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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尽量当它没发生过,一派抽象的和睦。妈妈仍然对一些人进行安慰,也被一些人安慰着,只是这安慰中多了一层意味,他们说话时往往低头看自己的手,声调柔和,表示他们了解她的感觉。显然妈妈的识大体为她赢得了几分赞许,就连一向与她不太来往的公公婆婆也向她投来一两束认可的目光,他们轻声在我妈妈耳边保证他们的儿子会马上回来的。妈妈优雅地一笑。那种东方女人十分柔和且最具忍耐力的笑容,非常受人尊重。
第十七章 现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2)
可是妈妈一回家就收拾起了东西。起先我以为她生气要离家,发现她并不是整理自己的衣物,而是大卫的东西。我知道事情严重了,打电话到大卫前妻家里,叫他回家。我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恐怕就回不来了。大卫说:你妈妈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吗?我说:你和我妈妈生活这么久,对中国女人恐怕还是一知半解。大卫说:我怎么不了解了?她们看起来像小绵羊,一结婚全成了大灰狼。这时就听见他前妻柔婉的声音:大卫,你应该回家了。我突然不忍起来,美国版的“王宝钏”正在上演。
大卫赶回来追在我妈妈后面问:你做什么?
妈妈头也不回地说:我在打包。
大卫大步流星过去:我知道你在打包,你为什么打包?
妈妈仍然亮给大卫一个背影:把东西放回它们应放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卫追着背影问。
现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妈妈终于给了他一个正面。
我不明白。大卫明白。
今天在葬礼上你还不明白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卫的手势很大,她是我儿子的母亲,我们的儿子死了。
她远比你孩子的母亲重要。
不,她只是我孩子的母亲。
是吗?那一眼、那一抱怎么解释?
好了吧,如果你这样说,我更有话要说。你和你的前夫呢?那笔钱呢?告诉你,我还没有忘记。想起它我就讨厌你。
我们不一样。我对他有歉意,有责任。那不是爱。
那为什么我不能有这种感觉呢。那也不是爱。
我知道那不是爱。那就是比爱更加要命的情感。我知道那种情感,我也明白否认这种感觉的感觉。我有过这种经历。
可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接受心理辅导吗?
是的,我们都在努力,这一切都有意义,但是并不真实。
大卫突然对我妈妈说:我仍然爱你。
他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士,又说: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的母亲一愣,这句她与大卫每天都会说的话,今天像是藏有玄机。这句话首次变得扑朔迷离,它可能是分手,也可能是和好。
大卫见没有回声,问:你呢?他那深凹的眼睛异常地深情。
我的妈妈也第一次深情地说:我也爱你。
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情深意切,然后把目光转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连爱情也无能为力,就算这么望穿秋水也是于事无补。他们也想从头开始,但他们更想不再继续了。这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情感。
我第一次知道“我爱你”也可以理解成“分手”。这使我在很年轻时就窥见了爱情的深邃。更讽刺的是,我的婚姻也是以“我爱你”来结束的。
临走,妈妈给了他一个拥抱,恋人分手时才有的那种拥抱。那种紧度那种柔度。大卫伸出手,替我妈妈捋了捋垂下的发梢,擦了擦眼角的泪。这是他们最后的亲密动作。
大卫是个不坏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适合她。我已经替我妈妈开始回忆了,并且遗憾。
第十八章 我永远是你的大鼻子犹太爸爸(1)
当他们恬静地谈起离婚的种种事宜的同时,我接到姑姑的电话:爸爸由于郁闷喝多了酒,开车回家出了交通事故,撞死了人,正面临一场官司。而那天妈妈和大卫找我说他们很抱歉,他们决定离婚了。
我冲妈妈大叫:我爸爸出事了,出事了。他出车祸了,人死了。
她着急地说:你说英语吧。谁死了?
