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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变成了妖怪
然后,我翻起衣领,冒著旋风,向外冲了出去。
当时,我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赌博,我根本无法知道我会输会赢,而当我走出了数十步之后,我又听到了一阵隆隆的声响。
我转头看去,看到大堆大堆的雪,自山坡上滚下来,那又是极其壮观的奇景,但是我并没有多伫足,我不断地向前走著。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全然无法辨别前进的方向,我只能顺著风势走著,而风势是在不断变幻著的,是以不必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风势越来越猛,雪也越来越大,我实在无法再向前走了,但还是勉力支撑著,最后,我从一个斜度很大的山坡上,直滚了下去。
滚到了那山坡下,我喘了一口气,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直立的石头挡著,风不是那么猛烈,我勉力自雪堆中翻起身来,倚在大石坐著。
当我坐定了之后,我看到就在我身边不远处,有两团积雪,竟然在缓缓地抖动著。
我揉了揉眼,手背上的雪花,揉进了眼中,使我的眼睛发出了一阵剧痛。当我再定睛向前看去时,我肯定我未曾看错,有两团积雪在动。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那可能是雪下有著两个小动物,如果是的话,那我就获救了,我高兴得几乎大声叫了起来,忙向前扑去,先将那两团雪球,压在身下,那两团雪球并没有发出甚么挣扎。
然后,我迅速地扒开雪,我首先看到两对眼睛,那两对眼睛,在一大团灰色茸毛之中,一看到了那两对眼睛,我就陡地一呆。
因为,那无论如何,不是野兽的眼睛。
我连忙翻起身来,将雪迅速扒开,我看到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挣扎著爬起身来,他们站起之后又跌倒,倒在雪地之后,再也没有力量站起身来,只是睁著他们乌溜溜的眼珠望著我。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又冻又饿了。在那刹间,我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又冻又饿,就在死亡的边缘,我连忙将他们扶了起来。
他们的身上,都穿著兽皮衣服,戴著狐皮帽子,他们的手,冻得又红又肿,我将他们扶了起来之后,已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康巴族人的孩子。
我大声问他们:“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个孩子困难地摇著头,看来他们已经衰弱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体力的过度消失,是一件最危险的事。
我握住了他们的手臂,大声道:“我们不能耽在这里,我们一定要走,你们一定要跟著我走,明白么?”
那两个孩子总算听明白了我的话,他们点著头,我拖著他们,向前走去。在开始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能走,只是我拖著他们在雪地上滑过。
我自己已经饥寒交迫,还要拖著两个孩子向前走,那种疲乏和痛苦,实在令得我身内的每一根骨头,像是都要断裂一样。
我好几次想将那两个孩子放弃算了!
但是,当我每一次有那样的念头时,我转过头去看他们,看到他们也在竭力挣扎著,是以又使我打消了放弃他们的念头。
这两个孩子在开始的时候,甚至连走动的能力都没有,那一定是他们在雪地中停留得太久,全身都冻得发僵的缘故。
他们的年纪小,小得还不明白如何在雪地中求生存的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不论你多么疲乏,都要维持身体的活动,走也好,爬也好,总之要动,当你一停下来的时候,死神就开始来和你会晤了。
当我拖著这两个孩子前进的时候,他们在竭力挣扎,是以,他们的活动能力,也在逐渐恢复,渐渐地,他们已可以自己走动了。而当我们在经过了一个山口的时候,凌厉的风,夹著雪片,向我们吹袭了过来,令得我们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在雪地中打著滚。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急于避开那山口的强风。
那两个孩子,拉住了我的手,反要拖我向那山口走下去。
在那样的风雪之中,我们是根本无法讲话的,我只好摇著头,同时伸手向前面指著,表示我们要继续向前走,至少,要避开这个风口。
可是那两个孩子却十分固执,他们一定要向那山口走去,我心中恼怒起来,摔脱了他们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他们却又追了上来。
他们追著我,滚跌在地,我要十分艰难地才能转过身,将他们扶了起来,当我扶起他们的时候,那两个孩子向我大声叫道:“向那边去,那边有库库!”
