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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作者:[美]托妮·莫里森-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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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没有逼问那个弄破了帽子的年轻姑娘,她是从哪里、怎么来的。如果她想让他们知道,而且也能坚强地讲完,她会讲的。他们此刻想的是,她可能需要什么。在这个关键问题之外,每个人都藏着另一个问题。保罗·D发现她的鞋是崭新的,觉得蹊跷。塞丝被她那甜美的名字深深打动了;关于闪闪发光的墓石的记忆,使她备感亲切。丹芙,却在颤抖。她望着这个瞌睡美人,想得更多。 
  塞丝把帽子挂在木钉上,慈爱地转向那个姑娘。〃是个可爱的名字,宠儿。干吗不摘下你的帽子?让我来给大家做点吃的。我们刚从辛辛那提附近的狂欢节上回来。那儿什么都值得一瞧。〃 
  塞丝正在表示欢迎,宠儿笔直地嵌在椅子里,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小姐!小姐!〃保罗·D轻轻摇了摇她。〃你想躺一会儿吗?〃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站起身来,勉强迈动柔嫩的、不胜重负的双脚,缓缓地走进起居室。一进屋,她就栽倒在贝比·萨格斯的床上。丹芙摘下她的帽子,把带着两方色块的被子盖上她的脚。她像个蒸汽机似的喘起气来。 
  〃听着像哮吼。〃保罗·D说着关上门。   
  〃她发烧吗?丹芙,你摸摸她烧吗?〃   
  〃不烧。她冰凉。〃   
  〃那么她在烧。发烧都是从热到冷。〃   
  〃可能是霍乱。〃保罗·D说。   
  〃是猜的?〃   
  〃那么多水。明显的症状。〃   
  〃可怜见的。这房子里没有什么能治她的病。她只能自己挺过去。那种病才可怕呢。〃   
  〃她没病!〃丹芙说道。她声音里的激动把他们逗笑了。   
  她一睡就是四天,只为了喝水才苏醒和坐起来。丹芙照料着她,看她酣睡,听她吃力地呼吸,而且,出于爱和一种膨胀的、要命的占有欲,像隐瞒个人缺陷一样掩饰宠儿的失禁。在塞丝去餐馆、保罗·D四处找驳船去帮忙卸货的时候,她偷偷地洗了床单。她把内衣煮了泡在上蓝剂里,祈求高烧退去,不留下任何损害。她照料得这样专心致志,竟忘了吃饭,忘了去那间祖母绿密室。 
  〃宠儿?〃丹芙会小声地叫。〃宠儿?〃可是当那对黑眼睛张开一条缝时,她能说的也只是:〃我在这儿。我还在这儿。〃   
  有时候,如果宠儿睡眼蒙眬地躺上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舔舔嘴唇,再深深地叹着气,丹芙就慌了。〃怎么啦?〃她会问。   
  〃沉重,〃宠儿嘟囔道,〃这地方真沉重。〃   
  〃你想坐起来吗?〃   
  〃不,〃那粗声粗气的声音说。   
  宠儿花了三天时间才注意到暗色被子上的橙色补丁。丹芙非常满意,因为这使她的病人醒的时间更长。她似乎完全被那褪了色的橙红色碎片吸引住了,甚至费劲地靠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去抚摩它们。这很快使她疲惫不堪,于是丹芙重新安排好被子,让它最有活力的那部分留在病姑娘的视线里。 
  耐心,这丹芙闻所未闻的东西,占据了她。只要她的妈妈不来干涉,她就是个同情体贴的楷模,可是一旦塞丝企图帮点忙,她就立即变得暴躁起来。   
  〃她今天吃了什么东西吗?〃塞丝询问道。   
  〃她得了霍乱,不该吃东西。〃   
  〃你能肯定吗?只不过是保罗·D瞎猜的。〃   
  〃我不知道,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就是不该吃东西。〃   
  〃我以为得霍乱的人什么时候都在呕吐。〃   
  〃那不吃就更有理由了,对吧?〃   
  〃可她也不该活活饿死呀,丹芙。〃   
  〃甭管我们,太太。我在照看她。〃   
  〃她说过什么吗?〃   
  〃她说了我会告诉你的。〃   
  塞丝看着女儿,心想:是的,她一直孤独。非常孤独。   
  〃奇怪,〃来,小鬼〃到哪儿去了?〃塞丝认为有必要换个话题。   
