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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与纯朴。这些品质是与生俱来的,像胎记一样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就闪耀出光芒。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为了学校里几年浸淫读到的一点死书而看低了他们?她默不作声,只是连连点头,偷眼望海洋,他也和自己一样红着眼睛,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工人赶在年三十之前领到了工资,不管怎么想办法回家,总算能对家里人有个交代了。二十几条黑黝黝的汉子一个个激动得像孩子一样。领头的大丰签完字,眼里闪着泪光,两腿一屈给海洋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海洋赶紧扶他起来,心里涌起一丝骄傲。可是对于谢言和岳母,他觉得很是抱歉,为了凑这二十万,他除了拿自己父母的钱,还食言从许萍的账上取了12万。他给谢言打了一张欠条,却被谢言三下五除二刷刷撕掉:“我妈从来没有把你当过外人,你不给你妈写欠条,也就不要给我妈写欠条。”
大年三十儿这天,海洋两口子把范磊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十来天没见,范磊胡子拉碴,两腮都陷了下去,看见他们俩,想开口叫一声,可是嘴一张出来的竟然是哽咽。在出租车上,谢言交给范磊一沓钱,让他回家前去好好洗个澡理理发,给自己和水灵母子都买件新衣服,海洋又给他几百块钱,让他顺道把自己和岳父母家里被层出不穷的事故耽误得还没来得及采买的年货买了,他和谢言好抽身去接也在当日到京的水兰一家三口。
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的水兰与沈致公的关系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沈致公离开了技监局,去了新成立的招商局,虽然不再是局长,可似乎干得比从前顺手也兴头许多。一家三口相处融洽,和和美美。海洋两口子接完这远道而来的三口人,随即又把托给许萍和谢楚德照顾的猫猫和小水接了回来。这个年三十儿,乔家老两口身体都还算壮健,除了远在美国的海明,每个儿女都拖家带口地齐聚二老膝下,一家人经过了一年的聚散离合悲喜更迭,终于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平平安安地再度聚首,海洋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房子面积太小,都盛不下这十几口子人了。
年夜饭丰盛而隆重,老太太满意地看看围满一大桌的孩子,意气风发地端起酒杯感叹道:“咱乔家,就是人丁兴旺!我和你爸要是还能等上海明再给我生个孙子,这辈子,可就齐了!”水灵听了这话,眼光一瞬间黯淡下来。老爷子轻轻地碰了碰老太太,示意她说话注意点,老太太反应过来,赶紧找补:“去年咱家让我这病弄得全是不顺。明年保证咱们风调雨顺。范磊、水灵,明年你们俩再怀一个,我和你爸趁着没死,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带两天呢! 回头我跟海明也说,让他明年也生,等明年大年三十,咱家弄他个15口人热闹热闹!”
孝子 第四部分 3(4)
大家嘻嘻哈哈地也举杯凑趣,十几个晶莹剔透的酒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简直美妙过世间最负盛名的音乐。
“水啊,”老太太夹起鸡腿,还是给了小外孙,又是慈爱又是严肃地对他说:“过了年你就8岁了,得象个大孩子样了!我跟你说,你长大了,可得孝敬你爸你妈,他们俩为了你吃了好多苦,忍了好多委屈。以后你要是再惹你爸生气,姥姥就打断你的腿!听着没有?”小水懂事地点头。而几杯酒下肚之后从眼睛到鼻头红成一片的范磊一直坐在一边嘴角带笑地看着儿子,听到这句,眼眶似乎更红了。但他低下头吃了口菜,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倒了杯酒,站起来特别敬范磊一个人道:“范磊啊,这一年,因为我们老乔家,因为我和你妈,你受了不少累,也受了不少委屈,包括前几天为海洋的事。我和你妈心里都特别不落忍。来,爸这杯陪你,算我们老乔家谢你了!”说着,老爷子把酒一饮而尽。
范磊赶紧也拿着满满的酒杯站起来,看着老爷子,又看看大家,却迟迟没有动作。全家人静静地微微仰头望向他,看到他眼睛里像起了一层雾一样弥漫着泪水,脖子上的喉结急速地滑动,显然是激动难抑,却不知道这个曲折的人生经历里又多了牢狱之灾的男人究竟有多少委屈想要倾吐。
半晌,范磊眼里的泪方才退了回去。他突然也把酒一饮而尽,把酒杯的底亮给大家看,之后,他将酒杯重重地敦在桌面上,也不坐下,就直挺挺地站着,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道:“咱们家除了上头两个老的,下头一个小水,我知道任谁都比我强!我就是咱家一块大抹布,哪儿都能招呼两下,可又没什么大用处!我知道你们心里其实都瞧不上我,对我同情、可怜比尊重多!可我今儿想说句心里话,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不想要你们这种同情!”他说得有些激动,声调渐渐高昂起来,水灵想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他,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那只手对她幅度微小地摆了摆,她转头看见哥哥正向她示意让范磊说下去。范磊激动地继续说着,字字句句都仿佛有震山裂石的分量,一下一下打在大家的耳膜和心上:“你们拍着胸脯想想,家里什么难事、累事、苦事不是我范磊冲在前头!我不怕这些苦啊累啊,我就图个你们尊敬我!真的,我范磊不比你们谁差,境界也不比你们谁低!