我大声问道:“有甚么?”
“有库库!”他们回答著。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库库”是甚么,他们指的,正是那个山口,从山口中卷出来的风,是如此强烈,我们如果逆风走进山口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那两个孩子在挣扎著站了起来之后,还是硬要拉著我向山口走去。
我暗叹了一声,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口中的“库库”,究竟是甚么玩意儿,但是我却也可以知道,他们那么强烈地要求走进山口去,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两个孩子,当然不可能是外地来的,他们毫无疑问是康巴人的孩子。
那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是孩子,但是他们对当地地形的了解,一定远在我之上,那叫作“库库”的地方,可能对我们目前的处境,有所帮助。
是以我点了点头,和他们一起向那山口走去。
刚才,我们在经过那个山口之际,是被从两面峭壁夹著的强风,吹得滚跌出来的,这时,逆著风,俯著身,硬要走进那山口去,那种痛苦的经历,怕只有长江上游的纤夫,才能够领会得到。
我们的身子,几乎弯得贴了地,我们被冻得麻木的手指,在雪中探索著,抓紧一切可供抓紧的东西,然后一寸才地前进著。
而我们又不能将我们的身子,弯得太久,因为雪片卷过来,会将我们盖住,如果我们的身子弯得太久,在我们的面前,便会堆起一大堆雪来!
我也完全无法知道我们究竟化了多少时间,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根本想不到旁的事,只是拼命地,用尽了体内的每一分精力,和风雪搏斗著。
我们好不容易挣扎到了山边,在到了山边之后,情形就好了许多。
我们可以抓住岩石的嶙角来稳住身形,不致被强风吹得身子打转。
在我们又走出了一百多步之后,那两个孩子,本来是一直抓住了我的衣服的,这时,他们突然松开了手,向一个很狭窄的山缝爬去。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起挤进了那山缝。
才一挤进那个狭窄的山缝,我就觉得那两个孩子,确然大有道理。
因为我听得山缝的那一边,传来一阵“轰轰”的声响,那是空气急速流动所造成的回音。
有这样的回音,那就表示,在那石缝里面,有一个体积相当大的山洞。
我们三个人一起向前挤著,山缝中,风已没有那么大,只不过却冷得令人发颤,那两个孩子用发颤的声音叫道:“我们找到库库了!”
我正想问他们,甚么叫作“库库”,但是我还没有问出口,我便已经知道,“库库”究竟是甚么了!
我们已挤出了石缝,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相当大的山洞,那山洞中,堆著许多东西,有一张一张的兽皮,有乾柴枝,还有吊在洞顶上,一只又一只被风乾了的野兽。我明白了,“库库”是一个补给站的意思,在这里有能使我们生存下去的一切!
当我看到了这一切的时候,心中的快乐,实在难以言喻,我也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和他们拉著手,跳著、唱著,不断在山洞中打著转。
那只是一个山洞,但这个山洞,却是真正的仙境了。
我很快就用火石打著了火,燃起了火堆来,然后,我们将一只可能是獐子的兽体,放在火上烤著,当肉香四溢之际,我们争著啃著那种坚硬的兽肉,让汁水顺著我们的口角流下来。
山洞中食物储藏之丰富,足可以供我们两个小孩子、一个成人过一年!
而我们自然不必在山洞中住上一年之久,暴风雪至多十天八天,就会过去,在暴风雪过去之后,我们就可以走出去了。
我在雪地中救了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又救了我!
