次的争执给叶启成和她的教训其实是对等的。
贝欣也因此而要面对一个事实。
命运并没有完全不付与人身自由。
贝欣可以选择不嫁到加拿大来。
她也可以选择在嫁后不适应,给夫家添很多的麻烦,而不是带来一些期望与欢乐。
她甚至可以借助诸如今日的意外,给自己一个借口下堂去。
这就说明了她现在的际遇有起码一半的责任是握在自己手上去。往后如何争取生活上的更进一步,靠的是自我奋斗和自行努力。
不要把一切的不如意委诸于命运。
贝欣开始冷静地分析,自己之于叶启成,就如一件美丽的瓷器,在未曾属于他的名下时,只会小心翼翼地细意欣赏,一旦真金白银地买了下来,感觉上就变质了,哪怕是一个不留神地把它摔个粉碎,也是权操于己,自己不心痛,就与人无尤了。
要避免这种贬值的恶运,惟有自己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举。只要每天每月每年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好处,就能留得住对方的尊重与器重。
妥协是第一步,做好自己是第二步,仍不能落得一个和气收场大团圆结局的话,那第三步就是自己选择,是去还是留?
换言之,要增加自己的自由度,必须强化自己。
一念至此,贝欣就抖擞精神,站起来,重新投入工作。
黄昏时分,也正好是饭店最忙碌的时间。
忙碌也真有忙碌的好,根本就无暇多思多虑了。
陈添也在这个时候,赶回店上来。见着了贝欣,神情还有点腼腆。倒由贝欣来安慰他说:“别再想着下午的不愉快事了。”
“贝欣,是我连累你尴尬了,后来你跟成哥有争执吗?”
贝欣笑笑道:“会有什么争执呢?夫妻嘛,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你真把他看成是你丈夫了?”
此言一出,陈添就额头冒汗,满脸涨红,结结巴巴地立即说:“对不起,我太不懂说话了。”
“别紧张,我们什么话不能说,说错了就忘掉它,再更正过来好了。”
“成嫂,你真好。”
“你的这句话就说对了。”
两人大笑起来。
贝欣道:“客人多了,快开工吧!”
正要转身投入工作,陈添又叫住贝欣,说:“成嫂,我给你买了件好吃的东西来,待会你收工时,作宵夜吧!”
“什么东西?”
陈添举举手上的一个纸包,道:“美国出炉的意大利薄饼,让你转转口味,这东西受欢迎的程度,这东西受欢迎程度,等于云吞面之于中国人。”
“真的?”
“真的。尝过了觉得好吃,再嘱我买来。”
“很好,谢谢你,添伯。”
这一夜收工之后,贝欣的确觉得有点肚饿,她打开了那个盛薄饼的纸袋,把薄饼拿了出来,撕掉一小片,尝了一口觉得很是好吃。正准备把薄饼吃掉,她想到了叶帆。
于是贝欣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叶帆的房间去。
她放轻了步伐,悄悄地探头进房里去,就立即听到了几声狗吠。
“彼得,别吵,是我呢!”贝欣有些发急了,怕把已经熟睡的叶帆吵醒。
谁知竟听到叶帆说:“我还没有入睡呢!”
随即伸手把房间的灯拉亮了。
只见小沙皮狗就伏在叶帆的身上欣。瞪着眼看走进来的贝欣。
贝欣伸手摸了彼得的身子一下,嗔骂道:“你以为是谁要走进来了,连我都要吠吗?”
叶帆笑道:“你别怪它,彼得是条傻乎乎的小狗,只懂得认我。”
“什么时候你和它已联成一线了?”
“我们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是一日千里。”
“糟糕了,彼得把我的位置取代过来了。”贝欣煞有介事说。
叶帆笑了起来,道:“你的时间都分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你知道彼得多照顾我,它早上定时起来,便跳到床上来把我弄醒,然后它懂得把窗帘拨开,透进一室的阳光,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一起听广播,一起念书……”
贝欣欢喜地拍额:“真是的,我可不能相信一条狗会跟你一起念书。”
“是真的,我念书,它听,然后懂得摇头摆尾。”
贝欣哈哈大笑,道:“有了彼得,你是开心多了,是吗?”
