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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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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利禄’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学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学问二字,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任之?故弟于此立一大志愿:若得资财,当建草堂,养天下之贤才,删古今之书而统类之。举凡经解、性理、物理、文章、经济、小学、方技、律历、医药诸门学问,均审订真伪,发其精粹,清其条理,详其始末,编为百卷之书。不惟望其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不负此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方以智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内嗡嗡回响。他不再看黄宗羲,并且开始威严地来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骄横而自尊的姿态,使他的形象在这一刻里变得那样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号令千军的统帅,或是一位君临万方的帝王。
    黄宗羲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朋友。不过,使他感到惊愕的,与其说是方以智此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自负,不如说是这位才气过人的朋友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潜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不错,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学者所共同走过的道路,本来无可非议。但是,黄宗羲一向认为,作为不幸而生于忧患时世的他们这一辈人,眼下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那样做。事实上,黄宗羲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林党人的儿子,是因为反抗魏忠贤阉党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遗孤。他不只同阮大铖之流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强烈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随着年岁和见识增长,他越来越明确地认定:国家的局面之所以会衰败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天启年间皇帝昏庸,重用阉党,使国家的正气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参加复社,积极为社事奔走,就是为了在士林当中重新树立起一股正气,并运用“清议”的力量,推动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阉党篡权的局面再度发生。尽管近年来国家的局势每况愈下,毫无起色,但黄宗羲始终没有忘记先人的遗志,也没有失掉复兴大明的信心。这一次,他不远千里赶到北京去,就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尝试一下……“不,他是不对的!
    如今当务之急是‘流寇’,是‘建虏’!在社稷苍生尚有一线生机之时,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圣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于承当救国拯民之责,那是可耻,是有损于为人品格的!八灰晕坏叵搿?黄宗羲抬起头,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看见方以智已经从行箧中拿出一部厚厚的书稿,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这部《通雅》,是弟穷三冬之力写成的,自谓尚可一观,如今就请社兄指谬。”
    黄宗羲瞧了瞧朋友,发现对方脸上,刚才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已经不见了,此刻正诚恳地望着自己。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些话暂且吞了回去,默默接过书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
    五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他们乘坐的官船来到了徐州城下的黄河渡口。
    这里离开梅雨地区已经很远,黄河上空,一碧如洗。几片轻絮般的白云,在遥远的天际缓缓浮动着。五月的夕阳毫无遮挡地把绚烂的余晖,尽情投向空旷宽阔的河面。混浊的、闪耀着金光的滚滚洪流喷着白沫、打着回旋,犹如成千上万匹暴烈的野马,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向东面的大海奔腾而去。几张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浊流里艰难地颠踬着。小山般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永不疲倦地拍击着荒凉的、赤裸的河岸,发出沉雷一般的可怕声响。
    当航船横渡黄河的时候,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地靠在窗前,纵目远眺,谁也没有说话。虽然他们都不是头一次行经这里,但眼前这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仍然那样深深地震撼着他们,使他们的胸怀一下子扩展开来,并且被大自然伟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却了交谈,忘却了思考,甚至连自己的躯体似乎也被这原始的伟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复存在了……渡过黄河之后,登岸是一个大驿站,名唤“柳泉驿”。因为天色已晚,主仆一行便在驿站歇下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用过早饭,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车子。方理去了半天,却空手跟着驿丞走回来。那驿丞诉苦说:“车子倒有,却因本地连年遭灾,骡马不足;加上粮饷匮乏,站里的驿卒裁了又裁,减了又减,只剩下十来二十人,到昨夜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儿再走。”
    方以智皱起眉头,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白白耽搁一天。他问明驿站里还剩下两匹马,这个数凑一乘车子是不成,但倘若改为骑马,却还勉强凑合。于是,他同黄宗羲商量,决定不坐车子,就要了那两匹马。又同驿丞磨了半天,最后让他从站里那两个烧饭、挑水的老驿卒中,好歹抽出一个来跟着,便一齐动身出门,继续向北进发。
