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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姐妹倒也识趣,相请过几次之后,看见余怀没有回应,也就不再来纠缠他。
直到近几天,她们不知为什么忽然一改常态,接二连三地派人来请余怀过去,说是有事商量。偏偏这一阵子,余怀因为要等沈士柱的消息,抽身不开,结果拖了下来。也只是到了此刻,眼见沈士柱毫无音讯,而李十娘又催得很急,他这才决定暂且放下焦心的事,先上寒秀斋走一趟。
余怀的家离秦淮河不太远,出了小油坊巷,往右一拐,再往左一转,很快就到了。这一带,是余怀经常来往的地方。他自然记得很清楚,无论是河这边的贡院两侧,还是河那边的旧院沿岸,仅仅半年前,还是怎样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鳞次栉比的店铺、争奇斗巧的河房、人声鼎沸的茶社、鼓乐喧阗的戏棚,一天到晚都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商客游人。夏秋两季不必说,那熙熙攘攘的情景,简直就像天天都在赛庙会;即便到了眼下这种岁暮年关,街道上也不会冷清下来。
因为张挂彩灯、备办年货、酬神辞岁、贺节拜年,就足够家家户户奔走忙碌到第二年的开春了。然而现在,这种花团锦簇般的繁华,就像一场被蓦然惊醒的酣梦,彻底地支离破碎了。虽然清军进城后,并没有烧杀抢掠,而且还一再晓谕居民不须惊慌,店铺照常营业,可是市面上仍旧迅速地冷落下来。当然,并不是说人们不必再为衣食生计奔忙,也不是说人们成心要冷落这片遐迩闻名的纸醉金迷之地,只不过,当年那种豪华竞逐的劲头,不知怎么一来就消失了。到如今,如果说,贡院这边还好歹有几家店铺食肆强撑着门面,来往的行人也多些的话,那么隔河相望的旧院一带,除了笙沉歌寂,里巷萧条之外,还变得垃圾遍地,杂草丛生,一派令人心悸的破败荒凉。余怀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上旧院这边来,因此,当他从武定桥上通过,面对映入眼帘的情景,简直有点疑心走错了地方。“啊,怎么变成了这样子?怎么竟成了这种样子?”他睁大眼睛环顾着,吃惊地想。同时,忽然产生出一种担心,于是在驴子的屁股上敲了一鞭,径直向寒秀斋赶去。
大约已经预先得到鸨儿的回报,并且一直派人守望着,余怀刚刚在寒秀斋门前勒住缰绳,李十娘和她的妹妹媚姐就双双迎了出来。她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出笑脸迎人的姿态,而是刚刚叫出一声“余公子!”就哽咽住了,紧接着,眼圈儿一齐红了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吃了一惊的余怀连忙翻身下了驴子,迎上前去问。
“没……没有什么。皆因多时不见公子,所以……”李十娘微微低下头,掩饰地说,随即侧着身子,做出相让的姿势,“请……请公子入内奉茶。”
余怀本来还想追问,但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闭上嘴巴,迈开双脚,径直往里走去。
李十娘的这所寒秀斋,在旧院的名妓之家中,向来以别具一格著称。它没有任何珠宝金玉之类的豪奢摆设,却处处收拾得纤尘不染,精致异常,挑不出哪怕一星半点尘俗之气。特别是位于二进的敞轩前面,那一株姿态奇古的老梅,以及十来竿晶莹如玉的森森翠竹,更是把整个环境烘托得清幽潇洒,宁静宜人。过去,方以智、陈贞慧等一班圈子里社友聚会时,总爱挑这儿来落脚。余怀作为常客,对这里的一切尤其熟悉。然而眼下,当他按照习惯,穿过小小的堂屋,踏人二进的天井时,却吓了一跳。他发现一切全都变了样,虽然整个天井依旧打扫收拾得很干净,但是却显得光秃秃、亮堂堂的。近午的阳光,没有遮拦地直照下来;那些过去总是优美地掩映在斑驳的绿影中的石山、护栏和蒲团草,赤裸裸地暴露在清冷刺眼的天光下,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情韵致;而那曾经像天矫的虬龙般蟠曲着一株老梅树的地方,则令人错愕地只剩下半截斧痕累累的树桩;至于一向受到李十娘百般爱护、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用清水洗刷的十来竿翠竹,也全都失去了踪影,同样只留下一排参差扎煞的竹根。不仅如此,从敞轩大开着的门望进去,里面竟然像是空荡荡的,过去那些古色古香的精巧摆设全没有了,而且连桌椅几榻似乎也全都搬了个空……“你、你们这是怎么了?”由于眼前的变化实在过于骇人,余怀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向着跟进来的十娘姐妹,瞪大眼睛追问,“莫非遭了什么祸事不成?”
