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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就双手捧着头,蔫蔫地说:“完了!刚才还满心指望靠这卖粮的钱,来给你办喜事,还可以余点钱给文义订门亲,这下只有靠屋里剩下的一点谷子了!今年这费那费,早听说要涨,可没想到要涨这么多。昨年我们也收了一千多块钱嘛,今年还多卖了两千斤谷子……”停了停,忽然又抬起头问文富:“啥叫程控电话?”
文富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
余忠老汉痛苦地骂了起来:“杂种些,啥都叫农民出钱了!”
文富见父亲怄气的样子,心里很过意不去,好像这都是他给父亲造成的一样,忙安慰老人说:“爸,你也别怄气,政府要我们农民出钱,我们不出也得出。再说,也不是我们一人出。你说得对,家里今后的日杂开支,我们还有几千斤存粮嘛!”
余忠老汉没回答文富,默默地坐着。文富问他是不是饿了,叫他去街上吃碗面条。余忠老汉也没回答,文富又说了一遍,余忠老汉忽然跳起来,对着文富骂道:“吃!吃!你杂种有多大家底来吃!”骂着,拉起板车,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走了。
文富被父亲骂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知道父亲心里不好受,就默默忍受了,也拉起板车,跟在父亲身后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父子俩都像霜打蔫了的黄瓜,没有一点精神。谁都没有说话,车轴转动发出的“吱吱呀呀”单调的声音,更给父子俩烦躁的内心增添了压抑的气氛。走着走着,余忠老汉忽然嘟哝了一句:“昨年望到今年富,今年还穿衩衩裤!”
文富没听清父亲说的是什么,忙抬头问:“爸,你说啥?”
余忠老汉似乎吃了一惊,回头盯着文富反问:“说啥,老子说了啥?”
文富突然发现,父亲的黧黑面孔中透出灰黄,皱纹密布,好像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8
余忠老汉回到家里,莫名其妙地在心里窝了一肚子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吃中午饭时,他吃过两碗就放下了碗,田淑珍大娘关心地问:“你咋就不吃了?”
余忠老汉却没好气地回答:“我吃不吃自己晓得,要你多管?!”
一句话把田淑珍大娘噎住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答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问你吃没吃饱呢!”
余忠老汉沉着脸,也不争辩,去阶沿上扛起锄头,就气咻咻地朝鱼塘工地走了。
这儿大家都不知道老头发的哪股气,唯有文富明白,他就对母亲和大哥、文义等说了今天卖粮和结账的事。大家这才清楚过来,一时心里也沉重,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文义才叫起来,说:“你们都没找周华这些当官的问问,凭啥扣那么多钱?啥叫特产税?我们有啥特产?年年都植树造林,都扣钱,可树栽到哪里的?修、修水利,我们都出了工的,为啥又扣那么多钱?修火电厂、安程控电话,我们农民享受得了啥?。再说,捐资要自愿呀,咋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钱扣了?这不是乱收费吗?”文义越说越气愤,两眼直直看着文富,好像文富是罪魁祸首一样。
文富被文义的目光看不过,就耷拉下头,喃喃地说:“问?我们问谁?周书记叫人给我们照了相后,就没影影了。再说,又、又不是我们一家人摊那么多……”
文忠见文义指责文富的样子,心里为文富鸣不平,忙说:“算了,扣都扣了,就是问了,还会给你一个人退一些。”
文义狠狠瞪了文忠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这些人呀,都该补充钙片!”
田淑珍大娘见幺儿逞能的样子,也不满意,就说:“你逞啥能?你能搬个石头打天?还不快去干活!你爹都去了老半天,他又会发脾气的!”