    天色还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星星映在马眼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沙砾铺设的官道在脚下变得迷离一片,几乎难以辨认。拂晓前的风,从旷野上吹来,即使穿着风衣,戴着风帽,身上仍然感到凉飕飕的。这一带是南直隶(明代称盲隶干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剩)、山东、河南三省的交界,正当水陆交通的要冲,可是这些年来,由于饥民越来越多,其中铤而走险,落草当响马的为数不少。仅仅在去年,就有一个名叫李青山的强人,仿效《水浒传》中宋江的榜样,占住梁山泊,树起“替天行道”的旗号,经常攻陷州县,拦劫漕运粮船。投奔拥戴他的饥民很多,势力一直伸展到离这儿不远的韩庄,使南北交通几乎断绝。
    朝廷闻报,大为震动,急忙调派大批军队进行围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强把这场造反镇压下去。朝廷惟恐动乱再起,也曾下令对“就抚”的饥民加以赈济。但这几年,朝廷为着对付“流寇”,在过去每年征收几百万两“辽饷”之外,又接连加派了三百三十余万两的“剿饷”和七百三十余万两的“练饷”,眼下正恨不得把民间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出来,投入战场,哪有余钱去放赈?只好摊派给地方。而地方也正为应付“三饷”,弄得焦头烂额,同样拿不出钱来。何况那些官府衙门,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计捞钱敛财,即使有那么一点赈额,经过他们的手七克八扣,留给饥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别说饥民实在太多,已经到了远远超出人力所能救济的地步。所以目前这一带,尽管官军加强了巡逻和弹压,但路上并不太平。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临出门时,方以智已经换上便服,还同黄宗羲各自挎了一柄宝剑,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执刀棒,相随护卫,以防万一。
    现在,黄宗羲在马上微微佝偻着身子,裹紧了风衣,在马蹄踩踏地面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里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等待着第一抹曙色的出现。不过,由于黄安和方理在马后不停地同驿卒谈话,使他的思路时时被打乱,集中不到一个问题上。
    他一会儿想到离开余姚已经快三个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样,母亲好吗?看来应当修一封家书去问候一下了;一会儿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发生的一场口角,想到自己同这位社兄总是合不大来。记得自己曾在张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评过侯方域一味花天酒地,而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个话,张自烈后来不知传达给侯方域没有?……过了一阵,他的思路又转到哲学问题上,想到“气”和“理”这两个概念,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张“理”在“气”先,另一派人又主张“气”在“理”先,可是在他看来,“理”和“气”本来是一个东西,并无区别,亦无所谓先后,人们硬要把它分开,实在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然而,他渐渐觉得坐在鞍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因为长久没有骑马,他已经大大生疏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自然地顺应着马儿走动时的起落颠簸,结果被马鞍子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来我是越来越娇嫩了!”他想,“当年刘玄德因久不骑马,遂有功业未就而髀肉复生之叹,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么了得?”
    于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暂时抛开,一心一意练习起骑马来。
    他仔细分辨马的行走节奏,一边尽量放松身体去迎合它。开始他老是把握得不准,情况反而更糟,但他仍旧耐着性子坚持下去,慢慢就变得比较适应了。加上从前练习骑马时所学的那一套动作要领也重新被回忆起来,并且开始发挥作用,再走上十多里之后,他终于又熟练起来了。
    这当儿,天已经破晓,一轮红日从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广阔原野,给拖着长长的影子前进的旅人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们的行李、马匹上,抹上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路旁的树桠上飞了起来。黄宗羲为着试验一下自己的骑术到底恢复得怎样,就放松了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敲上一鞭,催着马越过方以智,顺着变得清晰起来的大路,向前慢跑起来。
    这一次颇为顺利,黄宗羲按照回忆起来的要领,上身微微向前倾着,两腿用力夹紧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居然跑得很平稳,转眼之间,已驰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看见方以智等人没有跟上来,便拨转马头,打算循原路驰回去迎他们。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哭喊,声音尖锐而凄切,像是个女子,又像是孩子。听起来,人就藏在路旁不远的那片榆树林子里。黄宗羲勒住马,朝林子张望了一阵,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哭喊声又响起来。他皱起眉毛,想走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临时又想到:要是强盗在行劫,人多势众,自己对付不了,岂不更糟?迟疑了一下,他终于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仆人们簇拥着,缓缓地走过来。听了黄宗羲的报告,他回头问随行的那个老驿卒可知道出了什么事。老驿卒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倒是黄安极力劝阻,说必定是响马在行劫无疑。方理也主张小心为妙。方以智瞧着黄宗羲,沉吟了一下,终于说:“走,瞧瞧去。”
    大家跟着黄宗羲,来到距榆树林子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方以智挥挥手,叫大家停止前进。他勒住马,远远朝林子观望了一阵,然后拔出佩剑,吩咐大家准备好,这才命一个名叫孙福的年轻承差过去打探。
    孙福提着枣木棍,轻手轻脚地踅进树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来。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马前,禀告说:“回、回老爷,里、里面全是死、死人!”
    “响马呢?”方以智厉声追问。
    “没、没有!”
    “没有?”