也许早就估计到客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李十娘倒是显得很平静。“没有什么,都砍掉了,是奴家着人砍的。”她说。
“可是,因何缘故要砍掉它?”
“因为没有烧的,天气又太冷,总不成一家子活活冻死。”
“没有烧的,就去买啊!怎么能把它们砍了?”由于痛惜那些美丽的树木被毁灭,更由于没想到竟是出于如此用场,余怀不禁既吃惊,又生气。
“奴家初时也是去买,可后来眼看着钱快没有了,只好先顾着几张嘴再说。
公子或许不知,眼下城中这米,可实在是太贵了!”
李十娘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低沉,而且没有抬起眼睛,但是余怀却像冷不防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不错,当十娘姐妹几次三番派人催请时,他也曾推测过对方的用意,但总是估计无非是因为自己多时不上门,媚姐想念心切而已,却万万没有想到才几个月工夫,这两位红极一时的名妓,已经穷困拮据到连锅都快揭不开的地步!那么她们之所以急如星火地催促自己过来,看来确实是出于迫不得已;相反,自己一拖再拖,倒显得过于冷漠薄情了……“原来是这样!”他抬起头,不胜歉疚地望着对方,“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
可你们也该早点儿说明白,再怎么着,我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不管,你们也不至于闹得如此狼狈!”
停了停,看见李十娘低下头,没有做声,他就把手一挥,爽快地说:“这样吧,我马上让阿为回去,先送十两银子过来;至于其他,再从长计议!”
“多谢公子美意,”李十娘侧着身子,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说,“只是奴家如今已经不需要银子了。”
“啊?不需要——为什么?”
“因为、因为奴家已经决意从良嫁人了。”
李十娘说这话时声音仍旧不高。可是余怀心中却不由得一抖,再度呆住了。
不错,直到目前为止,他同对方虽然感情不错,却始终只限于文酒之交,并没有更深一层的瓜葛,因此对方最终选择怎样的归宿,对于他来说,本来谈不上有什么切肤之痛。不过,尽管如此,当想到曾经以她们的丽色和才情,为秦淮河增添了无限风姿和身价的这些女子,终于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余怀仍旧止不住心神激荡,有一种茫然若失之感。
“这——从良嫁人,自然是好。只不知能消受此无双艳福的夫婿是谁?”半晌,他才勉强地装出笑脸,问。
李十娘摇摇头:“这一层,公子不问也罢!总之,他不是公子这样的人,而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们那样的人。”
“噢,那么必定是个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过……”“公子!”李十娘蓦地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长圆脸因为气急变得通红,“求求你别再问了!求求你,好吗?”
这么尖声地说了之后,她似乎自知失态,苦笑着转过身去,望着那株被砍去的老梅树所剩下的断根,低声说:“请公子见恕,适才奴家冒犯了!其实,国破家亡,兵荒马乱,像奴家这样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可心的归宿?”
她仍旧没有说那个准备娶她的是什么人,不过余怀已经明白,这必定是一桩极其无奈、很不匹配的婚嫁。于是他不再追问,不过内心深处,却分明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一种眼见着自己所珍爱的美好事物归于毁灭,却没有能力加以保护和搭救的刺痛。也许因为这缘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要是找得着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这等田地,必定会娶了你去。
只可惜他当日走得实在匆遽狼狈,闻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粤东。也不知是真是假,唉!”