  〃它不会回来了。〃丹芙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丹芙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甜面包。   
  丹芙回到起居室,刚要坐下,宠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丹芙感到心跳加快。倒不是因为她头一回看见这张脸睡意全无,也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又大又黑,也不是因为眼白过分地白…白得发蓝。是因为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深处根本没有表情。 
  〃我能给你拿点什么吗?〃   
  宠儿看看丹芙手里的甜面包,丹芙递了过去。她随即笑了,丹芙的心也不再狂跳,落了下来…宽慰和轻松得如同游子回了家。   
  从那一刻起,一直到后来,糖总是能用来满足她。好像她天生就是为了甜食活着似的。蜂蜜和蜂蜡都时兴起来,还有白糖三明治、罐子里已经干硬的糖浆、柠檬汁、胶糖,以及任何一种塞丝从餐馆带回家来的甜点。她把甘蔗嚼成亚麻状,糖汁吮净后好长一段时间还把渣子含在嘴里。丹芙哈哈大笑,塞丝抿嘴微笑,而保罗·D说这让他难受得直反胃。 
  塞丝相信这是痊愈时…大病之后…为了迅速地恢复体力而必需的。然而这个需求一直坚持了下去,尽管后来宠儿健康得红光满面,她仍然赖着不走。似乎没有她去的地方。她没提起过一个地方,也不大明白她在这里干什么,或者她曾经在哪里待过。他们认为那次高烧造成了她的记忆丧失,同样也造成了她的行动迟缓。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也就十九、二十岁,长得又苗条,可她行动起来却像个更重、更老的人:扶着家具,用手掌托着脑袋休息,好像它对于脖子来说太沉了。 
  〃你就这么养活着她?从今往后?〃保罗·D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快,对自己的不够大度非常吃惊。   
  〃丹芙喜欢她。她并不真添麻烦。我觉得我们应该等她的呼吸更好些再说。我听着她还有点毛病。〃   
  〃那姑娘有点怪。〃保罗·D说道,更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个怪法?〃   
  〃动起来像有病,听起来像有病,可看上去却没病。皮肤好,眼睛亮,壮得像头牛。〃   
  〃她可不壮。她不扶东西几乎走不动。〃   
  〃说的就是呢。走是走不动,可我明明看见她用一只手拎起摇椅。〃   
  〃你净胡扯。〃   
  〃别跟我说呀。问丹芙去。她当时就在她身边。〃   
  〃丹芙!进来一下。〃   
  丹芙停住冲洗门廊的工作,把头探进窗户。   
  〃保罗·D说你和他看见宠儿单手拎起摇椅。有那回事吗?〃   
  又长又密的睫毛使丹芙的眼睛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忙碌;而且不可靠,甚至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盯着保罗·D的时候也是。〃没有,〃她说,〃我压根儿没看见。〃   
  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扇敞开的门,它也已经关上了。   
  雨水死死抓住松针,而宠儿的眼睛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塞丝。无论是哈腰推动风门,还是劈劈啪啪地生炉子,塞丝始终被宠儿的眼睛舔着、尝着、咀嚼着。她像一位常客似的泡在塞丝去的每间屋子,不要求、不命令的话从不离开。她一大早就摸黑起来,到厨房里等着塞丝在上班之前下楼来做快餐面包。灯光下,炉火旁,她们两人的身影像黑剑一般在棚顶上相互撞击和交错。塞丝两点钟回家时,她总在窗口或者门口等着;然后是门廊、台阶、小路、大路,直到最后,习惯愈演愈烈,宠儿开始每天在蓝石路上一英寸一英寸地越走越远,去迎塞丝,再同她一道走回124号。仿佛每天下午她都要对那位年长的女人的归来重新置疑一番。 
  宠儿坦率、无声的忠诚让塞丝受宠若惊。同样的崇拜如果来自她的女儿(说来就来),是会让她厌烦的;一想到自己养出一个可笑的、依赖性强的孩子,她就不寒而栗。可是有这样一个甜蜜、也许还有点特别的客人相伴,她十分满意,这情形就仿佛一个狂热的徒弟很讨他老师的欢心。 