“海洋,别看你是大老板,要论能吃苦耐劳你比不上我。你们美滋滋什么压力也没有念书的时候,我就要一个人养活我的瞎妈!我不是笨,念不了书,我是没办法!可这么多年,你们听我抱怨过,听我说过自己觉着命运不公吗?没有!我为什么爱水灵,我就是觉着这点上我们俩特象。当初水灵从高中退学的时候,你们谁知道她自个儿跑到后山上去哭?”
“干吗呀你!说这些干什么!”水灵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呵斥范磊,范磊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埋怨,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可她回了家怎么样,一样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去卖货,让你们觉着她好像挺乐意挺开心的!说实话,我就是从那会儿爱上她的。那会儿她才16,还是个孩子呢!我们干吗这么做?就是不想让别人可怜同情我们,不想让别人觉得内疚,心里头有负担!”
“还有你,姐夫,”他把目光投向沈致公,沈致公连忙应着站了起来,静待他的下文。“姐夫,我今天以‘担挑儿’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他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亮过,目光炯炯地盯着沈致公,看得沈致公几乎有点局促起来:“你是大局长,可要说肚量,你没我大。咱家,什么难听话都能对我说,可你想想,谁跟你说过一句重话?我告诉你,姐夫,不是大家不想说,是怕你承受不了,是给你留面子!你那么大一个局长的脸,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一样,不是随便想扔就扔的!没错,我范磊是没本事,可我鞍前马后,买米扛面,这些年一直没拉顿地伺候着爸、妈,这乔家的女婿我是当得起的。你拿着你的手,搭着你的前心,后心,问问你自己,为爸、妈都干过点什么?”
沈致公面带惭色低下头,并没有出言反驳或者为自己辩解,全家人也都沉默着,静静地聆听这个似乎从来都没有正形、从来都牢骚满腹、却从来也没有一刻停止过为这个家奉献的成员借着这个难得的场合和气氛,进行他有生以来史无前例的郑重发泄。
孝子 第四部分 3(5)
“你成天,是吧,发文件,贯彻领导精神,听领导的话,这些话都说给谁听了?上头说以德治国,你咋不贯彻了呢?你知道啥叫德不?你上不孝父母,下不敬妻儿,你那叫有德?我看你倒是有点缺德!你是怎么听领导的话,贯彻领导精神的?”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得沈致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每个人也都为范磊竟然还有这样的雄辩之才而暗暗吃惊。水兰看着也已经一把年纪的丈夫被妹夫训斥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心里有些不忍,对范磊道:“范磊,大过年的,你别没事提这些旧芝麻烂谷子,你姐夫他现在……”
沈致公伸出手按在水兰肩上,截住了她的话。他拿起桌子上的酒瓶,把范磊的酒杯满上,然后端起来递到妹夫面前:“范磊,不,妹夫。这么多年我也没叫过你一声妹夫。说实话,我原本心里就是觉着我比你高,比你能耐,和你不是一种人。今儿听你说,还有经过了上回的事,我想明白了,没错,妹夫,你说得对!我沈致公就是不配做领导,就是不配让这个家的人敬重!这么多年,我确实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一点贡献,我心里惭愧得很!”他也说得动情,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眼睛里饱含歉意:“妹夫,爸妈、海洋、谢言,我沈致公今儿当着大家说下这句话,从今以后,我真的就是乔家的儿子!妈,以后您怎么跟范磊说话,您就怎么跟我说!”见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他又把递给范磊的酒杯举了举,端着酒杯的手执著地停在那儿,等待着范磊的决定:“妹夫,这酒姐夫敬你,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夫,我们俩就干了这杯!”