“嗯,这是毫无疑问的。贝欣,你可知道我小时候就喜欢养一只小狗,可是爸爸没有许我,妈妈也是忙不过来了,她给我说:”要照顾一个小孩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多照顾一只狗。‘“
“没想到现今是小彼得来照顾你。”
“我们互相照顾吧,我跟彼得说过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真是太好了。今儿个晚上,你们先来个有福同享吧,你看我为你带来些什么?”
贝欣从纸袋里取出了那块意大利薄饼,放到叶帆手上去,说:“吃云吞面多了,改换一下口味,这是美国人顶喜欢吃的意大利薄饼,添伯给我买来的。”
“那么,你吃过了吗?我跟你分着吃。”
“我吃过了,很好吃,你尝尝看,这块是留给你的。”
“那么,我跟彼得分着吃吧!”
“好哇,这不就是有福同享了。”
“贝欣,”叶帆忽然有所感触,说:“很对不起。”
“什么事?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说这句话了?”
“你对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实在辜负了你,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让你的心血功亏一篑。”
贝欣自明所指,她安慰地轻吻在叶帆的额上,说:“别想这么多,我们广东人有句说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者到了一个地步,就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真的?”
“真的。”贝欣笑着答,然后又捏了小狗头顶上松泡泡的皮一下,问:“彼得,你说是不是?”
小彼得又连连轻吠了两声,那个傻瓜似的样子额外令人看着开心。
贝欣和叶帆都笑起来了。
贝欣退出了叶帆的睡房之后,叶帆就迫不及待地跟彼得把薄饼分吃,真是其味无穷。
薄饼吃了一半,叶帆就对彼得说:“好吃的东西别一下子就吃光它,我们留一点明天早上再吃,好不好?”
说罢就把剩下来的薄饼放在床头的台上,然后拍着彼得,示意它睡觉。
彼得也真像懂人性似,晓得用口衔着那个被头,把它拉上来盖在叶帆身上,然后自己才伏在被上,伴着叶帆睡去。
这一夜,叶帆睡得特别香甜,也许是为了这些天来,积压在心头上的辜负了贝欣照顾的内疚,都为了贝欣轻轻松松的几句安慰话语而得到解脱吧!
从车祸意外发生,叶帆面对丧母的哀痛之后,她心头所承受的压力就很沉重。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艰苦历程,把叶帆折磨得身体残废,心灵颓废,她以为她今生也没有指望了。
这期间,叶启成偶然带回家来过一夜的女人,和那些授命照应她的人,都把她看成怪物般,直至到贝欣出现。
贝欣把沉溺在痛不欲生的思潮中的她拯救过来,让她重新感觉到大太阳光下的人世间温暖来,且呼吸了清新而带着希望的空气。
当贝欣把叶帆做人的信心寻回来,安然放回她手上去时,她还为叶帆做了一件连贝欣本人也意料不到的好事。
小沙皮狗彼得不但通过贝欣的引介,成为叶帆完全孤寂的生活中的一个活泼的玩伴,且成为叶帆一个很乐意很放心很能保守秘密的聆听者。
这对叶帆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贝欣没有想过,有很多埋藏在叶帆心底的忧伤,需要彻底清理,她才可以更有力量跟生活的种种难题拼搏。
这是叶帆的秘密。
秘密收得太紧密会令当事人感到压抑,从而有危机,像缺氧般窒息。
叶帆为了某种原因,她连向贝欣倾诉都不敢。
直至到活泼泼的、分明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回应的小沙皮狗彼得伴在叶帆身边时,她就像找到了一个无所不谈,绝对可以信任,不会产生任何恶劣效果的朋友,开始把心上的一切隐忧都倾吐净尽。
因而,小彼得知道叶帆的一切心理压力,诸如她为什么不敢接受挑战,奋力地使劲站到地上去。叶帆告诉彼得:“你知道吗?往往就在我的手沾到那个钢架上时,我的双腿就感到一阵又一阵地发软。我实在怕,怕脚一着地,我整个人就会崩溃,掉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似,那时,怕连你见着了我,也不屑走前来舔我的脸。失败者是很讨人厌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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