李十娘抬起头,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做出一个凄然的微笑,说:“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奴家早就想过,就算方老爷还在留都,他也不会答应奴家跟他的。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这般的苦……”说着,她那颀长的身子就像风中的柳条那样可怜地抖动起来。尽管使劲用手帕掩住嘴巴,但是却怎样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六在余怀同李十娘谈话的当儿,媚姐一直默默地守在一旁。她是十娘的亲妹妹,今年才只十七岁,生得身长腰细,白净异常,再配上两道黛色的长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眼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图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如果说,余怀过去常到寒秀斋来走动,一半是喜欢这里环境清幽雅致的话,那么另一半原因,就是出于对媚姐的爱恋。李十娘也看出余怀的意思,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为他俩做媒。后来余怀由于考试落第,有点心灰意冷,才拖了下来。也许因为有这一层不寻常的情分,从看见余怀到来的一刻起,媚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并且时时露出想同他说话的神情。这会儿看见十娘坐在那里伤心哭泣,余怀则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媚姐就放轻脚步走近来,伸手扯了扯余怀的衣袖。等余怀转过脸去,她先咧开丰润的小嘴,朝他做了一个讨好的媚笑,又伸出玉葱似的指尖儿,朝他招了招,然后转身走向天井的另一角。
看见她这样子,余怀不禁有点纳闷,虽然李十娘的悲泣还在揪扯着他的心,但仍旧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媚姐却似乎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他走近来,就急急地悄声问:“余公子,刚才姐姐说,方老爷就算在留都,也不会让她跟他去的。可怜姐姐真是太命苦了!
那么,不知奴家若是情愿跟公子去,公子可肯收留奴家么?”
停了停,大约看见余怀眨巴着眼睛,像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媚姐又急急解释说:“哦,是这样的——自打鞑子进城后,旧日的客人们全都散的散,跑的跑了。我们成日价伸长脖子等呀等的,总没个客人来上门,可真急人哪!有时,好容易盼来一个吧,公子知道的,姐姐又是那等心高冷傲的脾气,只要看不顺眼,就宁可把人家撇在一边坐冷板凳,也不肯委屈自己去奉承。这么几次下来,就更加没人上门啦!结果怎么办呢?只有坐吃山空了。家中的积蓄本来就不多,加上前些日子阿娘殁时,又开销了好些,到如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眼见已是走投无路,阿姐不得已,才走上从良这条路!可她又总是放心奴家不下,因此就想到公子——哦,不知、不知公子可肯让奴家跟了公子去?若是肯时,阿姐就放心了!奴家也必定循规蹈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子,陪伴公子,再不会像往常那样净惹公子生气了!”
媚姐咭咭呱呱地一口气说完了,余怀却愈加只能一个劲儿地眨眼睛。因为说实在话,他今天到寒秀斋来,完全是由于被李十娘一再催请,感到有点人情难却,除此之外,可以说丝毫没有想到其他。现在媚姐忽然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确实使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话又说回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如此的纯真可爱,而且同他有过一段销魂蚀骨的亲密相处。如果说,近半年来,由于时局接二连三地发生剧变,加上几乎绝迹不到寒秀斋来,余怀已经多少把这段情缘放淡了的话,那么眼下,重新面对娇媚的昔日情人,听着她清脆甜美的话音,看着她焦急期待的眼神,许多旧日的情事又再度呈现在余怀的脑际,使他心头发软,情怀颤动,以致感到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余公子!”一声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起。余怀茫然回过头去,这才发现,本来一直坐在石墩上,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悲泣的李十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揩干眼泪,走近前来。
“求、求您,”她极力平息着抽泣,用断续的声音说,“看着、媚姐同、公子昔日的、情分,你、你就答应了她吧!若然她、天幸有福,跟了公子,那么奴家此去,即便是死,也都无牵无挂了……”说着,止不住又流下泪来。
余怀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媚姐,分明地感到一股热流——男性的热流开始在心中涌动起来,翻滚起来。“是的,当此乾坤倾覆,八方流离之际,我余某人生为男儿,即使再无德无能,莫非连一个乞求庇护的女子都不肯接纳么?更何况这个女子同自己还有过床第之恩!”