我的英语表达妈妈很快领会了,说:吓我一跳,还好不是你爸爸死了。
可我爸爸会坐牢的。
妈妈上前安慰我:海伦,现在就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大卫像所有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我说:有一件事情你们可以做的,就是祈祷我爸爸平安。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爸爸出事后我时常无端地发脾气,而妈妈变得十分谦让,像对病中乱发脾气的孩子。她知道我心里很难过,竭力要对我好一些,可是我并不领情。饭桌上她不断帮我夹菜,可从来不问我是不是爱吃这些菜。从来不问,没有必要。她有权为我决定,她了解她的孩子。我却总是生气地把菜夹回给她。那个反感母亲美国化的小女孩现在开始反感妈妈的中国化。
她还不断地与我谈心,突然间要变成我的把兄把弟,谈话时会突然出现年轻人扮鬼脸耍酷的表情——将下垂的嘴角和满是皱纹的眼角挑起——以为这样就和我是朋友了。什么我们部门的白合小姐打算去哈佛,她到哈佛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找老公,她说优秀的男孩子都在哈佛。什么史密斯太太是我见到的难得的谈起钱会害臊的美国人,那天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餐,是她付的钱,后来我把钱还她,你不知道她有多脸红,我喜欢这样,像中国人。朋友间一谈钱就伤感情了。
她想这样活在我的生活里,也让我这样活在她的生活里。这样把两种生活混成一体。我要是真顺她的意思和她说话——像哥儿们那样地说话,说到半截她会突然点着我的额头,要我拎拎清楚她和我的关系:我是你妈,不是你的把弟。她不断更换新的沟通方式,结果却是越显生疏。她的自信心就在这期间不见了。
我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妈咪,我的爸爸出事了,我不想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她才明白,我把爸爸出事也清算到了她的头上。你爸爸出事了,你怪我吗?是我骗了他的钱吗?是我叫他喝醉酒开车的吗?
是的,我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爸爸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惨。妈咪,你还不明白吗?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像你,我也不想像你。
我想我跟她是不一样的人,而我也绝对不要成为妈妈那种人。可是这一点不是时时刻刻都很清楚,比如有一次我们参加大卫系里组织的派对,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教授当场高歌一曲美国国歌。回家路上妈妈对大卫说:那个先生非常有魅力。坐在后座的我也忘记时刻与她唱反调的宗旨,点头附和:是的,他并不算英俊,但是非常有吸引力。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想到,看待男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正因为并不清楚,所以我要讲得特别大声:妈咪,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像你。
妈妈莫名其妙道:我并不要你像我呀。
我立刻应道:我们总算有一件事情是有共识的。
接着,妈妈与大卫各自为自己的新生活重新张罗。妈妈忙着回国探亲,这一点也很让我生气,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情探亲。大卫忙着另找住处。他把房子留给我妈妈,净身出户。他什么都不计较了,连独子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值得他计较的呢。妈妈请他先不要搬出去,等她从中国回来再搬。这样可以监督我是否逃学、是否回家过夜。
于是我有了一段与继父单独生活的日子。我时常找碴,指桑骂槐地指责他应该对我爸爸的不幸承担责任。
我爸爸惨透了。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翻着五花八门的杂志,一边平静地说我爸爸的事情,一切与他无关的语气。做为一个男人还有比我爸爸更惨的吗?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婚还没离呢。钱也被自己的哥儿们骗了。现在又出了车祸,要被判刑,加上他身体又不好。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爸爸摊上了?上帝太不公平了。我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呀?!
他忧伤地看着我,他十二岁的继女又回来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目光戒备的刚从上海来的女孩子,现在躲在十八岁发育良好的身体里,一切的敌意与戒备仍然存在,只是更外交化了一些。他知道我虽然经常在他的书房里指手画脚地辩论美国风行的文学作品,口若悬河地戏说好莱坞明星轶事,不男不女地抨击美国的外交政策,但我心底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指控。一旦有机会,对他是六亲不认的。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可以用英语表达的时候。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然后他说:上帝是公平的。你妈妈已经回去看你爸爸了。
什么?我妈妈回中国是为了看我爸爸?