三弟兄听了,立即停止了争论。“默默地去扛起扁担、箢箕,上工去了。卢冬碧、文英见了,也各自去扛起锄头,跟在后面。田淑珍大娘收拾了碗筷,才一手牵了九岁的孙女小梅,一手扛了锄头,最后往工地走去。
鱼池表面的淤泥已清除干净,现在,父子们正将下面的泥土,挑上来加高塘埂。文英和卢冬碧在下面池子里,往箢箕里挖泥,文忠三弟兄将泥土往塘埂上挑,余忠老汉则在塘埂上,用锄头将文忠他们挑上来的泥土夯实。田淑珍大娘来到工地,就加入到文英她们挖泥中去。三个人挖,三个人挑,刚好一对一,一时大家没说话,默默地干着活。
余忠老汉还仿佛和谁赌气一样,门头黑脸地将泥土砸得“叭叭”响。
文英没干过这样的重活,干了一会,她显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开始淌起汗来,手上又打起了血泡。偏偏泥土又很瓷实,粘在锄头上不肯掉下去。她勉强坚持了一会,渐渐地又开始偷起懒来,不时掏出手绢揩汗,借揩汗的机会歇会儿气。
她挖泥的速度慢了,挑泥的文富也便跟着放慢。余忠老汉在塘埂上见了,没好气地吼了起来:“站起干啥?哪儿就累死人了?!”
文英从没听过这样的斥责,加上心里也烦恼,便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顶撞着回答:“吼啥?青蛙跳三步,还要歇一歇呢!”
余忠老汉气更大了,就骂了起来:“歇!歇到莫得喂嘴巴的了,饿死你杂种!”
这时,文英如果能忍一忍,老人的气也许会慢慢消下去,偏她又是一个任性的姑娘。听了父亲的话,不但没忍住,反而又针尖对麦芒地说:“人家没像你这样,成年累月挖泥盘土,不但没饿死,日子还过得比你好!”
余忠老汉一下子火了,将锄头往地下狠狠地一顿,指了文英吼道:“杂种,老子苦做苦磨,变了黄牛还遭雷打?嫌老子没出息,苦了你,你跟老子滚!”
见父亲动了这么大的气,文忠和文富忙好言相劝。文富说:“爸,你别发气,她不懂事!”文忠说:“这活儿,我们干起都吃力,何况她!”这个大哥,随时都没忘记袒护妹妹的神圣职责。
那儿田淑珍也假装吼文英,却是把话说给余忠老汉听。她说:“你少说两句要不要得?他今天是吃了火药、铁砂子!要不然,就是我们娘俩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没个好脸色!”
文英却觉得委屈得不行。也难怪,长这么大,得到的都是父母兄长的溺爱。今天,猛然受到父亲莫名其妙的训斥,甚至叫她滚,她一下子受不了。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她越想越委屈,突然把手中的锄头扔到一边,蹲在地下哭了起来,边哭边嘟哝道:“滚就滚,我不干了!”
一家人突然被她的举动给弄愣住了。大家互相看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都是大姑娘了,劝不好功,骂不好骂。这时,在一旁玩耍的小梅走了过来,给解了这个围。她歪着小脑袋,看看余忠老汉,又看看文英,然后举起手,对余忠老汉翘起嘴唇说:“爷爷坏,把幺姑骂哭了!”说着,又跑到文英身边,摇着文英的肩膀说:“幺姑莫哭!好孩子都不哭!”
除余忠老汉外,全家人都被小梅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文英的抽泣声开始小了下来。
余忠老汉见女儿哭了,也明显意识到了不该发这样大的火。嘴上虽然不说,却从此再没说话,只埋头干活。文英赔了一会儿气,还是站起来,重新拿过锄头,继续挖泥。
大家埋头干活,谁也没注意到福阳、柱儿、四喜他们,兴冲冲地朝工地走了过来。等他们发现时,福阳他们己经来到了地边。他们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塑料口袋。
“你们这是到哪儿去?”文富不解地问。文忠、文义以及文英,也都一齐投去好奇和询问的目光。
福阳回答说:“出去打工!”
文义惊讶了,问:“打工?咋个没听你们说过?”
福阳说:“是有点突然!昨天收到我表哥的电报,说他们厂里正招人,叫我们立即去。所以我们说走就走,赶今晚的火车。”
福阳说完,柱儿突然对文富说:“我们来,就是问你愿不愿一块去?”