这两个孩子一定太疲倦了,当他们的口中还塞满著兽肉的时候,就已经睡著了。
我摊开了几张兽皮,将他们抱到了兽皮之上,让他们沉睡,然后,又在火堆上添上了不少枯枝,我也倒在兽皮上睡著了。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甜蜜的一觉,当我感到寒冷时,我知道那是火堆熄灭了,但是我却仍然不愿意醒过来,我将兽皮紧紧裹住身上,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醒来,火堆早已成了白色的灰烬了,那两个孩子还在睡,我又燃起了火堆,然后,叫醒了那两个孩子。
他们揉著眼,站了起来,我裹著兽皮,挤到了那山缝口,兜了一大堆雪回来,我们嚼著雪,啃著兽肉,在山洞中一连躲了四天。
到第五天,我们睡醒的时候,阳光映著积雪,反射进山洞来,使得山洞中格外明亮,暴风雪已经过去了,那两个孩子欢呼著,挤出山缝去。
我也跟了出去,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毫不犹豫地向前走著,而在走出了两三里之后,我也认识路径了。
那正是我第一次被康巴人围住,作为俘虏,带往他们营地的地方!
我自然知道,再向前去,就是晋美那一族人的营地,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向前去了。
正当我打算叫住在前面奔跑的那两个孩子,向他们话别之际,一队康巴人已飞也似奔了过来,迅速地向我接近,而且,我也看出,带头的那个,正是晋美。
那两个孩子,已奔进了那一队康巴人之中,他们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两个男人,将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转过身来,向我指著。
晋美也已带著十来个人,向我奔了过来。
当那些人来到了我的面前之际,他们脸上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具复活的僵尸一样地古怪!
我向晋美挥了挥手:“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晋美绝对是一个勇士,可是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也足足呆了半晌才道:“你,你不是从石梁上面,跌了下去么?”
“是的,”我回答:“我会游水,所以侥幸得很,我没有死。”
那时,那两个孩子,已将其余的人,引到了我的身前,两个康巴人神情激动地对晋美道:“是他在雪地中救了我们族中的两个孩子!”
晋美立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望著我。
他的那种眼光之中,是充满了感激的神色的。然后,那是突如其来的,他们所有的人,都向我涌了过来,抓住了我,将我向上抛了起来。
我第一次被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将我当成了敌人,但是这时,他们却将我当作了恩人。
我被他们抛了又抛,然后,他们又拥著我,来到了他们的营地之中。
虽然我一再声明,我不能久留,但是,我还是给他们硬留了两天,临走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很多乾粮,以及在雪地中行走必需的东西。
他们一直送我出来,直到我第一次被他们围住的地方,他们才和我依依不舍地分手。
我继续向前走著,当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几乎已忘记了德拉了。
但是当我又开始一个人前进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德拉来,或者说,我又想起了德拉带我到达的那个仙境来。就算我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但是,那么多的宝石和钻石,无论如何,都是令人终身难忘的,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离得又不是太远,我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支持我的来回,唯一的麻烦就是神智不正常的德拉,和他那一柄手枪。
我在一面考虑著,我是不是应该回到“仙境”去,一面,我仍然不停地在向前走著。
而我立即发现,我自己的考虑,是多么可笑,因为我正是在向著那“仙境”所在的方向走著,在我的潜意识中,我已决定了要回到“仙境”去。
没有甚么人是可以和他本身潜意识的决定相违抗的,我也不再多作考虑,当天黄昏时分,我已经来到了那个奇异的山洞中。
我在山洞中休息了一回,因为我不知道德拉现在怎么样了。
德拉可能变得更疯狂,他说不定一看到我,就会开枪射击,我决定不能贸贸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以,我决定到天色完全黑了,才穿过山洞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在,我离开他已有七八天了,在这七八天中,他也有可能已离开了仙境!
我这时的想法是:德拉所说的一切,全是不可靠的,他在看到了那么多的黄金宝石之后,就将我赶走,好独吞仙境中的一切,我想他或者会在我之后,带著他尽可能带走的宝贝,离开了仙境。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也一定遇上了那场暴风雪。
他是不是有运气避过那场暴风雪呢?
