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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爆炸-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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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300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总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我儿子来实现呢。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打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春天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粘膜和上呼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300年后85%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佳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绝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的,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它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为戈亮调好水温,他进去洗澡。学生们来了,有北大科幻协会会长刘度,清华科幻协会会长董明,负责此次会务的姑娘肖苏。刘度进来就笑:“久仰久仰,没想到陈老师这么年轻漂亮。读你的小说,我总以为你是80岁的老人,男的,白须飘飘,目光苍凉,麻衣草履,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我说:“你是骂我呢,我的小说一定非常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对吧。”

刘度笑:“不不,哪能呢,绝对说不上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倒是有一点。不过还是换个褒意词吧:那叫沧桑感。”

正说着,戈亮出来了,只穿着三角裤,一身漂亮的肌肉,对客人不理不睬的,径直回他的套间里去穿衣服。几个学生看看他,互相交换着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里的谈话因此有片刻的迟滞。我忙说: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来看看北大、清华。这是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你们是天之骄子啊,13亿人优中选优的精英。刘度,听说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间还写了部10万字的科幻小说?董明,听说你在高中就精通两门外语?”他们笑着点头,董明纠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们的精力和才气。和你们比,我已经是老朽了。真的,到你们这里办讲座,我很自卑的。”

肖苏笑了:“我们才自卑呢。我们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参加科幻协会。你知道,在大学里,尤其是在北大清华,科幻被认为是小毛头们才干的事。不过,我们舍不下从中学里就种下的科幻情结。”

我呻吟着:“天哪,北大清华学生说自卑,还让我活吗?我这就自杀,你们别拦。”

他们都笑了。不过,第二天在会场上,我对他们的自卑倒是有了验证。那天是在北大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参加的学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协会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场,在讲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边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过敏鼻炎又犯了,满大厅不时响起旁若无人的响亮的啊嚏声。

我们没料到,讲座刚开始就有一个“反科幻”的学生搅场,他第一个发言,说:

“我今天是看到你们的海报,顺便进来听听的。我从来不看科幻作品,我认为科幻就是胡说八道。”

满场默然,没有一个科幻迷起来反驳。科幻作家们也不好表态,只有A老师回了两句,但也过于温和了。我不知道满座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绅士风度,还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过话筒:

“对这位同学的话,我想说几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从来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劝王朔大师,还有这位同学:你们完全可以决定不看什么作品,可以讨厌它,拿这些书覆瓮擦腚,那是你们的自由,没人会干涉。但如果你们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厅广众中,公开指责这些作品,那就必须先看过再批驳,否则就是对读者和听众的不尊重。也恰恰显露了你们的浅薄。”

会场中有轻微的笑声。没人鼓掌。我又在想那个问题:宽容还是自卑,也许两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对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不过那个搅场者还是有羞耻心的,几分钟后悄悄溜出了会场。

会场的气氛慢慢活跃了,学生们提了很多问题,不外是问各人的创作经历,软硬科幻的分别,等等,台上的作家轮流作答。有这几位大腕作家挡阵,我相对清闲一些。后来一个女生——是负责会务的肖苏——点了我的将:

“我有一个问题请陈影老师回答。杨振宁先生曾说过,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请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我有点慌乱,咽口唾沫:“这个问题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换个人回答行不?我想请A老师或B老师回答,比较合适。”

那两人促狭地说:“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适,忘了你的笔名是女娲?补天的女娲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欢迎她,给她一点掌声!”

在掌声中,我只好鸭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说:

“杨振宁先生的原话是: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不过肖苏同学已经做了简化,那我也把哲学抛一边吧。我想,科学和宗教的内在联系,第一当然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科学已经解答了‘世界是什么样子’,但还没有解决‘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们面对的宇宙有着非常严格、非常简洁、非常优美的规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一个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世界?谁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谁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须遵循的规律?不知道。所以,科学越是昌明,我们对大自然越是敬畏,类同于信徒对上帝的敬畏。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家诠释过,我不想多说了。”

我喝口水,继续:“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点,人们不常说的,那就是:科学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宿命论。不对吧,科学就是最大程度地释放人的能动性,怎么能和宿命扯到一块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当科学的矛头对外(变革客观世界)时,没有宿命的问题。科学已经帮助人类无比强大,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当然也让人们知道了一些终生的禁行线,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动机,粒子的测不准,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灭亡(这一点已经有点宿命论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来说,这些禁行线对人类心理没有什么伤害。

“如果把科学的矛头对内,对着人类自己,麻烦就来了。自指就会产生悖论,客观规律与能动性的悖论。我们常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完全认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人类殚精竭虑,胼手胝足,劈开荆棘,推开浮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文明之路,平坦,坚实,用整块花岗岩铺成。上面镌着上帝的圣谕:此路往达自由王国,令尔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我们追求的自由?一个和宇宙一样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嚷嚷,嘈杂声中夹着响亮的啊嚏。我忽然想到,这次带戈亮来,带对了,我正可把这个问题回答透彻,也许能解开他的心结。我笑着说:

“听下边的动静是不服?我继续说。以上是纯逻辑性的玄谈,下面说实证。实证太多,举不胜举。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现将极大地冲击人类的道德伦理体系。国际社会一致反对克隆人,联合国最近还通过了一个公约(虽然没有约束力)。但克隆人能挡得住吗?我敢打赌,绝对挡不住,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力量必将使我们走上‘上帝划定之路’。其实有没有克隆人还是个小疥癣,如果对医学来个整体的反思,我们会发现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绍了网上那位菩提老祖很异端的观点,“……这么说,医学实际上只对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有利,而对整个人类种族的繁衍无益,甚至有害。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一点,文明之路也绝不会改变,我们‘命定’要走这条路,靠医学而不是靠自然选择来保障种群的繁衍。