范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酒杯,终于接了过来。“叮”的一声轻响,两人把杯里的酒干了,各自坐下,相视而笑,原来互相都不大看得起的连襟罅隙尽消。
老爷子欣慰地看着这一双双小儿女,还有他们各自的下一代,拿起酒瓶给在座的每一位子女面前的杯子里都倒满酒,之后,他端起自己的杯子,高举到面前。
“这杯酒,”他环视着儿孙们,一种又有满足又有抱歉的复杂感情膨胀起来哽住了他的喉头,几乎让他说话都有些不太流利了:“我代表你妈和我,敬给你们,一是为了感谢你们,我们老了老了,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应该;二是,向你们谢罪了,这人一老,想事也不比以前周全了,让你们犯难,添堵的,你们就多担待着点儿吧!”
他举起杯子,跟水兰和沈致公碰了碰,开口道:“水兰,致公,能看见你们现在两口子和和美美,我和你妈,算是放下这颗心了。我们活到这岁数,除了你们这些儿女,还有什么可让我们惦记、操心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不给我们添乱,就算是尽孝了,我们也就满意了!”水兰和沈致公都低下了头,沈林默默地在桌下递给身旁的母亲一张纸巾,让她擦泪。
老爷子又和海洋和谢言碰了碰杯,无比感慨地说道:“海洋,言言是个好媳妇,我们知道,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再加上我和你妈,更是给你们添乱。言言,爸爸给你赔不是了!”
谢言哭了,端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她顾不上抹脸上纵横的泪水,哽咽地叫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下去。
老爷子又和水灵范磊碰了杯,向这对夫妻点头致意:“灵儿,范磊,爸和妈一直都让你们照顾。这个家里,最受累的就是你们了。爸不说谢你们,那显得生份。磊儿说的不错,他是这个家的儿子,要说这个家,就是和你们最不生份。你妈和我有时候说什么过火的话,你们也都别放心上,跟自己的孩子,也客气的吗?”范磊听着,不住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又一把。
“老太太,来吧。”老爷子说到激动处,深深喘了口气,示意老伴也把酒拿起来:“行了,啥都不说了,都在这酒里了!”他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老太太跟着把自己的酒喝干。儿女们一个个泪流满面,纷纷把杯中酒饮尽,就连沈林和小水也都红着眼睛陪大人们一起把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一年来的波折、磨难,悲恸、伤心,互相的误解、抱怨,全都随着这杯酒流入了已经成为历史的往昔时光,再不复返。
孝子 第四部分 4(1)
似乎随着新一年的到来,谢言曾经说过的“否极泰来”真的应验了。最先否极泰来的是海洋,而给他带来“泰”的大福星,竟然是谁也预料不到的沈致公。
那位手把土地使用证大权的“土地爷”刘处在应海洋邀请赴了两次宴,弄清了海洋托他要办的事之后,就再也难以请动。海洋明白他的难处。说到底,刘处手里的权,是国家暂时存在他这里的,犯了错误随时可以收回,不像许大嘴放高利贷,哪怕有风险,只要自己觉得值得一试,也可以把钱哗哗地扔出去。可他也不甘心手里明明攥着好好的房子,却不能变现,就像在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面前摆上栩栩如生的食物模型,那简直比直接任他饿死更加残酷。
“你说的刘处,是不是叫刘永福?这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沈致公在跟海洋聊起这件事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物。琢磨了一会儿,他像个考古专家一样捧出一本薄薄的蓝皮上还印着烫金名字的小册子,他在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大小的文字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行细小的人名中找到“刘永福”这个名字,指给海洋看:“是他吗?”海洋看看上面登记的住址和办公地点,肯定地点点头。“嗯……”沈致公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
对大姐夫的“想”,海洋没有抱任何希望。尽管刘处是自己老乡这个重要的信息,海洋挖空心思动了他那么久的脑筋,也没有了解到,却被大姐夫用那本他大不以为然的“老乡手册”——也就是大仓在北京工作的所有人的通讯录一出马就搞到了。
深夜,沈致公躺在海洋家客厅里搭的地铺上,听着左边范磊的呼噜和右边沈林粗重而均匀的呼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猛地从地铺上坐起来,把身边的范磊一下子吓醒了:“怎么了,姐夫?”
