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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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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幅奇特的油画
天突然冷了下来,接近摄氏两度。皮肤对寒冷的感觉,就是以这个温度最敏感,街头上看到的人,虽然穿著很臃肿,但是都有著瑟缩之感。
我从一个朋友的事务所中出来,办公室中开著暖气,使人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出来给寒风一吹,反倒清醒了不少,我顺著海边的道路走著,风吹在脸上,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我将大衣领翻高,脸也偏向另一边,所以我看到了那幅油画。
那幅画放在一家古董店中,那家古董店,是市中很著名的一家,规模很大,不但售卖中国古董,也卖外国古董,唯一的缺点,就是东西摆得太凌乱,据说,那也是一种心理学,去买古董的人,人人都以为自己有幸运可以廉价买进一件稀世奇珍,所以古董店商人才将货品随便乱放,好让客人以为店主对货品,并没有详细审视过,增加发现稀世奇珍的机会。
但事实上,每一份货品,都经过专家的估价,只要是好东西,定价一定不会便宜。
那幅将我的视线吸引过去的油画,随便地放在墙角,它的一半,被一只老大的铜鼓遮著,另一边,则是一副很大的铜烛台。
所以,我只能看到那幅油画的中间部分,大约只有三呎高、四呎宽的一段。
然而,虽然只是那一段,也已经将我吸引住了,我看到的,是一个满布著钟乳石的山洞,阳光自另一边透进来,映得一边的钟乳石,闪闪生光,幻出各种奇妙的色彩,美丽之极。
就那一部分来看,这幅油画的设色、笔触,全属一流,油彩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如梦幻也似绚烂缤纷的色彩,决不是庸手能做得到的。
我站在橱窗之外,呆呆地看了一会,心中已下了决定,我要买这幅画。
我对于西洋画是门外汉,除了叫得出几个中学生也知道的大画家名字之外,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决定要去买这幅画,因为它的色彩实在太诱人了。
我绕过街角,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古董店中的生意很冷落,我才走进去,一个漂亮的小姐便向我走了过来。
古董店而雇用时装模特儿般美丽的售货员,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或许这是店主人的另一种的招徕术吧!
那漂亮的小姐给了我一个十分动人的微笑:“先生,想要甚么?”
我知道古董店的坏习惯,当你专门要来买一件东西的时候,这件东西的价格,就会突然高了起来,所以我也报以一个微笑:“随便看看。”
我得到的回答是:“欢迎之至。”
于是,我开始东张张西望望,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每当我对一件东西假装留意的时候,那位漂亮的小姐就不惮其烦地替我解释那些古董的来历:这是十字军东征时的战矛,那是拜占庭时代的战鼓,这件么,我们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先生你有眼光买去,可能是稀世珍品。这个印加古国的图腾,用来作为客厅的装饰最好了。
一直到我来到了那幅画的前面,我站定了身子。
从近处来看,那幅油画上的色彩,更具有一种魔幻也似的吸引力,我移开了铜鼓和烛台,整幅画,画的是一个山洞。
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在右上方,阳光就从那上面射下来,洞口似乎积著皑皑的白雪,山洞深处十分阴暗,但是在最深处,又有一种昏黄色的光芒,好像是另有通途。
当我站在那幅画前,凝视著那幅画的时候,彷彿像是已经置身在这个山洞之中一样,那实在是很奇妙难言的感觉,我看了很久,这一次,那位漂亮的小姐,却破例没有件甚么介绍。
我看了足有三分钟之久,知道我神情上已无法掩饰对这幅画的喜悦,任何有经验的售货员,都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看出我渴望占有这幅画,我刚才的一番造作,算是白费了。
那不能怪我沉不住气,而是这幅画实在太逗人喜爱了。
我终于指著这幅画问道:“这是甚么人的作品?”
那位小姐现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这幅画并没有签名,我们请很多专家来鉴定过,都无法断定是谁的作品,但那毫无疑问是一流好画。”
“是的,”我点著头:“它的定价是多少?”