“再说战争。战争是人类社会的怪胎,兽性随着文明的进步而同步强化。在这点上我们比野兽可强多了,兽类也有同性相残,偶尔有过杀行为,但哪里比得上人类这样专业,这样波澜壮阔!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我相信人类中的智者都憎恶战争。但是,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东西推着我们往这条路上走。作为个人,你尽可以反战、拒服兵役、甚至以自焚抗议越南战争。但作为整体,人类文明必然和战争密不可分。现在,假定有了时间机器――顺便宣布一则消息,人类在2305年前将发明时间机器,这是确实消息,请在场的人作好记录。说不定已经有人乘坐它来今天开会呢。”

大家以为我是幽默,哄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地目光闪动。

“假如有了时间机器,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作为强者回到过去,回到人类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对那些蒙昧人严加管束,谆谆教导,把战争两个字从他们头脑中完全挖出去,然后,一万年的人类历史便是一万年的和平史――可能吗?我想在座没人会相信吧。

“战争也许有一天终能消灭,但其它罪行,如强奸、谋杀、盗窃、暴力、自杀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们将相伴人类终生。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类没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该多么令人向往!不过,那只能是完美主义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再说人工智能的发展。”我有意把这个话题放在最后。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这番话主要是对他说的:

“我历来不认为人类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贵。它们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产物,当自组织的复杂化程度和精细化程度达到临界点,就会产生智慧,没有也不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上帝为它吹入灵魂。所以,总有一天,非自然智能会赶上和超过人类,我对这一点毫不惊奇。当然,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这一点,不愿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类成为地球的主人,这种看法算不上顽固保守,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决定的。那我们赶紧行动起来,来个‘八月十五杀鞑子’,全球大串联,就定在今年中秋节砸碎全世界所有电脑,彻底根除后患,解放全人类――可能吗?你们说可能吗?谁都知道答案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就整体而言并无自由意志。我们得沿着‘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或者说上帝所划定的路前行。所谓‘人类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完美的骗局。”

学生们显然不信服我的话,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应。如果这番话多少能纾解他的心结,我就满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变的,不管阿亮他们三位做出怎样的牺牲。但个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让你远离科学。

这样做很难。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记得童年到少年时你就常常提一些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你问:妈妈,我眼里看到的山啦,云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问:光线从上百亿光年远的星星跑到这儿,会不会疲劳?你问:男女的性染色体是XX和XY,为什么不是XX和YY呢,因为从常理推断,那才是最简洁的设计。

初中你迷恋上了音乐,但即使如此,你也是从“物理角度”上迷恋。你问:为什么各民族的音乐都是八度和音?这里有什么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乐会不会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喜欢听音乐,能产生快感,这里有没有什么深层面上的联系?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发现了音乐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势利导,为你请了出色的老师,把你领进音乐的殿堂。高考时你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大二时的作品就已经有全国性的影响。音乐评论界说你的《时间与终点》(这更像物理学论文的篇名,而不像是乐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龄的深沉和苍凉”,说它像《命运交响乐》一样,旋律中能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

从北大到宾馆路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刘度他们同我告别,让肖苏送我俩。一路上阿亮仍没话,有点发呆,也许我在会场上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肖苏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表弟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我说什么气质?她说不好说,很高贵那种,就像是英国皇族成员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种感觉。又说:他比你小七八岁吧,这不算缺点。我有些发窘,说你瞎想什么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苏格格笑了:你不必辩白,我不打听个人隐私。

平心而论,我带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出门,又同居一室,难免令人生疑的。我认真说:“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恋。如果是,我会爽快承认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着自己的婚事或恋情,怕冷了异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说,“实话说吧,他是300年后来的未来人,乘时间机器来的。”

“那好呀,未来人先生,让我们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问她:“今天会场上,我陈姐答出了你的问题吗?”

肖苏笑道:“非常有说服力,我决定退出科幻协会,正考虑皈依哪种宗教呢。”她转回头向我:“陈老师,”

我说,喊陈姐,我听着“老师”别扭。

“陈姐,你今天说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整体没有自由意志,让我想起了量子效应的坍缩。微观粒子的行为不可预测,它们可以通过量子隧道到达任何地方,可以从真空中凭空出现虚粒子,等等。有时想想都害怕,原来我们眼前所有硬梆梆的实体,都是由四处逃逸的幽灵组成!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后,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宏观物体的行为规则,一个弹子不会从真空中突然出现,我们的身体也不会穿过墙壁。你看,这和你说的人类行为是不是很类似?我知道量子行为和人类行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确实相象。”

我说没什么难理解的,一点也不高深,都不过是一个几率问题。大量个体的集合,把几率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几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现出来。

“不过陈姐,我总觉得你的看法太消极,如果人类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们都可以无所作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这条路‘命定’了大多数的人会积极进取,呕心沥血地寻找那条命定之路。看破红尘而自杀的只会是少数,就算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个悖论。一个怪圈。”

我们都笑。我说打住吧,不要浪费良辰美景了,这种讨论最终会陷入玄谈。阿亮停下来,仰面向天,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我担心地说:“哟,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该让你出来活动的。快用伯克宁。”

阿亮眼泪汪汪,说:“在宾馆里,忘带了。”

我暗自摇头,他连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苏奇怪地看着阿亮,小声对我说:“陈姐,也许他真是300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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