文富听了这话,突然傻了似的。他看了看父亲,见父亲将锄把靠在肩上,不声不响地裹着一支又粗又大的叶子烟,脸上挂着冷漠的色彩。文富看了看文义,文义把目光投向远处苍天和大地相接的地方,像是在极力思考什么。他的目光又从大哥、母亲、文英和大嫂的脸上掠过,他们的脸上,既有惊喜,也有惶惑。
半天,文富才吞吞吐吐对福阳他们说:“我,我没想过。”说完,就把目光瞥向余忠老汉。
余忠老汉吸了一口烟,不知是被烟呛住,还是犯了哮喘,猛地咬了一阵嗽。咳过了,脸上仍然挂着冰冷的表情,看也不看福阳他们,瓮声瓮声地大声说:“都走了,哪个来种庄稼?”语气像是质问。
福阳听了余忠老汉的话,似乎受了打击,想了一想急忙说:“哦,对,我忘了大叔你家转包了这么多田地!我们也只是来问问。因为同学一场,有福同享,到时别埋怨我们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话还没说完,文义突然转过身,对福阳他们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你们去!”
还没等福阳答话,余忠老汉突然炸雷般吼了一声:“干活!”
周围的人都被他这石破天惊般的吼叫,惊得震动了一下。
文义却没被父亲的威严所吓倒。他将肩上的扁担往地下一扔,又坚决地说了一句:“真的,我去!你们等等我,我回去拿东西!”
说着,他就往家里跑。余忠老汉见了,立即冲到文义面前,挡着去路,横眉怒眼地大声吼:“你杂种敢!”说着,将锄把横了过来。
文义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刚刚平息的家庭风波,眼看又要发生更剧烈的冲突。文忠见了,立即过去把文义拉住,埋怨地说:“刚刚才吵了,你又来,这个家不想安生了?”
福阳、四喜、柱儿好心没办成好事,也息事宁人地劝文义说:“文义老弟,既然你们家走不开,你也别着急,今后再说嘛!”劝住了文义,就急忙告辞。
文富见他们要走,就说:“我送送你们!”
柱儿说:“不用了,你忙吧!”
文富说:“你们这一出去,也不知多久才回来,送一送是应该的。”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伤感成分。
福阳他们再没说什么,一一和余忠老汉、淑珍大娘、文忠、文英和卢冬碧以及小梅打过招呼,就和文富一起,离开了工地。
文义气呼呼地站了一会,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去拾起了扁担。一家人又默默地干起活来。
干了一会,余忠老汉抬起头来,看着在下午的斜阳中,逐渐远去的福阳他们的背影,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走了!都走了!年轻人都不种庄稼了!”声音显得有点儿悲怆、凄婉。说着,老人又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龙门阵。这龙门阵说:从前这儿住了两个人,一个姓张,一个姓余。有一年发大水,洪水滔天,两个人都出去逃命。姓张的人逃命前,抱了一砣金子在怀里。姓余的人逃命前,抱了一团饭砣砣在怀里。两人逃到一个孤岛上,姓张的人想用金砣砣换姓余的人的饭砣砣,姓余的人不换。后来大水退了,姓余的人回到了家园,娶妻生子,留下一支后裔就是他们。姓张的人则留下一具尸骨在荒岛上。想到这个故事,老人又喃喃自语起来:“都挣钱了,都不种粮了,吃啥呀……”
正这么一边夯土一边自语着,忽然文义猛地大吼一声,说:“不干了!”说着,将扁担愤怒地扔得远远的。
大家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全都停下活看着他。
文义仍余怒未消地大声说:“哪个要的这么多田地,哪个就来干!我不干了!”
大家明白了过来,原来文义还在为刚才父亲不让他眼福阳一起走的事,生着气。
文忠立即担心地白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惹父亲生气。可文义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理也没理文忠的茬,继续气冲冲地发泄着说:“成天庄稼庄稼,周围的年轻人都走光了,我们这是为啥?为啥嘛?”