    “是、是没有。”孙福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小人不曾看见。”
    “那么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是些饥民,小人没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蠹也唤鞍绷艘簧馍舯硎咀懦跃婧螅头畔滦睦础J堑模矍芭戮团掠錾舷炻恚宀皇牵愀眯惶煨坏亍V劣诩⒚褡匝岸碳炊貌蛔殴诖缶」帧U饫嗍录昀词翟谔啵衙挥惺裁聪∑妗6易魑啡耍埠苣压艿昧耍疃嗤ㄖ胤缴弦簧盟桥扇死词帐褪橇恕K裕锔U庋盗酥螅揭灾侵皇堑愕阃罚婕窗呀J栈叵焕铮急讣绦下贰?但黄宗羲还在沉吟着。
    “里面——还有活着的么?”他问,向树林子瞧了一眼。
    “没、没有。都死了。”孙福回答。
    “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
    “那——兴许当时有人还活着,后来就死了。”
    “最好再细瞧一下,若是还有活着的……”“啊,不错!”方以智表示同意,“孙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还有活着的,就拿些干粮给他,再打发他点银子,叫他自寻活路——去吧!”
    “是!”孙福应了,可是显然很不乐意,却又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思,于是噘着嘴,去马背上取了一小袋干粮,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黄宗羲瞧着年轻承差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马来,把缰绳往黄安怀里一抛,大步赶上孙福,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干粮,管自走向树林。孙福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这片榆树林子不太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每棵树的树皮全都给饥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质层,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剥了皮的僵尸,张牙舞爪地挺立在那里,可怕极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枝桠上也不见长出叶子来。只有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树林子里乱飞乱窜。这些吃腐尸吃红了眼的畜生,一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几次,要不是孙福及时挥舞棍棒,它们就会扑到头上来了。越往里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东一堆西一堆抛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脚上。黄宗羲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阴惨可怖的树林子,从未置身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虽然是大白天,心里也不由得直发毛。现在,他才明白,孙福为什么很不乐意再来一趟。不过。自己既然逞了强,已经不能后退,而且他也不想后退。所以尽管他已经想到,此举很可能是多余的,但仍旧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闯。
    终于,孙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着前面的树上,低声说:“喏,就在那儿!”
    黄宗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树桠上挂着大大小小七八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搭拉着舌头,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些尸体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还有的眼睛睁得老大,龇牙咧嘴,形状十分可怖。黄宗羲不愿多看,他慢慢走过去,一面向四周打量着,看看有没有活的人还留在地上。可是,除了两捆破破烂烂的行李,和一些胡乱丢弃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啊,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刚才还听见他们的叫声,要是我立时赶进来,也许他们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头朝树上的尸体瞧了一眼,发现死者的衣衫虽然十分破烂肮脏,而且头发披散,没戴帽子,但从其中一两个人那宽大的袖子、长过膝盖的衣裙式样以及衣裳的质料来判断,显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应当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连年灾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饷”逼得很紧,许多中产之家,也难以幸免于难。“嗯,看来他们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时世,纵有天灾,也未至于流离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现在竟然弄到连这一类殷实本分的良民也走投无路,惟有以一死来求得解脱,就更别说那些贫苦无告的广大之众了……”这么一想,黄宗羲不禁垂头丧气,刚才急于救死扶伤的那一份热心也随之大减。所以,尽管孙福出于讨好他,建议再往林子深处找一找,他却摆摆手,悄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六
    “似这等合家自尽的,还未算是最惨哩!”听完了黄宗羲的叙述之后,方以智说。这时,他们一行人已经重新上路,刚才那片榆树林子,也被他们撇下好远了。
    “去年冬天,我从京里南下,途经此地,遇着一位社友,听他说起一事,委实骇人听闻!”方以智接着说,随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们说到一件极不愿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是说去年秋冬——那时的情形比现今还要糟得多,满路都是饿死、冻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游魂似的一天到晚四处游荡,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他们。啊,不知兄见过不曾?人到了那种境地,那眼神实在是可惊可畏!当他瞅着你时,不知怎地,便会闪出贪婪、狂乱的光芒,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猛扑上来,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实,那时节到处都在吃人,什么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竞有公然把妇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卖,专供人当猪羊一般屠宰,唤做‘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还不甚相信。
    有一遭,他随一个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时近晌午,到一间酒店去打尖。店伙过来说:”肉刚卖完,请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这一路行来,连寻顿面食都甚难,如何此店却有肉?正疑惑间,只见有个小厮,带进来两名捆住双手的女子,一直人了后厨。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许久,可先取一只蹄子来!’那社友吓了一跳,连忙跟进去看,就听一声惨叫,一个女子的膀子已被齐肩斩下,倒在地上挣命。另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筛糠也似地发抖,见有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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