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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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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一声惨叫,一个女子的膀子已被齐肩斩下,倒在地上挣命。另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筛糠也似地发抖,见有人进来,便痛哭求救;地上那个却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当场出钱把她们都赎下,眼见断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夺过刀来,分心一刺,让她少受点儿罪;却把另一个带回家去,做了偏房。只这般,当时不知多少人称赞周客商积了阴德,必得好报。你瞧,这可不是惨绝人寰的妖变么!”
    在方以智叙述这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当儿,黄宗羲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直到方以智说完之后好一会,他才突然抬起头,用忿怒的、咬牙切齿的声音质问:“地方上发生此等令人发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么?”
    “管?”方以智冷笑一声,“彼辈既不能感动老天爷抛下无数牛羊粟麦,以救民困,又不愿割自身之肉以疗民之饥,也惟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说‘三饷’!”黄宗羲争辩似地大声说,“若只蝗、旱一端,而无‘三饷’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诚难以此责备于人间之守、牧;‘三饷’却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将灾情申报朝廷,乞请皇上减免么?”
    “灾情怕是会申报的,至于乞请皇上减免‘三饷’,只怕再饿死一倍人,彼辈也未必有此胆量!”
    “哼,恋位畏死,惟知阿从上意,国事之坏,就坏在此辈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没有立即回答,他回头瞟着黄宗羲:“足下以为,即使有人胆敢乞请减免,皇上会恩准么?”
    “生民涂炭,至于此极,皇上以天下之忧为忧,又岂会置之不理?”
    “当今皇上腹心之忧,只在流寇、建虏。”方以智依旧不慌不忙。
    “时至今日,三军尚能用命,实赖有此‘三饷’支撑,一旦不继,战局便有立变之虞!兄以为皇上肯怜此一方之民,而听任社稷倾覆么?”
    “依兄之见,如若无关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亦不过是疥癣小疾,不值一顾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黄宗羲不响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事实:一方面对建虏、流寇作战,需要粮饷;另一方面广大民众在天灾和“三饷”的双重重压下,又已经到了无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松征饷,本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军队就更加不能坚持作战,就有亡国的危险。要是不顾人民死活继续强征滥索,就会要么像刚才榆树林子里发生的情况那样,把他们逼上死路;要么就会促使越来越多的人铤而走险,参加到“流寇”队伍中去,同样会加速国家的覆亡。国事之难办之处正在于此。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局面。“哦,莫非大明当真除了亡国一途,竟是没有出路了么?”这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脑中一闪,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不,不对,不至于!出路还是有的,有的!”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随即想起了自己正在准备的那份上书。“无论如何,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而安顿民众,眼下之第一要务,便是从速恢复井田之制。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采纳,能不能实行了……”“太冲兄……”方以智平静的声音响起来。他显然想解释什么。
    黄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国事如此,亏你还是个复社头儿,翰林院的编修,就这么沉得住气!”他想,突然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声不响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抛在后面。
    晌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到了韩庄,打过尖,喂了马,稍事休息,又继续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陶庄。
    现在已经渐渐深入山东境内,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荒芜、残破。虽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丢荒着,偶尔才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在低头干活。路旁的累累白骨,依旧无人收拾,东一堆、西一块,随处可见。有时出现一个村庄,也是房屋倾圮,人烟稀少。只有兀鹰在低空盘旋,野狗在街巷游荡。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显然是凭着凶狠和机灵,才得以在饥灾和战乱中保存了性命。它们一见来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后狂吠起来。
    于是又惊动了在断壁颓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个个露出须发蓬乱、面目浮肿的脑袋,远远朝这边张望……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马鞭指着路旁的一个村子,回头问那个老驿卒:“数月前,我行经此地,见这村子还好好儿的,为何竞变得如此破败不堪?”
    那老驿卒瞎了一只眼,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讷,举止迟钝。听了方以智的问话,他毫无反应,直到方理替主人大声重复了一次,他才“氨了一声,低着头禀告说:“回大人的话,上月这村坊叫响马洗荡了!”
    方以智吃了一惊:“难道是李青山余党?”
    “回大人的话,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么九山王?”
    “就是抱犊崮的九山王。”
    方以智“哦”了一声,他记起来了:上次行经这里时曾听人说过,虽然梁山泊的贼首李青山已投降朝廷,被斩首正法,但在花盘山和抱犊崮一带,还有另一伙响马,为首的不逞之徒名唤王俊,自称九山王,手下也有数千人马,却拒不投降,凭借崇山密林和饥民的掩护,继续与官军周旋。想不到如今竞闹到这边来了。
    “嗯,那九……那强盗,可是常来此处骚扰?”他问。
    “啥?”老驿卒听不懂。
    “大人问你,那伙强盗是不是常来这路上杀人抢东西!”
    “噢,噢!回大人的话,也不常来,不过他说来就来,神出鬼没的,俺也摸不清!”