“我想起来了,”沈致公高兴地爬起来,几乎要手舞足蹈:“我想起来刘永福是谁了……我找海洋去!不对,我先打个电话!”范磊揉着眼角的眵目糊一头雾水地看着黑暗中大姐夫移动着的模糊身影,奇#書*網收集整理咕哝着翻身倒下,马上又坠入了梦乡。而沈致公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直接打给了曾经托他办过事儿的一个叫二光的小子——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被沈致公想起来的二光,就是刘永福的小舅子。
这下轮到海洋傻眼了,“想”好了的大姐夫只用了一通电话,就把“土地爷”请得肯出了庙。而且深谙官场规律的沈致公又是通过刘处的小舅子走了刘处“家里的”路线。
“海洋,我算是真服了你了!”刘处在酒桌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拍着海洋的肩膀,连声叹道:“这得有好几个月了吧?你好像一直在磨我!现在还加上了我老婆!过了节,你和马自立来找我吧。可以先交一部分土地出让金给你们土地证,但是比例和最后交齐的时间可就不能再通融了!”
海洋向大姐夫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地答道:“我知道了刘处,您放心吧!”
曾经被范磊指着鼻子骂“没有给家里出过任何力”的沈致公一下子成了大功臣,他自己开玩笑说,他这是“将功赎罪”,说得范磊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主动提出炒几个菜好好陪大姐夫喝两盅好赔上自己那几句醉话的不是。看一家人心无芥蒂,相处得融洽美满,老爷子连连说,这事儿是真的开始顺了,老太太更是喜得合不拢嘴。在他们过完年准备回大仓的前一天,一家人欢欢喜喜浩浩荡荡地开到一家影楼,照了张全家福。除了在美国的海明,乔家上下三代的其他成员无一缺席,齐齐出镜,并且,这一年的全家福里还多了猫猫这么个新成员。大家簇拥着将刚会走路的猫猫搂在身前的老爷子和老太太,看准了镜头,甜蜜地笑着,雪亮的白光闪过,定格在照片里的笑容都舒畅而由衷,让旁观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受到感染,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春节就这样圆满地过去了,空气里虽然还残余着年味儿,可日子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正常与平静。乔家老两口每天对着全家福回想和品味春节的情景,常常不自觉地喜上眉梢。老两口是心满意足了,并不奢望还能得到更多幸福,不过幸福这东西就像结在树上的果子,不到成熟季节的时候,哪怕人费力去打,得到的果实味道也是青涩的,但要到了收获时期,哪怕人只是躺在树底下,甜美的果实也会自个儿啪嗒啪嗒落下来。乔家老两口就是被这种掉下来的幸福砸了个正着——两位民警在一天下午敲开他们的门,将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两万块钱递到他们手上,说是年前那起让老爷子中了汽车的“幸运酬宾”诈骗案破了,这是罪犯退还的赃款。老两口觉得有点蒙,那罪犯就算再内疚再客气,也不会退上双倍款的,再看看两位民警送来的信封,显然比上次那个新着不少,他们才明白了当时谢言的用心良苦。儿媳妇的体贴、细致和周到,已经让他们只能唏嘘,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那种窝心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熨斗从他们的心上轻轻熨过,把他们心里每一道可能隐藏着遗憾、惋惜、失望等灰暗碎屑的皱褶熨得平平整整,除了舒坦与温暖,就再盛不下其他的东西。
孝子 第四部分 4(2)
“言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