那位小姐的笑容之中,歉意更甚:“先生,如果你要买它的话,那你只好失望了。”
“为甚么?”我立时扬起了眉:“这幅画是非卖品?”
那位小姐忙道:“当然不是非卖品,两天之前,有位先生也看中这幅画,已买下它了。”
我的心中不禁十分恼怒,这种恼怒,自然是因为失望而来的,我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既然已经卖了,为甚么还放在这里?”
大约是我的声音太高了,是以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犹太人,可能是古董店主,他操著流利的本地话:“这位先生,有甚么不满意?”那位小姐道:“这位先生要买这幅画,可是我们两天前已卖出去了。”
我悻然道:“既然已卖出去了,就不应该放在这里!”
那犹太人陪著笑:“是这样的,这幅画的定价相当高,两天前来的那位先生,放下了十分之一的订金,他说他需要去筹钱,三天之内,一定来取。”
我忙道:“我可以出更高价钱!”
那犹太人道:“可是,我们已经收了订金啊!”
“那也不要紧,依商场的惯例,订金可以双倍退还的,退还的订金,由我负责好了,这幅画的原来订价,是多少钱?”
犹太人道:“两万元,先生。”
“我给你两万五,再加上四千元退订金,我可以马上叫人送现钞来。”
我望著那犹太人,我知道那犹太人一定肯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犹太商人,肯舍弃多赚钱的机会,而去守劳什子的信用的。
那犹太人伸手托了托他的金丝边眼镜,迟疑地道:“先生,你为甚么肯出高价来买这幅画?老实说,我们无法判断得出那是甚么时代和哪一位大师的作品。”
“我不管他是甚么时代的作品,我喜欢这幅画的色彩,它或许一文不值,你别以为我是发现了甚么珍藏!”
犹太人的神色,十分尴尬,他忙道:“好的,但必须是现钞!”
“当然,我要打一个电话。”
“请,电话在那边,”那位漂亮的小姐将我引到了电话之前。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进出口公司的经理,要他立即送两万九千元现钞,到这家古董店来。我的公司离这家古董店相当近,我估计,只要五分钟,他就可以到达了。
在那五分钟之间,那犹太人对我十分殷勤,用名贵的雪茄烟招待著我,让我坐在一张路易十六时代的古董椅子上。
五分钟后,公司的经理来了。
经理是和一个满面虬髯、穿著一件粗绒大衣的印度人一起走进来的。那印度人的身形十分高大,经理在走进来时,几乎被他挤得进不了门。
结果,还是那印度人先冲了进来。
那印度人一进来,犹太人和那位漂亮小姐的脸上,都有一种不自然的神情。
我还未曾明白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间,那印度人已从大衣袋中,取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来,那信封胀鼓鼓地,显然是塞了不少东西。
他将那信封,“拍”地一声,放在桌上:“这里是一万八千元,你数一数。”
他话一说完,便立时向那幅油画走去。
在那一刹间,我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印度人,就是在两天前,付了订金要买那幅油画的人,现在,他带了钱,来取画了!
我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事情实在太凑巧了,如果我早三分钟决定,取了那幅画走,那就甚么都不关我的事了。
这时,经理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立时道:“我的钱已经来了!”
我知道,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那犹太人一定会将那印度人打发走的。
果然,犹太人立时叫道:“先生,慢一慢,你不能取走这幅画!”
印度人呆了一呆:“为甚么,这信封中是一万八千元,再加上订金,就是你要的价钱。”
犹太人狡猾地笑著:“可是这幅画……已经另外有人要了,这位先生出两万五千元!”
印度人怒吼了起来,他挥著拳头,他的手指极粗,指节骨也很大,一望便知,他是一个粗人,他大声道:“我是付了订金的。”
“我可以加倍退还给你!”犹太人镇定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幅画,你可以出更高的价钱!”