  渐渐地,灯点得早了,因为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塞丝摸黑去上班;保罗·D天黑才回家。在这样一个又黑又凉的傍晚,塞丝把一块卷心菜切成四份炖上。她让丹芙剥半配克①豌豆,泡上一夜。然后她坐下来休息。炉子的热气使她犯困,她刚昏昏欲睡,就感觉到宠儿在碰她。比羽毛还轻的触摸,却满载着欲望。塞丝动了动,四下打量。先看看肩上宠儿那只娇嫩的手,再看看她的眼睛。她从那里看到的渴望是无底的深渊。某种勉强抑制住的恳求。塞丝拍拍宠儿的手指,瞟了一眼丹芙,她正专心地剥着豌豆。 
  〃你的钻石呢?〃宠儿打量着塞丝的脸。   
  〃钻石?我要钻石干什么?〃   
  〃戴耳朵上。〃   
  〃但愿我有。我有过一副水晶的。我服侍过的一个太太送的礼物。〃   
  〃给我讲讲,〃宠儿高兴得咧开嘴笑了,〃给我讲讲你的钻石。〃   
  这成为又一种喂养她的东西。正当丹芙发现了甜食对宠儿的可喜效果并大加利用时,塞丝认识到,宠儿从故事中能得到深深的满足。塞丝感到震惊(正如宠儿感到满足一样),因为一提起她的过去就会唤起痛苦。过去的一切都是痛苦,或者遗忘。她和贝比·萨格斯心照不宣地认为它苦不堪言;丹芙打听的时候,塞丝总是简短地答复她,要么就瞎编一通。就是同保罗·D…一个部分地分担过的人,一个她至少能较为平静地与之交谈的人…在一起时,伤痛也依然存在…好似马嚼子拿走时留在嘴角的痛处。 
  但是,当她开始讲述耳环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想讲,爱讲。也许是因为宠儿同事件本身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她急于聆听的焦渴…无论如何,这是个始料未及的乐趣。   
  在剥豌豆的嘎巴声和炖卷心菜扑鼻的香气里,塞丝讲起曾经挂在她耳朵上的那副水晶耳环。   
  〃我在肯塔基伺候的太太在我结婚时给我的。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所谓的结婚。我猜想她看出来了,我发现不会有结婚仪式和牧师时有多难受。什么都没有。我想总该有点什么…说明它是对的,是真的。我不愿意只是从一个装满玉米皮的草荐爬上另一个。也不愿意只是把我的尿桶带进他的小屋。我想应该有个仪式。可能跳跳舞。头发里插一点石竹花。〃塞丝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一次婚礼,可我在衣橱里看见过加纳太太的结婚礼服,也听她讲过婚礼是什么样的。蛋糕里放了两磅葡萄干,她说,还做了四只全羊。直到第二天大家还在吃。那就是我想要的。也许吃顿饭,我和黑尔,还有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们,坐下来吃点特别的东西。请卡温顿庄园或者高树庄园的另外一些黑人过来…那是些西克索偷偷去过的地方。可是什么也不会有。他们说我们可以做夫妻,就完事了。仅此而已。 
  〃这样,我决定起码要有条裙子,不是我干活时穿的麻袋片。于是我去偷了布料,弄出一条说出来你都不信的裙子。上身是用她针线笸箩里的两个枕套做的。裙子的前摆是块台布,一根蜡烛曾经倒在上面,烧了个窟窿;再加上她的一条试烙铁用的旧腰带。后背最费时间了。看来我找不到一样不会马上失去的东西了,因为事后我还得把它拆开,把各个部分都放回原处。黑尔可真耐心,一直等着我把它做完。他知道我没有它就不会走下一步。最后,我从外面仓库里的钉子上拽来了那个蚊帐。我们用它过滤果酱。我尽了最大努力又洗又泡,然后用粗针脚把它缝在裙子的背面。那就是我,穿着你能想象出的最难看的长裙。幸亏我的羊毛披肩使我不至于看着像个沿街叫卖的小鬼。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我猜想,所以我才那么自豪吧。 
  〃不管怎么说,加纳太太肯定见过我穿它。我自以为偷得挺高明,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甚至我们的蜜月:跟黑尔一起去玉米地。那是我们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个星期六下午。他请了病假,所以那天不用去城里干活儿。通常他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去打工,为贝比·萨格斯赎自由。但是他请了病假,我穿上了裙子,我们手拉着手走进玉米中间。我现在还能闻见保罗们和西克索在远处烤的玉米棒子的香味呢。第二天加纳太太朝我钩手指头,把我带到楼上她的卧室。她打开一只木盒子,拿出一对水晶耳环。她说:〃我想给你这个,塞丝。〃我说:〃是,太太。〃〃你的耳朵穿孔了吗?〃她说。我说:〃没有,太太。〃〃那么穿吧,〃她说,〃你就能戴它们了。我想把它们给你,祝你和黑尔幸福。〃我谢了她,可在离开那儿之前我从没戴过它们。我来了这房子以后,有一天贝比·萨格斯解开我的衬裙,把它们拿了出来。我就坐在这儿,在炉子旁边,抱着丹芙,让她在我耳朵上穿了孔,好戴上它们。〃 