而如果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话,那么他现在当然还在那遍地都是黄金、宝石的仙境之中,而他又没有粮食,都可能他早已死了。
我在山洞中休息了好一会,直到山洞之中,渐渐变黑了,那些钟乳石都反射出一种黯淡的、迷人的光辉来,我才慢慢地向山洞的深处走去。
经过了一段十分阴暗的山缝,当快走出那条狭窄的山缝时,心情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我实在说不上为甚么会紧张,但在那时,好像已有一种预兆,感到会有一点极其奇怪的事情,将会发生。
我在出口处停了下来,天色已经很黑,在黑暗中看来,仙境更是迷人,各种各样的宝石,在黑暗之中,闪耀各种不同的光芒。钻石自然是最易分辨的,东一块西一块,闪著高贵的、清冷的光芒的,就是钻石了。
在仙境之中,黄金等于是泥土一样,黯然无光,比不上任何宝石。
我停了下来之后,四周围静到了极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的声音并不是十分高,但是在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的情形下,听来也十分突兀。我叫了一声,没有回音,又叫道:“德拉,我回来了!”
当我叫第二声的时候,我已经不以为我会得到任何反应,我已料定德拉一定已尽他的可能带著仙境中的珍宝离开这里了。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我第二次出声之后,我却听到了在一块大石之后,发出了一下极其奇异的声音来。那声音很难形容,最确切的形容,那声音,听来像是一下驴叫声。
我呆了一呆,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寒意。
然而,我却决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既然有了声音,我就一定要向前去看个究竟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当我来到了那块大石,约莫只有二十公尺的时候,我又听到了接连两下那样的“驴叫”声,令人毛发直竖。
我不认为那是甚么野兽发出来的声音,这时我离得那块大石近了,而且,还接连听到了两下那样的声响,听来,好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之下,所发出来的绝望呻吟声。
我忙道:“德拉,是你么?你还在?”
我一面说,一面加快了脚步,可是,当我又向前走出了七八步之际,我陡地站住了。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在那块大石之后,摇摇晃晃,站起了一个人来,那人像是喝醉了酒,他站了起来之后,像是站立不稳,身子向大石靠了靠,又倒了下去,接著,又站了起来。
从那人站起来的身形高度来看,他正是德拉。
而且,从他的情形来看,他也毫无疑问,是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所以,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立时向前,奔了过去,想去将他扶住。
然而,当我奔到了大石之前,伸出手去,要去扶他的时候,这一次,我却真正呆住了,我忽然之间,僵立在那里,在我的喉际,发出了可怕的声音来,我实在是僵住了,在那刹间,我只觉我自己的头皮在牵动,在发麻!
天虽然已经黑了,但是,有一些星月微光,映著四面山峰上的积雪,以及地上各种宝石的光芒,眼前的光线相当柔和。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完全可以看清眼前的情形,而且,我和那东西,是隔得如此之近,只不过隔了一块大石。而且,我的双手还向前伸著,我的手指,离那东西,只不过几寸!
我只说“那东西”,而不说德拉,实在是因为在石后摇晃不定站著的,并不是德拉。
那非但不是德拉,甚至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所以只好称之为“那东西”。它是略具人形的,可以说有一个头,在那“头”上,全是一个又一个透明铮亮大水泡。在那些大水泡之中,似乎还有许多液体在流动著,在那“头”上,根本没有五官。
那东西也不像有“手”,它的身体,好像是软性的,可塑的东西一样。
怪物那样摇摇晃晃地站著,当我看清了它的情形之后,我怎能不骇然欲绝?
我想缩回我的双手来,但是我实在太骇然了,我绝料不到,我会看到这样一个怪物,是以我根本连缩回手来的力道也没有。
我就和那东西,那样对峙著,直到那东西的身子,突然向前俯来,像是想将它那满是水泡的头,放在我的手上之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