他说:不然你认为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值得让她放下一切回中国的吗?
一天妈妈从中国打电话回来说爸爸的判决下来了,六年有期徒刑。你爸爸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喂,喂,你还在那吗?我说我还好。那你怎么不说话?我现在要睡觉了。我决定明天就回三藩市,你叫大卫来接我。我在用电脑。你吃饭了没有?我明天早上还有早课。我们竟然是这样对话的。那是这个家庭很不快乐的日子,谁都不快乐。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出去喝酒。 半夜回来发现大卫还在等我。他不像我妈妈那样追在我屁股后面盘查不休,只是疲倦地睁着两只灰蓝色的眼睛说他等门等得很累了,然后就转身上楼睡觉。这些年总是妈妈扮红脸,他扮白脸,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管起来总有点棘手。现在他又与妈妈离了婚,更何况他心里一堆的事情,他才懒得管我。其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说,你还没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吧?
帕特把我给甩了。
他“哦”了一声,毫不意外。十几岁的男孩女孩恋爱分手大概就是这样的。他对年轻人朝三暮四的恋爱故事毫无兴趣。
他背叛了我,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就像我妈妈对我爸爸一样。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决定不接我抛过来的球。海伦,你喝多了。
他接着上楼,又听见我说:我爸爸被判了六年刑。
他转过身,看着我。接着长途跋涉到我面前,给我一个对失意者结实的拥抱,对我说他很抱歉很伤心。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抱歉什么,是对我爸爸的遭遇,还是伤心我的伤心?
第十八章 我永远是你的大鼻子犹太爸爸(2)
我嗔怪:大鼻子犹太爸爸呀,我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下了。
我冲他撒娇,发赖一般投靠到他身上。有点异感,有点越轨。祸就是那天闯下的。我竟然可以借着父女亲情这个幌子感受一份后面的抖缩的亲近。我突然想:我妈妈要是这时进来会怎么样?我突然有点怕,怕的却不是妈妈进入,而是我竟然会这么想。这才让人害怕。
大卫也吓了一跳。僵硬着表情,像对我闯下的祸他无法收摊似的。看着我那张邪恶又无邪、图谋不轨又一派天真的笑脸,看着我在父女之间钻男性女性的空子,拿我毫无办法。
我却笑笑,嘴角往里一窝,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笑他小题大做,笑他不够坦荡。这笑是那种不需要太大本事就可以行走江湖过五关斩六将的女子所擅长的。想来,那个他一摸头就躲的十二岁继女还是比较好相处的。
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僵硬中融解出来。你喝醉了,你应该休息了。他急需对这一切做纠正,否则似乎就会失火。他从拥抱中松出来,转身上楼。
先生。
他回头,那少女冲他摆了一个自以为最撩人的姿势。
我看见那少女两片涂得发亮的嘴唇像喇叭花一样嘟起。身体前倾,上衣跟着前倾露出空隙。一种女性的慷慨就出现了。两只脚向外,膝盖靠近,翘着个屁股,身体展示老猫似的母性的挑逗,脸上却是孩子气的嘲弄,就像握着彩球挑逗一只小狗,手上握着一样足以让小狗上蹿下跳的宝物,却不忘提醒它永远够不着。
而他看不见这些。他的眼睛只看他想看的。他只看见我微微发热的削薄的肩,上面停有他的热量与重量。他只看见我由于喝醉酒而微醺泛红的脸颊。只能这样地看。
不要叫我先生,我是你的继父。
已经不再是了。不是吗?