印度人骂了一句极其粗俗难听的话:“这算甚么?这里是拍卖行?我不管,这幅画是我的!”
他一手提起了那幅画来,那幅画足有三呎高,七呎长,他一提了起来,就将之挟在胁下,可见得他的气力,十分惊人。
可是,就在他提起画的那一刹间,犹太人也拿起了电话:“如果你拿走这画,我立即报警!”
印度人呆了一呆,他仍然挟著那幅画,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身边的经理,看见巨无霸一样的印度人向前走了过来,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那时候,我多少有点歉然的感觉。因为从那印度人的情形来看,他不像是一个经济宽裕的人,不然,他就不必费两天的时间来筹那笔款项。
而他仍然去筹了那笔钱来,可见他对这幅画,确然有过人的爱好,那么,我这时是在夺人所好了。
所以,尽管我十分喜欢这幅画,我也准备放弃,不想再要它了。
可是,我的心中刚一决定了这一点,那印度人的一句话,却使我改变了主意,那印度人来到了我的面前,竟然出口骂人道:“猪猡,你对这幅画,知道些甚么?”
一听得他出口伤人,我不禁无名火起,我冷冷地道:“我不必知道这幅画,只要知道我有两万九千元就行了,猪猡,你有么?”
那印度人挥著他老大的拳头,他的拳头已经伸到了离我的鼻子只有几吋时,我扬起手来,中指“拍”地弹出,正好弹在他手臂的一条麻筋之上。那印度人的身子陡地一震,向后退了开去,他仍然紧握著拳,但是看来,他已放弃了向我动手的意图,他大声道:“你不能要这幅画,这是我的!”
如果他不是上来就声势汹汹,而讲这样的话,那么我一定不会与他再争执。可是,我也不是脾气好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惩戒那印度人的粗鲁,而我惩戒他的方法,便是让他得不到那幅画。
我冷笑著:“那是店主人的画,他喜欢将画卖给谁,那是他的事!”
印度人转过身去,吼叫道:“再给我三天时间,他出你多少,我加倍给你!”
犹太人眨著眼,我出他两万五千元,如果加倍付给他,那便是五万元了。
这幅油画,虽然有著惊心动魄,梦幻也似的色彩,但是,它并不是一幅有来历的名画,老实说,是无论如何值不到五万元那样高价的。
这时,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起来。要就是这个印度人的神经有些不正常,要就是这幅画中,有著甚么独特的值钱之处,不然,以他要化三天时间,才能筹到另外的二万元而言,为甚么他一定要这幅画?
犹太人一听得印度人那样说,立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他刚才还在拿起电话,装模作样要报警,赶那印度人出去的。
但这时,他却满面推下笑来:“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这里是两万元,那是订金,三天之内,我再带三万元来取画,过期不来,订金没收!”印度人一面说著,一面又恶狠狠地望著我。
在这时候,我不禁笑了起来,我虽然好胜,但是却绝不幼稚。
如果这时候,我再出高过五万元的价格,去抢买这幅画的话,那我就变成幼稚了。而且,我看到那印度人满额青筋暴绽的样子,分明他很希望得到那幅画,这种神情,倒很使人同情。
是以,当他向我望来之际,我只是向他笑了笑:“朋友,你要再去筹三万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印度人的额上,又冒出了汗来,天那么冷,他的额上居然在冒汗,可知道他心情的紧张,已到了何等地步,他道:“那不关你的事。”
我道:“如果你肯为你刚才的粗言而道歉的话,那么,我可以放弃购买这幅画。”
印度人瞪大了眼:“我刚才说了一些甚么?”
“你口出恶言骂我!”
印度人苦笑了起来:“先生,我是粗人,而且,我一听得说你以更高的价钱买了那幅画,我心中发起急来,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
他那几句话,讲得倒是十分诚恳,我本来还想问他,为甚么要以那么高的价钱去买这幅画的,但是我转念一想,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未必肯告诉我,若是我问了他不说,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是以,我站了起来:“算了,你既然已道歉了,那么,我不和你竞争了,你仍然可以以两万元的价格,买这幅画。”
这一来,那犹太店主即发起急来,他忙道:“先生,你为甚么不要了?唉,你说要的啊!”
