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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史可法已经把表示慰问的简短开场白讲完,又向新近才逃回来的三位官员,查问了两件他所关心的事情:一件,是关于崇祯皇帝的葬礼;另一件,是负责镇守山海关的明朝总兵官吴三桂,究竟有没有投降李自成。这后一件事,因为直接关系到能否把农民军牵制住,使之不能迅速挥兵南下,所以史可法一直极为关切,每次接见北边回来的人,他都要追问一番。不过,当发现这两件事都问不出什么要领之后,他就立即停止查问,把话头转到今天的正题上。
“诸位此次脱险归来,可曾听说太子及二位亲王的下落么?”他稍稍提高声音问,期待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座的客人。
也许大家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厅堂里出现片刻的宁静。
“太、太子……”有人迟疑地冒出半句,又顿住了。大家循声望去,认得这人名叫汪惟效,北京失陷前任工科给事中,有着一张仪表堂堂的脸,不过,此刻却显得畏缩而紧张。
“汪大人请讲!”史可法立即客气地追问。
“哦,不,学生不晓得,不晓得。”汪惟效连忙推却说,随即做着手势,“大家讲,大家讲!”
“汪大人有话,直说无妨!”史可法盯住他不放。
“不……不……”汪惟效显得更加慌张,几乎要把那张仪表堂堂的脸缩进脖子里。
史可法的脸绷紧了,眉毛也竖了起来,看样子打算发作,然而终于又转向其他人。
“那么——”他没有表情地问,“不知哪位大人得知太子的下落?也不必确实知道,道听途说也无妨。”
“哦,学生知道。”一个胖胖的、名叫曾五典的中年官员说,但马上又摇着手,“不是学生知道,是今日前来贵部时,汪大人对学生说的。”
“曾大人,学生可不曾说过什么!”汪惟效急忙否认。
曾五典瞧了他一眼:“汪大人何必过虑?史公适才已经说了,道听途说也无妨的。”说完,他又转向史可法,心情沉重地垂下头:“汪大人在京里时,曾听一内监说,太子及永、定二王已是不幸归天了!”
这消息如此突兀和惊人,不但史可法一听,急得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连陈贞慧也觉得心中一凉,仿佛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
但是曾五典的说法立即受到了好几个人的驳斥。说也奇怪,别看这些人刚才还像泥胎木偶,可是一旦谈及他们的所历所闻,又表现得极其狂热和固执。
“非也!”“此说不确!”“太子非等闲之人,若为贼寇所害,京师必定广有传言,何以我等俱无所闻?”
“哎,据学生所知,太子及二位贤王不定已经脱身南来了呢!”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
大家又是一惊,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工部主事蒋臣。这人长得又高又瘦,戴着一顶方巾,下面却奇怪地露出一圈寸许长的短发。原来他是剃光了头,装扮成和尚逃出来的,这会儿头发还没有长完全。
“嗯,请道其详!”重新坐到椅子上的史可法平静地说。也许经过刚才那一下失态,他已经意识到,在没有进一步查询清楚之前,对于这些消息还是保持冷静为宜。
“这个——”蒋臣转动了一下身子,随即用两只大手抓住椅子的扶梁,伸出了多筋的长脖子,神色郑重地说,“还是学生在临清坐船南下时,碰巧遇到的——前一日,学生在路上得遇内书堂的张太监,那时他已扮做了客商,一身青衣小帽。只因他与学生原是同里,故此认得。当下两人合雇了一辆车儿,走到临清换船。学生已到了船上,回身却见张太监直勾勾地望着先开的一只船。学生连唤几声,他才慢慢跟进舱来。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到了第二日,才悄悄告知学生,昨日他看见前头那只船上有个人,十足就像太子!”
