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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顾苓停止了摇头,义形于色地说,“朝宗如此胡闹,休说松江社友气愤填膺,便是小弟见了,也难以心服!”说完,却不无担心地溜了黄宗羲一眼。
“这……”梅朗中搔搔后脑勺,瞅着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受辱者,“不知列位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起码——”大约是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顾苓神气起来,“要他认错赔礼,偿还损失。还要他立下保状,声明以后永不重犯!”他回头问周立勋和彭宾:“勋老、燕老,是这样么?”
“可是,这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黄宗羲蓦地抬起头,爆发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替阮胡子翻案?为什么?你说!”他大声地问,眼睛里忽然进出了泪水,“你们凭什么敢这么干?莫非你们不知道阮胡子是什么人?莫非你们忘了《留都防乱公揭》?忘了阉党乱政的奇祸惨变?也忘了东林列位先贤的一腔热血为何而洒?
你们到底还算不算复社,算不算君子?!”
大家眼见风波平息,正打算动身下楼,冷不防他又莫名其妙地大吵大嚷起来,都不禁愕然止步,面面相觑。
“太冲,你是说谁要替阮圆海翻案?”周立勋皱起眉毛问。
“你们,就是你们!”黄宗羲一把擦去流到颊上来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为着把持社局,排除异己,不惜借阮胡子的事挑动纷争,以为别人不知道?”
周立勋眨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站在旁边的彭宾却显然机灵得多,他“呵呵”地笑起来:“太冲兄,这阮胡子该不该宽宥,可当别论。不过,阁下说此事乃我几社挑起,却是大错特错了!”
这时赵人孩已经从刚才那一阵子狼狈惊恐中恢复过来,他蓦地扯着嗓子嚷叫:“对,告诉他!把吴次尾、陈定生那档子臭事给他抖明白!”
“竹翁,请你来说吧!”彭宾轻快地向着人丛背后招呼说。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除顾苓之外,在他们背后,原来还站着另一个不是几社的人。而当这位衣饰讲究、有着一个方形脑袋和一双小眼睛的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来时,黄宗羲不禁一怔,因为他忽然认出,这个一直躲在人丛中不露面的人,竟然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啊,他到这儿来做什么?谁让他来的?”黄宗羲迷惑地紧盯着,又回头望一眼站在旁边的顾苓,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似的。
陈在竹也不说废话,只朝他点点头,清一清喉咙,就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据他说,早在周延儒复出那阵子,阮大铖就找到吴应箕和陈贞慧二人,哭求宽耍当时,吴、陈二人见他一片至诚,已是首肯,随后便到扬州去同郑元勋商量。郑元勋知道复社领袖张溥生前已有此意,也觉人才难得,便同意了。其后又普遍征求社内外的意见,绝大多数人都表示赞成。谁知吴、陈二人另有打算,想乘机敲诈阮大铖,开口就是一万两银子。阮大铖因为周延儒复出时,已送了一万两,此时再拿不出,请求削减些。吴、陈二人见他不爽快,顿时就翻了脸,要将这事作罢。是郑元勋看不过眼,好意相劝。
吴、陈二人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赃反栽在郑元勋身上;又恨几社平日不买他们的账,干脆连几社也牵连进来……末了,陈在竹摇晃着脑袋,感慨系之地说:“谁想得到,堂堂吴次尾、陈定生为了一万两银子,竟会做出这种事!
据说,如今他们在那里虚张声势,要同超宗、几社厮拼,用意仍是想逼阮圆海就范罢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惊人,黄宗羲和梅朗中固然听得目瞪口呆,在场的那些几社士子,更是一片哗然:“好哇,原来如此!”
“真亏他们平日装得挺像!”
“啊哈,原来是个伪君子!”
“对,伪君子,伪君子!”
人们大声地叫嚷着,讥笑着,咒骂着,闹哄哄地吵成一片。
陈在竹却不动声色。他瞅了瞅黄宗羲,见他仰着脸,眼睛睁得老大,对于周围的喧闹仿佛充耳不闻,就凑上去,叹了一口气,同情地低声说:“太冲,这事牧老也知道了,所以……”“啊,不!”黄宗羲像给火烫了一下似的,跳开去,“我什么都不相信,不!”
他直着脖子大叫,奔到周立勋和彭宾跟前,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分明是你们要替阮胡子翻案!是你们,你们赖不掉!”