  〃我从来没见你戴过耳环,〃丹芙说,〃它们现在在哪儿呢?〃   
  〃没了,〃塞丝说。〃早没了。〃然后她不再说一个字。再开口要等到下一回,当她们三个抱着淋透的床单和衬裙、顶着大风跑回家时。她们喘着,笑着,把浆洗的衣物搭在桌椅上。宠儿用桶里的水把自己灌了个饱,看塞丝用一块浴巾擦干丹芙的头发。 
  〃我们是不是该把辫子解开?〃塞丝问道。   
  〃呃呃。明天吧。〃丹芙想到一把篦子揪着她的头发,就蜷起身子。   
  〃今天的事今天完,〃塞丝说,〃明天,那可不行。〃   
  〃疼。〃丹芙说。   
  〃天天梳就不疼了。〃   
  〃哎哟。〃   
  〃你的女人她从来不给你梳头吗?〃宠儿问。   
  塞丝和丹芙抬头看着她。四个星期过去了,她们仍然没有习惯那低沉的嗓音,以及似乎是躺在里面的歌声。它就躺在音乐之外,调子与她们的不同。   
  〃你的女人她从来不给你梳头吗?〃这个问题显然是提给塞丝的,因为她正看着她。   
  〃我的女人?你是说我的妈妈?就算她梳过,我也不记得了。我只在田里见过她几回,有一回她在种木蓝。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入队了。要是有月亮,她们就在月光下干活。星期天她睡得像根木头。她肯定只喂了我两三个星期…人人都这么做。然后她又回去种稻子了,我就从另一个负责看孩子的女人那里吃奶。所以我回答你,没有。我估计没有。她从来没为我梳过头,也没干过别的。我记得她甚至总不跟我在同一间屋子里过夜。怕离队伍太远了,我猜是。有一件事她倒肯定干过。她来接我,把我带到熏肉房后面。就在那儿,她解开衣襟,提起乳房,指着乳房下面。就在她肋骨上,有一个圆圈和一个十字,烙进皮肤里。〃这是你的太太。这个,〃她指着说,〃现在我是唯一有这个记号的。其他人都死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又认不出我的脸,你会凭这个记号认得我。〃把我吓得够戗。我能想到的只是这有多么重要,还有我多么需要答上两句重要的话,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所以我就说了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是,太太,〃我说。〃可是你怎么认出我来呢?你怎么认出我来呢?也给我烙上吧,〃我说。〃把那个记号也烙在我身上。〃〃塞丝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烙了吗?〃丹芙问。   
  〃她打了我一个耳光。〃   
  〃那为什么?〃   
  〃当时我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我有了自己的记号。〃   
  〃她怎么样了?〃   
  〃吊死了。等到他们把她放下来的时候,谁也看不清楚她身上是不是有圆圈和十字,我尤其不能,可我的确看了。〃塞丝从梳子上抓出头发,往后扔进炉火。头发炸成火星,那气味激怒了她们。〃噢,我的耶稣。〃她说着一下子站起来,插在丹芙头发里的梳子掉在地上。 
  〃太太?你怎么啦,太太?〃   
  塞丝走到一把椅子旁,拾起一张床单,尽她胳膊的长度抻开来。然后对叠,再叠,再对叠。她拿起另一张。都还没完全晾干,可是对叠的感觉非常舒服,她不想停下来。她手里必须干点什么,因为她又记起了某些她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事关耻辱的隐私,就在脸上挨的耳光和圆圈、十字之后,早已渗入她头脑的裂缝。 
  〃他们干吗吊死你的太太?〃丹芙问。这是她头一回听到有关她妈妈的妈妈的事。贝比·萨格斯是她知道的唯一的祖母。   
  〃我一直没搞明白。一共有好多人。〃她说道,但当她把潮湿的衣物叠了又叠时,越来越清晰的,是那个拉着她的手、在她认出那个记号之前把她从尸首堆里拽出来的名叫楠的女人。楠是她最熟悉的人,整天都在附近,给婴儿喂奶,做饭,一只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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