听蒋臣说得真切,大家倒有几分相信了。于是纷纷可惜张太监当时为何不把船叫住,又埋怨蒋臣为何不赶紧追上去。蒋臣只好解释说,当时那只船先开了,他本不知道;张太监又不敢叫破,生怕会有不测。而等他们赶到下一站时,那只船却不见了……陈贞慧听到这里,虽然也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竟然失之交臂,感到十分惋惜。
不过到底发现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只要弄清太子确实已经南来,寻访其下落应当不会太困难。他兴奋起来,回头一望,却意外地发现史可法神情十分冷淡,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坐在左首最上方的一位官员。陈贞慧记得那位官员来得最早,但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嘴角微微露出冷笑,对蒋臣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
“绳海兄,敢问有以见教小弟否?”史可法忽然招呼说。那位官员名叫张伯鲸,绳海是他的表字。他本是北京的兵部左侍郎,听说是最早逃出的一个,因为先回了一趟家乡泰州,所以直到这会儿才来到南京。
听见史可法询问,张伯鲸收起哂笑,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下。
等大家重新安静下来,他才用不高、但十分清晰的声音说:“列位适才所言,似都未得其实。据学生所知,太子及永、定二王,此刻既未曾遇害,亦未曾南来,而是尚在京师,在流贼手中!”
说出这么几句之后,他似乎很明白必定引起大家的激动和疑问,所以先伸出一只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然后接着说下去:“学生临出京前,曾藏匿于太监高起潜的外宅。这事是他亲口对学生说的——先帝当初曾遗命内监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三人护太子及永、定二王出宫,往周皇亲府中求庇。其时天方破晓,太子叩门,无人答应,因贼已入城,情势危迫,只得分头藏匿。后来,王之心先死,贼寇搜索甚急,宗周、之俊二人惧祸,遂将太子及定王献出,惟永王不知所往。闻得闯贼尚未有加害之意,但亦不放行,已分送贼将刘宗敏、李牟处,严加监护。所以,谓太子已脱身南来,绝无可能!”
这么断然说了之后,停了停,看见大家都呆呆坐着,没有什么表示,他又补充说:“长公主一臂为先帝所斫,伤势甚重,据闻闯贼亦交刘宗敏收治,幸得不死……”这最后一个消息,颇出乎大家的意料:怎么,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反贼流寇,还肯花心思为长公主治伤?不过,随后显然觉得,这种念头表示出来是要触忌的,甚至连只在心里想着,也不甚相宜。
于是有好一阵子,大家愈加变得目瞪口呆,默默无语。
史可法的脸色却蓦地变了,眉毛竖了起来,腮帮的肌肉由于一再咬紧牙齿而抽动着,嘴角两旁的立纹也变得既粗且深。
“那么,列位尚有什么要见告学生的?”他厉声问,“若是没有,那么今日之会,暂且至此,有劳列位!八底牛膊淮谌嘶卮穑鸵还笆郑玖似鹄础?“岂有此理,那个张绳海,居然荒唐到替流贼卖起好来,真是糊涂之至!”片刻之后,史可法一边走回厅堂来,一边气呼呼地说。由于客人已经全部送走,他那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陈贞慧瞧了瞧主人,沉吟地劝解说:“张大人之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他只是就其所知而言罢了……”“兄台休要代他辩解!”史可法粗暴地一挥手,随即转过身,往椅子上一坐,怒气不息地说,“兄台想过么,长公主的臂伤是谁人所斫?是先帝!张绳海这等说,岂非让人以为先帝刻而忍,而流贼反宽而慈。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陈贞慧不响了。以他的复社领袖身份,应聘到幕里来办事,在主人面前,自然有相当的进言资格。不过,他却不想滥用这一点。
事实上,他早就发觉,自从得知北京陷落的噩耗之后,素以精明干练著称的史可法,脾气明显地变了,变得冷静、宽容少了一点,急躁、严刻多了一点,常常碰上个小事就毫无必要地发很大的火。陈贞慧也明白,这是由于心灵深受刺激,极为痛苦的缘故。说起来,京师是在三月十九日陷落的。而南京的文武大臣们却一直徘徊观望,拖到四月初一才决定誓师勤王,其情报之闭塞,行动之迟缓,都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作为最高军事长官的史可法,在这件事上自然负有主要责任。虽然尚未有人公开就此提出责难,但明睿而又忠诚的史可法决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不可能不为自己在京师最危急、皇上最绝望的时刻竟然毫无行动,甚至不曾发出一兵一卒前往救援,而感到深深的自责,从此背上了强烈的罪孽感。正是这种内心的折磨,改变了他的性格。可是陈贞慧认为,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如今江南地区的安危,以至大明王朝的存亡绝续,几乎都维系在史可法的身上,并迫切地等待他作出清醒的、正确的决策时,过深地沉溺于这种情绪不仅没有必要,而且还十分有害。他一直打算向对方恳切地进言一次,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这一次也同样。本来,他试图就张伯鲸这件事再说上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哦,万大人已经来到。现正在签事房候见。”