他竭尽全力地喊,为的是压倒周围的一片使他感到气愤、屈辱和恐惧的喧嚣。
“是你们!”他又大叫一声,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声音变得那样洪亮、清楚,而且孤单。原来,周围的喧闹在一刹那问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迷惑地回过头去。顿时,他也变成了哑子。不知什么时候,吴应箕领着张自烈、侯方域,还有方以智已经来到了阁楼上。
“太冲,你说错了,不是他们。”吴应箕望着他,平静地说。
六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门前,隔着帘子,心烦意乱地朝外面张望。她的眼皮儿因为不安而频频跳动,柳叶样的长眉也皱得越来越紧。当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气,尽量支起耳朵,却仍然听不到楠木厅那边的任何动静,就不由得焦躁起来了。
谁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就在钱谦益向陈在竹、钱养先二人布置好一切,把他们打发走了之后,周镳、周钟兄弟,还有陈贞慧和顾杲突然登门拜访。他们为什么而来?何以不迟不早,偏挑这么个节骨眼来?这些,柳如是还不太清楚。不过,凭着直觉,她立即预感到有点不祥。特别是随后钱谦益派人来传话,要她立即通知负责联络的钱曾,把陈在竹、钱养先二人截回来,暂且按兵不动。
柳如是就更认定自己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了。
不过,尽管如此,柳如是却没有按照老头儿的吩咐去办。虽然她明知钱曾正守候在揖峰轩内,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这一次图谋的成败,不仅关系到老头儿能否复出起用,而且也关系到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地毯上的帘影一点一点地向门外移去,柳如是的忧虑也越来越深。她已经毫不怀疑周镳等人此来,必然与阮大铖的事有关;她只是考虑他们对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现在柳如是最担心的是钱谦益胆子太小,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这半年来,她已经摸透了老头儿的脾性,每做一件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明明心里这么想,做出来却往往是另一回事。这也皆因他平日名声太大,顾虑便不能不多。如果这一次也轻率罢手,让花了许多银子、心血经营的这件事功亏一篑,那就太不值得了。
终于,柳如是觉得,应当设法干预一下楠木厅那边的谈话,给钱谦益打打气,至少也应当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谁去做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抛头露面,但陈在竹和钱养先又上虎丘去了,惟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轩里的钱曾。虽说柳如是对于这位“侄孙”一向没有好感,但这会儿却计较不了许多。“嗯,他既是老头儿的学生,又是复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阴沉沉的嘴脸,肚子里的鬼点子想必不少;何况是个年轻后辈,捅点娄子也不要紧,由他去唱这出戏,倒合适不过。”柳如是沉吟一下,回头吩咐红情到揖峰轩去,把钱曾请过来。然后,她就隔着帘子,用一种信赖的、甚至是亲切的态度同他商量起来……当钱曾离开东厢的起居室,来到楠木厅的院门时,他受到了一点阻拦,因为钱谦益吩咐李宝守在门外,不准放人进来。可是钱曾用那双能把人看得发毛的眼睛朝李宝一瞪,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就把李宝吓退了。他登上厅堂的台阶,听见顾杲的声音在说:“君子、小人不两立!老伯坚谓并无此事,最好!惟是适才听老伯言语之意,似乎深以所谓‘门户交争’为忧,小侄却不敢苟同!”
钱谦益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对方说下去。忽然瞧见钱曾闯进来,他的脸上露出惊愕、迷惑和生气的神情。
钱曾不理会老师的目光,他双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说:“闻知周老前辈和列位社兄光临,特来拜望!”
客人们全都认识钱曾,虽然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谈话,一齐起身答礼。
钱曾大步走向周镳,朝他深深一揖。周镳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见之礼,连忙说:“贤契请起,不必多礼!”一边笑吟吟地弯腰伸出手,准备搀扶。
谁知钱曾立刻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周镳,鼻孔里轻蔑地一笑,转身离开了他,走到钱谦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后撩起衣裾,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倒,大声说:“弟子曾——参见夫子!”
周镳显然没有防备这一着,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直起身来,一张瘦脸早已气得通红。
钱曾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之后,转过身,眯缝着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视的客人们挨个儿审视了一遍,然后走向朝东的一排椅子,挨着顾杲坐了下来。
在来客当中,要数周钟顶不喜欢钱曾。看见他闯进来,周钟已经老大不乐意。
随后又见他单单向周镳行礼,虽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对自己却干脆毫不理睬,仿佛没有瞧见一般,周钟心中更为恼火。只是碍着钱谦益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按他的脾气,本应立即拂袖而出;但考虑到刚才追问了钱谦益半天,始终问不出个结果,所以只好忍着一口气,朝钱谦益拱手说道:“牧老,我们还是接下去谈,如何?”
钱谦益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着钱曾突然闯席的用意。
他明白钱曾决不会无故而来,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来协助自己对付这批不速之客的。事实上,刚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对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铖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点儿露出马脚。后来见他们并无多少根据,也未提及郑元勋,才定下心来,一口否认有这么回事。可是对方仍旧纠缠不休,一个劲儿寻根问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闪,正有点儿招架不祝钱曾这么一闯,确实替自己暂时解了围,缓了一口气。此刻,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赶快脱身,否则拖下去,再陷重围就难办了……这样想定之后,他就站起来,拱着手说:“列位若为阮圆海的传闻而来,那么谦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
所谓谦益主谋云云,纯属无稽之谈。言尽于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这——不瞒牧老说,实在是超宗兄如此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
周钟突然说道。本来,为着保护郑元勋,他们一直避免说出消息的来源。但是看见钱谦益分明想溜,周钟心里一急,便顾不得许多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钱谦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脸刷地红了。他望了周钟一眼,立刻又移开视线。
“嗯,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此事是郑超宗亲口说的!”周钟紧盯着钱谦益,又重复了一遍。
钱谦益的脸色开始变成灰白,身体也摇晃起来。他用力抓住椅靠,背过身去,半晌,才嘟嘟哝哝地说:“简直……乱……七八糟!”