    方以智不由得皱起眉头,同黄宗羲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色。他正想再问,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呐喊声。大家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从大路拐角上的树林子后面,一簇人马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后面还有手执刀枪的骑兵。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呆了。方以智叫了一声:“糟糕,快跑!”就想拨转马头奔逃,却被老驿卒拦住了。
    “大人莫慌,那是官军!”
    “啊,官军?”大家再次回头望去,这才看清楚了:后面的那五个骑兵确实是官军打扮,奔在前头的那些人原来是用绳子反缚着串连在一起的。五个官军正嘻嘻哈哈地笑着,用鞭子驱赶他们向前奔跑。为了使这一长串男女老少都有、已经跑得筋疲力竭的犯人不至于因快慢不一而互相牵扯跌倒,有一个官军还特意跑到前头,大声用口令控制着速度。然而,当他们快要奔到方以智他们站立的地方时,终于还是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扑倒在地上。结果其余的人也被牵扯着,跌倒了一大片。那几个官军见了,顿时发起怒来,他们用最粗野下流的话叫骂着,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地抽去,于是又响起了一片呻吟和哭喊……由于弄清了不是响马,方以智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正考虑着怎样制止这种令人厌恶的暴行。
    但是,黄宗羲显然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住手!”随即催马向前,朝离得最近的一名官军迎上去。
    那官军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挣扎的妇女抽打,蓦地发现眼前多了一个怒目圆睁的书生,倒呆了一呆,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这样打人!知道吗?”黄宗羲指着那官军说。由于情急和气愤,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为何这等打她?你这样打她,是会把人打死的呀!你知不知道?”
    那官军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又被他不顾一切的样子吓住了,倒畏缩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瞧着他的同伴,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
    其余几个官军也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显然觉得他们这位同伴的狼狈模样很滑稽。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嘻嘻哈哈地笑着,却不过来帮他解围。
    “你们身为国家干城,受国之恩,食民之饷,应须对敌如罴虎,对民如父兄才是。这些百姓已经受尽饥荒战乱之苦,憔悴不堪,纵然有罪,你们将他们捆缚押送也就是了,又何苦将他们如此戏弄,滥施棰楚?古语云:人皆有恻隐之心,莫非你们没有?”黄宗羲振振有辞地继续申斥着。
    “啊,放你娘的狗屁!”被同伴们的讥笑弄得羞怒交集的官军突然大吼一声。
    他想必已经清醒过来,发现黄宗羲不过是一个过路的普通书生,“老子不懂!快滚开,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认人!”
    “什么?你敢!”黄宗羲被这种当众的侮辱气歪了脸。他愤怒地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向那官军逼近。
    那官军吼叫了一声,猛地扬起鞭子。站在后面的方以智大吃一惊,连忙高叫:“不得放肆!”几个仆人也一拥而上,要去救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鞭子夹着风声抽下来,眼看就要落在黄宗羲的头上。幸而他反应快,往旁边一闪,总算躲过了一击,可是头上的那顶方巾却让鞭梢打了下来,掉在尘埃里。
    那官军仍不罢休,又一次举起鞭子。黄安、方理等一群仆人已经奔了过来,齐声叱喝着,护住了黄宗羲。
    另外四个官军见了,互相使个眼色,也一齐拔出刀剑,各自从不同方向围拢来,一声不响地盯住了这伙多管闲事的旅客,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当儿,那群被押解的老百姓已经停止了哭喊,陆陆续续爬起来。他们像一群受惊的羔羊那样,紧紧挤在一起,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脸上现出不安而又茫然的神情。
    方以智凭着自己是朝廷命官,在事情发生以来,一直表现得十分镇定。可是,看见眼前这种凶险的情势,也不由得着忙起来。本来,为着旅途安全,他打算尽可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于是,他回头对老驿卒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官在此,叫他们休得放肆!”
    老驿卒眨了眨那只独眼,拱手领命,走上前去,拿出一面号牌让那些官军看了,然后说:“这位是京里的翰林方大人,你们快快回避,休要在此惹是生非,可听见了?”
    那几个官军听他这样一说,似乎颇觉意外,一齐向方以智投来怀疑的目光,随后又低声商量起来。只听一个火暴暴的嗓门——那是刚才同黄宗羲冲突的那个军士,大声说:“什么鸟大人,我瞧就不像!”
    方以智的脸刷地红了。他正要发作,但看见其他几个官军把那个人制止了,心想:“只要快点把他们打发掉便好,又何必与这等粗鄙小人计较!”于是,又忍住了。
    这时,一个像是小头目的官军把骨棱棱的脸转向他,抱拳说:“小军张吉,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车驾,祈请恕罪!”
    其余四个官军也一齐抱拳欠身,却都不下马拜见。方以智心中更加不满:“这伙贱骨头,直恁无礼!”他恼怒地想,无可奈何,只好摆摆手,说:“嗯,去吧!”
    几个官军正想走开,可是,已经重新戴好方巾的黄宗羲忽然叫道:“且慢!”
    他气冲冲地挤上前来,指着那群老百姓,质问张吉:“你说,他们所犯何罪?尔等竟如此折辱他们?”