“他——来干什么?”史可法绷着脸问,显然尚未从气恼中摆脱出来。
“这……不是大人传他来见的么?”陈贞慧微感错愕地说。
史可法不响了,但无疑醒悟过来,而且意识到刚才过于冲动。
终于,他“嗯”了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刚跨出门槛,又站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吩咐说:“烦兄台着人去问一下,适才那几个官员,他们逃难南来,可有什么困窘为难之处,能办的尽量替他们办一办!”
说完,这才迈开步子,向签事房匆匆走去。
第二章
一
陈贞慧所说的“万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万元吉。
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扬州去视察军情,于昨日回到了南京。
史可法因为急于了解那边的情形,所以让陈贞慧连夜传催,要万元吉今天就来部复命。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们焦虑头痛的事。本来,北京陷落之后,面对农民军乘胜南下的威胁,已经足够令他们这帮孤臣孽子恸哭奔命,席不暇暖。
谁知,一向被倚为江南屏障的淮扬地区,眼下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这种混乱,如果是由于“奸民”乘变造反,倒还简单,无非严加镇压就成了。偏偏带头闹事的,却是负有保境安民责任的明朝军队本身,这就弄得大家惟有摇头叹气,一筹莫展。
当然,若说这种动乱同整个事变毫无关系,那也不确切。事实上,要不是两个月前,明军的精锐主力在潼关全线崩溃,那么一向在西北地区同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高杰,就不会率领十余万残兵败将仓皇东窜,横冲直撞地进入江淮地区;同样,要不是北京的轰然陷落,驻守在山东的另一名总兵官刘泽清,也不敢擅自放弃防区,强行龟缩到淮河以南来“就食”。本来,为着抵御农民军的进攻,江淮一线确实需要重新调整军事部署,这共约二十万人的两支军队同时到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高杰和刘泽清二人却偏偏极其桀骜强横,他们手下的那批军队更是纪律败坏,贪暴成性。
二路上,他们就是凭借烧杀抢掠逃下来的;到了江淮地区,仍旧毫不收敛,到处打家劫舍,掳掠奸淫,把地方上闹得鸡飞狗跳,叫苦连天。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各地官府迫于士民的强烈要求,只得纷纷起而自保,或者关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入;或者在他们四出作恶时,合力加以剿杀。这么一来,双方的关系可就闹得异常紧张。现在,刘泽清的兵马正徘徊于天长、六合一带,意向难测;至于高杰,则看中了扬州地区的富庶繁华,已经悍然挥兵南下,企图霸占这片地盘……史可法是在不断接到来自江北、特别是扬州的大量告急文书之后,迫不得已派出万元吉前往视察的。现在,从汇报中,他得知目前双方仍旧僵持不下——高杰执意要进城驻扎,扬州官民则断然拒绝。经过万元吉的尽力调解,情况算是稍有缓和。
虽然短期内难以达成妥协,但看来不至于急剧恶化。于是,史可法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暂且把江北的事务放下,回过头去,继续为物色新皇帝和组建新朝廷苦心筹划去了。
作为身居高位,并对救亡图存的全局负有重责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许只能、而且应当这样处置事情。不过说到居住在江北、等命财产正受到严重威胁的广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个样享。如果说,扬州城里的居民还能凭借高壁深池设法坚守的话,那么居住在县城和乡镇里的士民,便只有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的份儿。特别是有点产业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打点细软,举家出逃,争相到江南去躲避风头。就连与史可法颇有交谊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处于颠沛流离的艰难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离开如皋,沿着陆路向南逃难的。经过两天的跋涉,如今已经来到靖江县的长江边上。作为如皋县的首富,他们这一次举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负担,较之一般难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说,成为盗匪们的抢劫目标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已经于昨天,把父亲和即将临产的庶母刘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亲、妻儿、近百名男女仆人,以及大批箱笼行李,则分乘用重金雇来的十艘大船,由冒襄亲自掌管,准备于次日启程过江。