这么想着,他就拿定了主意,于是抬起头,准备说出自己的许诺。然而,就在这时,从堂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亲随阿为匆匆走了进来。发现主人同李十娘姐妹站在一起,他就远远地停住脚步,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余怀望着仆人问。
阿为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却不回答。看见他这样子,余怀只好皱起眉毛,径直走过去。阿为这才慌忙凑上来,低声说:“禀大爷,家中着人来找,说是沈相公回来了,眼下正在家中等着,请大爷即速回去!”
“你说什么?沈——他、他回来了?”吃了一惊的余怀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看见亲随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氨的一声,倒退了两步,随即大大地兴奋起来。
“好,好,很好!”他攥紧拳头,连连地说。
“相公,是谁回来了呀?”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媚姐问。
“哦,没有什么,一个朋友。”余怀做了个手势,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稍稍平静下来。不过,说来也怪,当他把目光再度投向两个女人身上时,心中蓦地一懔,先前那股子脉脉温情,仿佛碰上了一块突然冒出的巨大寒冰。
“糟糕,我怎么忘记了沈昆铜,忘记了城外的抗清义师,忘记了我正在做着性命攸关的勾当!须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只要稍有不慎,就是破家灭族的下场!在这种时候,又有什么余力再收留一个女子?只怕我今日收留了她,明日反而是害了她!”这么想着,余怀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危惧之感,怜香惜玉之心顿时大减。他又一次抬起眼睛,发现李十娘姐妹似乎也觉察到情形有点不对,正在睁大眼睛,惊慌地、绝望地望着他……“嗯,她们正在满怀希冀,指望我能接纳媚姐,也相信我会接纳媚姐。那么,也许我暂且缓一步再说,不必在这种时候说出拒绝的话来?总而言之,回头我多资助她们些银子,让她们自寻活路就是了!”他想。
不过,话虽这么说,当想到这一次见面之后,李十娘就要从良远嫁,今后恐怕不再会有重逢的机会;而媚姐就算得到自己的一些资助,也不可能维持多久;何况遭逢乱世,大难未已,面对茫茫来日,各人是好是歹,是死是生,实在谁也无法预料,余怀就止不住从心底里生出无限悲慨与苍凉。尽管他有心向对方多说上几句慰解的话,但迟疑了一下之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点点头,说:“两位小娘子一番情意,余某十分感激。只是这事急切问也难以决断,待我仔细参详之后,再作回复——十分不巧,有个朋友来访,说有要事商量,现正在寒舍等着,小生只好这就别过,望二位切记小生之言:日后无论千难万难,都须善自珍重!善自珍重!”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匆匆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天井,穿过堂屋,一直向门外走去。虽然在跨上驴背时,他分明听见屋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但是却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小半天之后,余怀回到了小油坊巷家中,沈士柱果然已经在等着他了。五天不见,从对方那疲倦的脸色中,余怀不难猜测这位虽然瘦孝却精力过人的朋友,必定是经历了许多劳碌奔波,甚至紧张惊险。只不过,沈士柱的神情却显得很兴奋。他告诉余怀,已经同城外的反清势力联系上了,并且把从黄澍那里得来的情报当面向王爷作了禀告。他之所以回来得这么迟,是因为等待大本营召集核心人物,商议对策。现在王爷的钧旨已经下来,就是准备派人前往南边,同浙东的鲁王政权联络,请他们趁南京的清军兵力空虚,尽快派兵北上,到时城中举义响应,进而实行里外夹击,一举夺回南京。至于南下联络的差事,大本营也已经决定,因为沈士柱、余怀和柳敬亭同黄澍有交情,可以利用与后者的关系弄到南下时沿途放行的关防,所以就交给他们三人负责。大本营还命令他们马上着手准备,一旦条件具备,就出发南下……“啊哈,”沈士柱最后站起来说,“你猜猜,我这次回城之后,还去见了什么人?你一定猜不着!”
余怀迟疑地问:“你还——见了别的人?”
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