我笑著:“刚才你似乎对这位先生的五万元更感兴趣,所以我不要了。”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门外走去,当我和经理一起来到古董店门口的时候,一阵寒风,扑面吹来,令得我陡地呆了一呆,缩了缩头。
就在那时,那印度人也挟著画,从古董店走了出来,印度人直到了我的身边,道:“先生,你有两万九千元,是不是?”
我忙了一忙,印度人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来得太突兀了,我有两万九千元,和他有甚么关系?除非他知道我身边有巨额的现钞,想来抢劫,如果他那样想的话,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
我凝视著他,印度人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古怪了些,是以他忙道:“先生,我的意思是,你有钱,而且你又喜欢这幅画,那么,我们或者可以合作,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兴趣?”
我不禁奇怪了起来:“合作甚么?”
印度人道:“这件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不妨找一个地方,详细谈一谈!”
我仍然望著那印度人,心中奇怪,他想和我合作些甚么,反正我是一个有著太多的空闲时间,没有事找事做的人,和他去谈谈,也不会损失甚么。
所以我只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好的,离这里不远,有一家印度俱乐部,地方也很清静,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好!好!”印度人没口答应著。
我请经理先回去,那印度人仍然挟著那一大幅油画,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一条马路,走进了一幢大厦,我所说的那俱乐部,就在大厦的顶楼。
我和他一起走进电梯,那幅油画十分大,要斜放著,才能放进电梯中。电梯到了顶楼,我和他一起走出来,来到了俱乐部的门口。
门口一个印度守门人,忽然对我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我不禁感到突兀,因为我来这里不止一次,从来也没有人向我行礼。
在我一呆之际,我随即发现,那看门人并不是在向我行礼,而是向我身后的那印度人!
那印度人却大模大样,连头也不点一点,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看门人在向他行礼一样,就走了进去。
那时候,我的心中已经十分疑惑,而越当我向前走去时,我的疑惑便越甚。
因为俱乐部中每一个职员,都向我身后的印度人行著礼,我向一个职员道:“请给我一间房间,我和这位先生有话商谈。”
那职员连声答应著,将我们带到了一个自成一角的小客厅之中,躬身退了出去。
那印度人直到此时,才放下了那幅油画,他的手臂一定已挟得很酸了,是以他挥著手,道:“好重!”
我好奇地望著他:“看来,你好像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
印度人苦笑了起来,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指著那幅画:“先生,你为甚么也要买这幅画,我可以听听你的理由么?”
我道:“我已说过了,我喜欢它梦幻也似的颜色,我一看就喜欢它了。”
那印度人望了我半晌,从他的神情看来,他起初好像不愿相信我的话。
然而我知道,他终于相信了。
他道:“是的,这幅画的色调真不错。”
我立时反问道:“那么,你为甚么一定要买这幅画呢?有甚么特殊的原因在?”
那印度人坐了下来,双手托著头,发了一会怔,才道:“我们要讨论的就是这一点了,先生,你对画中的那山洞有兴趣么?”
我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一时之间,我难以明白他那样说,究竟是甚么意思。
我道:“这是一幅写生画?世上真有一个那样的山洞?那是真的?”
印度人道:“是,那是真的,如果我有三万元,我想,我就可以到这山洞中去。”
我完全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化三万元买一幅画,和化三万元。到画中的地方去一次,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可是那印度人都将这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混为一谈,这不是太奇特了么?
我望著那印度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那印度人却忽然跳了起来。向前冲去,冲到了放在墙边的那幅画前。
我只好说他是“冲”过去的,因为他决不是走去,他冲到了画前,指著画中,阳光射进来的地方:“看,这里是入口处,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