已是傍晚时分,苍茫的暮色,正从天东的大海那边升腾起来。
但西方的地平线上,那一轮即将隐没的夕阳,还在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余晖。
这一带,本是孤立于江心的一个沙洲,由于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开阔,水流也随之缓慢下来,久而久之,不断沉积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浅,渐渐同北岸连接起来。现在,沟洫纵横的洲渚上,已经垦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个一个的村落。芒种已过,端午将临,在夕阳的映照下,稻田里的簇簇秧苗,仿佛展开了一片墨绿色的、闪着金光的地毡,显得那样宁静,那样旷远。
每当江风吹来,秧苗就轻轻摆动着,把一层一层的轻浪,向天边远远地传送开去。
这时,河汊上、田塍里的水面便荡漾起来,晚霞的倒影被搅乱了,于是又平添了几许变幻,几许缤纷……这一路行来,虽然还算顺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色,又令人颇为心旷神怡,但是冒襄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他,世道人心已经变得空前败坏,特别是在这种动乱的当口,对于他们大户人家来说,到处都隐伏着随时可能突发的仇恨和杀机,任何一点疏忽大意,都会招致飞来横祸。所以,用过晚膳之后,冒襄特地领着几个亲随,再一次四处巡视一遍,直到证实各条船上的情况并无异常,那临时雇来充当护卫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队周围,老老实实地呆着,他才重新走回来。虽然已经颇为疲倦,但当想到还不曾向母亲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挥退仆从,独自走过中舱去。
冒襄的母亲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乐善好施,但又十分胆小的老妇人。长期的养尊处优,使她变得经不起任何风浪,一点点动静,就能把她吓得要死。两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亲冒起宗奉调前往湖北襄阳,去做左良玉的监军。如果当时不是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断送了性命,冒襄也许就不会千方百计地奔走请托,乞求朝廷把父亲调离剿“贼”前线,他本人也不会因此招致舆论的非议。但作为儿子,冒襄当然不会因此责怪母亲。不过,这一次逃难,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颠簸惊吓,会不会弄出什么病症来,可就成了冒襄最担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总要上马夫人跟前探视上三四回,说上些宽慰的话,直到老太太安静下来,脸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离开……现在,冒襄已经踏人中舱,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马夫人身上裹着一床被褥,蜷缩在角落里。她那张美丽的、有着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椭圆脸,现出恐怖的神色,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春花和春桃两个丫环,紧紧地护持在她的身边,春花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什么的。在她们的紧张注视下,丫环春燕和春英则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紧贴在舱板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什么。
“母亲,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问。
马夫人惊慌地抬起头,瞥了儿子一眼,却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问伏在地上的丫环:“怎么样,你们可听见了?”
“禀太太,婢子不、不曾听见。”长着一张胖圆脸的春燕抬起头来,迟迟疑疑地回答。
“怎么会听不见!企企企啤腋崭仗靡磺宥 甭矸蛉朔⒓钡丶岢郑翱斓悖偬?春燕不敢违拗,重新把耳朵贴了下去。
“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