他看出我眼里的痴迷、轻佻,还有一点少年狂妄的野蛮与无赖。精灵的邪恶,想把所有的事情弄糟、不出事不爽的隐约的犯罪感,以及对他的仇恨。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
我永远都是你的继父。我越是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他越是一股子不出差错的理智与分寸,不断地收拾与补救。速度之快,动作之准,好像是我在自我纠正。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转身上楼。
我对他的背影说:至少我不是同性恋。
以前我若说这话,他会气得恨不能与我同归于荆现在他忧伤地看着我,连生气的劲儿也没有了。头发无精打采毫无光泽地耷拉着,身体坍塌地站立着。全身上下都是忍受:忍受我,也忍受他自己。
海伦,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情让你很难过。你妈妈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行为。
要是妈咪看到不是更有意思吗?
他把那恐慌卡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但仍让我看到他眼神里的寒噤,眼神太复杂了,恐慌、怀疑、求饶、耻辱。他比我还要害怕这件事情。当然我也怕。我们都害怕,怕的似乎又不是一样东西。他害怕后果,而我害怕起因;他害怕犯罪后的审判,而我害怕的却是要去犯罪的秘密欲望,我能把事情破坏到什么程度?
他的眼神什么表情都有了,就是没有意外,他似乎并不太意外。他知道我是讲得出这种话的。他在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发现我内心有叛逆的基因。可他却听不得这种话。他希望将此再次归咎为我非母语的用词不当,他宁愿是我表达的过激与偏差。那个十二岁的中国女孩子说英语总是那么可笑,现在他想把她再次看成“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再那样护短地笑笑,没有笑出来。
同时他知道我是故意夸大其辞,并没有把事情真当回事,谢了幕该干吗就干吗。他想这个少女是蛮不讲理的。十八岁的她对感情是这样的胡搅蛮缠,就像十二岁的她对全新语言的放纵一样。说完一通刚刚学会的差强人意歪打正着的词或句,突然给你一个带鬼脸的笑容,要求把刚才的话一笔勾销。
所以他也不要真当回事。他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避重就轻道:你妈妈看见了会杀了我的,因为我让你喝得这么醉,又这么晚回来。
我并不清楚在我醉后蒙头大睡时,大卫在书房里如何来回踱步,像刚历经了一场险。走到头是墙,再走回来,走到头还是墙。他完全没有出路。喝下一壶的咖啡,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我只知道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头痛得厉害,意识在半睡半醒中漂福听见一阵开车房门声,行李哀怨的拖拉声,厕所里的瀑布声,我知道我妈妈回来了。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中音的独白,说他已经找到住处了,现在立刻就要搬家。中间有些停歇,是我妈妈在说话,我听不太清楚,从能听到的那部分看不出特别的意思——它可以出现在妈妈与任何人关于我的对话上——是不是海伦又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告诉我海伦哪里又得罪了你。妈妈在迅速地猜测她走后发生了什么,但她只估计到我对大卫吵嘴的那一部分,对于我诱惑大卫完全没有料到。她忙着替我向大卫道歉:你不要把她说的放在心上。海伦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她嘴巴很厉害,心地并不坏的。大卫说:我早就决定要搬了,可以离图书馆近些,我想写点东西。他自己说完也感觉理由都太牵强了。
接着就听见外面充满搬家公司响亮的吆喝声和搬运声。
我起床站在窗口向下望去。大卫站在搬运工人中间,显得单薄,是知识分子智力劳动下的那种瘦法。他与大家大声地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哈哈大笑。斯文的他故意模仿搬运工人能吃能睡才有的,从丹田发出的开怀大笑,与他沉静的本性很不相宜。我想他是希望能有这么一副笑声,以为这样一笑就摆脱了自己的刻板形象,成为另外一种人:不多愁善感,不处心积虑——就是有点像我爸爸那种性情的人。但这样笑过几声后,搬运工人也发现了他的真性情。他属于那么一种男人:不挥霍时间,也不挥霍金钱,可也不像中国人那样勤俭节约;有上进心,是那种识时务、懂得离开空中阁楼脚踏实地的上进心;知足地维持现有的生活,同时为下一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