客人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郑重的眼色。陈贞慧很快地站起身,说道:“牧老……”然而,就在这时候,朝东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难听、刺耳,大家倏然回过头去,只见钱曾坐在那里。他已经不笑了。可是那尖锐的、金属般的音响还在人们耳边嗡嗡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诸位今日来此,就是为的这件事么?”钱曾抬头望着屋梁,大大咧咧地问。
见客人们都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又说:“数百里的奔走驰驱,不惮烦的明察暗访,诸君也可谓栖栖皇皇,用心良苦了。
只是,如许心思,却未必用得妥当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责,小弟鲁钝,不识其义,倒要领教!”陈贞慧客气地拱着手问。他看见刚才周钟一点出消息的来源,钱谦益立即慌了手脚,心里知道已经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钱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时,又发现钱曾突然闯进来,与这件事显然有关;而且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打算否认实有此事,于是陈贞慧立即决定抓住他作为突破口,彻底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一种形势,钱谦益同样觉察到了。刚才钱曾一开口,说出那句无异于不打自招的话,钱谦益心里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静下来后的想法,这件事当时并无外人在场,而且从派钱养先到扬州去的时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证。他大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郑元勋出于想当复社领袖的野心,企图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没有答允,郑元勋怀恨在心,所以造谣报复。这样,虽然事情只好作罢,但至少可以确保自己的名声。现在,倘若给钱曾冒冒失失地捅出来,岂不是两头都输个精光?他心里又惊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钱曾的胡说,可是周镳、周钟和顾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举动稍有不慎,就会弄巧反拙。为此,钱谦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虽然焦躁万分,也只好眼睁睁地望着钱曾,急切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钱曾,在周钟说出郑元勋来的一刹那间,也颇为震动,而且立即考虑了多种抉择。他绝不是一个愚蠢鲁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认了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认为,老师年逾花甲,余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轻易放弃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机会,无论对老师、对自己来说,都将是难以补偿的损失。既然现在到了这一步,不如干脆大家摊开来讲个明白,从此放开手脚大干,比之目前这样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强得多。事实上,如今的复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镳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凭着钱谦益的声望和影响,事情不见得毫无希望……这样打定主意之后,钱曾就不理会老师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转过脸,朝四个客人扫了一眼,问:“眼下建虏猖獗,流寇纵横,国维不张,妖氛日亟。未知诸君子将何以自处?”
对方一开口,就搬出安邦定国、立身济世的大题目,倒也出乎陈贞慧的意料。
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当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惟此之故,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说得好!只是诸君又将有何宏谟大略以济之乎?”
“宏谟大略,何敢自矜?惟是圣人有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之第一要务,亦惟亲君子,远小人而已矣!扒⑽⒁恍Γ骸岸ㄉ执搜裕滩皇锰谜郏皇亲芫蹩辗毫诵K健蠖薜薄∫灾萌ナ圆呗郏紊剑蛐砘褂械阌么Γ蝗粝胍源巳サ值步驳奶铩⒘骺艿拇蟮叮〉艿P模词侨患檬拢?陈贞慧的脸陡地涨红了,眼睛也瞪起来,对方的傲慢不逊使他十分恼火。事实上他还从未碰见过敢于用这种可恶的态度向他说话的人。不过,他还是竭力管住自己,冷冷地说:“如此说来,遵王兄必定另有安邦定国之仙方奇术了?小弟倒要领教!”
“不敢!”钱曾脸上的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适才定生兄说过‘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八字,弟以为此意不错,却可惜只说得一半,故仍不免空泛无用,若再添八字,凑成四句,便可差强人意了!”
“敢问是哪八个字?”
“弟这八字便是‘消除党见,惟才是用’!”
“啊!臣┎攀怯茫穆玖Γ卜錾琊ⅰ俊?“不错!”
“所以阮圆海之禁……”
“应当解除!”
“何时为好?”
“越快越好。”
“就趁今日的虎丘大会……”
“也未尝不可!”
“唔……”
“嗯?”
突然,陈贞慧放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终于发现了底细的、压抑已久、至此才得以尽情发泄的大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注视着这场谈话的周镳、周钟和顾杲也齐声发出了讽刺的冷笑。只有钱谦益面色苍白,全身因为愤怒而簌簌发抖。他猛地站起来,一拂袖子,打算离开大厅,却被周氏兄弟双双拦住了。
“牧老,何必着急,令高足的高论,很有点‘滋味’嘛!”周钟挖苦地说。
周镳却大惑不解:“这些话他怎么敢说出来?亏他还是复社中人……”“哼,这小畜生如此放肆狂妄,一派胡言,把我平日的训诲,全不放在心上,简直气死我了!”钱谦益眼看走不脱,只好装出悻悻然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又坐了下来。
这时,只见钱曾傲然站着,嘴角挂着惯常的冷笑,似乎丝毫也没被对手们的笑声所吓祝直到笑声完全平息下来,他才不慌不忙地问:“定生兄以为阮圆海是何等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