    张吉用冷冰冰的眼光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兜转马头,对同伴喊:“你们呆着干什么?走啊!”
    等那群百姓被驱赶着重新上路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嘲弄地说:“秀才想知道么?告诉你也无妨,他们是犯的——王法!”说完,双腿一夹,催着马,奔到那队“囚徒”行列旁边,“啪”地一鞭,把走在末尾的一个小伙子揍得打了个趔趄,随即同他的伙伴们一齐狂笑起来。
    黄宗羲气得连眼眶都差点睁裂了,他一抖缰绳,打算猛冲上去,却被方以智拦住了。
    “太冲,算了,何必同这些无赖之徒一般见识,有失我辈身份!”
    “哼,莫非你当真以为这等不平之事,也是无关社稷的疥癣小疾么?”黄宗羲怒气冲天地质问。
    方以智轻轻地摇着头,却不回答。直到走出好远一段路之后,他才仰起脸,神情抑郁地望着远处苍茫的暮色,曼声吟哦起来:款斯世之难处兮,又奚之而可适?
    夜耿耿兮不鸣,睇东方兮何时明?
    独储与不寐兮,长太息兮人生!
    低沉、凄苦的声音在这一小队默默前行的旅人身畔盘旋着、纠结着,然后随着晚风飘散开去,越飘越远,终于在空寂、荒凉的旷野上消失了。
    七
    六月初旬,黄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终于抵达北京,并在宣武门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来。
    还在抵京的前一天夜里,黄宗羲就病倒了。先是发热,然后开始打寒战,已是初伏天气,盖上三层棉被,他仍然冷得抖个不祝好容易寒战停止了,而体温却急剧上升,热得吓人,面孔烧得通红,一个劲儿地嚷头痛,接着又呕吐起来。黄安一瞧这情形,知道主人的疟疾又犯了。当时已是半夜,黄安不好去惊动方以智,而且估计叫醒他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着。捱到天明,黄宗羲的热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极度疲倦。这时,方以智也起来了,听说这事,便连忙走过来探视。他先问了病情,接着又让黄宗羲捋起袖子来诊脉。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诊脉时那三根手指头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弯上。只见他眯缝着眼睛诊了一会儿,满有把握地说:“不碍事,这病须得隔日方再复发,明儿到了京里,我就有办法了!”进入北直隶地面之后,他们已经改乘了一辆大骡车,见黄宗羲这样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辆小点的,铺上褥子,让黄宗羲睡在里面,一直赶进北京来。
    现在,黄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内。时近正午,四下里静悄悄的。方以智因为要上翰林院去报到销假,一清早就出门了。
    黄安正在院子里给他煎药。那药是方以智临出门时亲自送过来的,据说来历颇不寻常,是几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术士送的。
    方以智一直珍藏着,不肯轻易示人,因为是黄宗羲,他才慨然转赠,还说一经服下,必奏奇效。黄宗羲正苦于这疟疾几年来不断延医诊治,总是断不了根,见方以智说得郑重,自是喜欢,当即命黄安拿去煎煮。又因为方以智说,这药熬的时间愈长,功效愈高,所以黄安直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忙着。
    黄宗羲急于尽快把病治好,眼下还有另一个缘故。他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就试,目的在于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国家的局势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书作进一步的充实修改,并在适当的时候呈递上去。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访一些前辈和朋友,打听些最新的消息。
    可是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别指望出得了门。这怎不教黄宗羲又是着急,又是气恼!
    诚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从来往官员的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不少消息。
    例如河南的开封自从四月被李白成再度围攻以来,形势日见危急,朝廷已将侯方域的父亲——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释放出狱,任命他为督师,率左良玉军火速驰援;又说张献忠的农民军已经攻克庐州,知府郑履祥被杀,兵锋所向,无为、庐江岌岌可危;还有,像皇上最宠爱的田贵妃病势日见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严厉禁毁煽惑犯上作乱的妖书《水浒传》啦;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免等等。不过,其中最使黄宗羲震动的消息,却是朝廷已经查明:洪承畴自松山陷落之后,其实并未战死,也没有就义殉国,而是被俘后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东虏,如今在敌国很受礼遇。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还谈到,前些日子盛传洪承畴殉难时,皇上一度震悼异常,曾下旨隆重设祭,打算为他建祠立碑。钦天监还择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时三刻由皇上亲临东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时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来。
    虽然皇上天心仁厚,对洪氏的家属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里的官民百姓,已是无人不对洪承畴恨之入骨,骂声载道……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犹如当头一棒,把黄宗羲打蒙了,仿佛心里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虚和茫然。而当这种感觉,同受到钱谦益欺骗的旧创伤重叠在一起时,黄宗羲的愤怒就因为失望、痛苦而变得不可抑止。“啊,为什么他们都是这般的虚伪、懦怯,而又无耻善变?这些身负重望的衮衮诸公们!”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为什么他们要骗人?一次又一次地骗?啊,为什么?为什么!”自此以后,一连几天,他都变得很少说话,更没有半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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