余忠老汉先还装着没听见一样,继续夯他的土,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盯着文义,吵架般地大声说:“为啥?老子不晓得为啥!老子只晓得肚子饿了要吃饭!哪朝哪代,都是粮米为贵!大家都不种地了,你吃啥?吃屎!总不能把票子一张一张嚼着吃嘛?”
文义听了,不但没息气,反而讥讽地说:“嗨哟,就你觉悟高呢!可惜,没选你当国家主席!”
余忠老汉一下被激怒了,脸色气得发青,对了文义骂道:“你狗日的杂种!老子养了你二十多年,倒喂了一只白眼狼!”骂着,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横起锄把,往文义头上打去。
青杠锄把击在文义脑袋上,发出“蹦”的一声脆响。
田淑珍大娘、文忠、文英、卢冬碧见了,急忙丢下工具,过来拉住他们。工地上一时乱了套。小梅在一旁,吓得大声地哭起来。
文忠把文义拉到一边,埋怨着说:“叫你少说两句你不听,都怪你自己。爸心里不舒服,你就不能让着点?”
余忠老汉还要过来打文义,被文英和卢冬碧拉住了。卢冬碧一边把老人往回拉,一边说:“爸,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就不要跟后人一般见识嘛!”
这时,文富送了福阳他们回来,一见,忙问:“咋回事?”
文义手揉着头上被锄把击出的包,委屈得眼里噙着泪水,对父亲不甘屈服地说:“你就知道打,除了打还能有啥?”
余忠老汉说:“老子就要打!豆芽长上天,还是一碗菜,打了你又咋的?”
文富明白过来,忙走到父亲身边,劝息说:“爸,你老歇歇气,三弟是不懂事。”
余忠老汉听了二儿子的话,也觉得委屈,说:“老子送他读了十二年书,家里就他墨水喝得多,还指望他把门户撑起来。没想到把脚后跟养硬了,就在我面前翻跟斗了!”
文富说:“文义只是看见福阳他们走,一时犯糊涂,过几天就会好的。”
东劝西劝,余忠老汉和文义都渐渐不出声了,又接着干起活儿来。这时太阳已经西斜,五彩的晚霞把大地装扮得分外妖烧。田淑珍大娘先回去操持这一大家子人的晚饭了。这儿父子们干到天傍黑时,才收起工具往家里走。
刚走到余文全的院子边,文全忽然从屋里走出来,对余忠老汉说:“二叔,你老可又是墙外挂喇叭——名声在外了!”
余忠老汉不解侄儿话中的意思,闷着头回答:“你又笑你二叔啥?二叔也没得罪你。”
文全说。“我可没有讽刺你,二叔。不信,你赶快回去听,喇叭匣子里正表扬你呢!说你富裕不忘国家,踊跃送交爱国粮。”
余忠老汉脸上突然挂上尴尬的表情,不知该怎样回答。想了一想,只好嚅嗫着说:“这喇叭匣子也真是。”
急急回到家里,果然听见广播匣子正说他们家的事:
“余忠大爷说,我们富了不能忘了党,忘了国家,忘了四化建设。因此,他说服了儿子、媳妇,把最好的稻谷卖给了国家。他的模范行为,带动了全村群众。不少人都表示要向余忠大爷学习……”
余忠老汉听了,突然觉得浑身像有许多毛毛虫在爬。他生气地一把拉了广播匣子开关,口里忿忿地说:“说的些啥?说的些啥?”
由于用力,开关绳子被拉断了。
9
林平来采访的事,余忠老汉在吃晚饭时才突然想起。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家人中最高兴的,就要算文英姑娘了——尽管昨天她已先知道了林平要来采访的消息。而一旦这消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时,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她立即忘掉了下午余忠老汉给她带来的不快,而从心里感谢起父亲来。
其实,在过去林平来余家采访的日子里,他们很少说话,更没有单独呆在一起过。可是,在文英心中,却处处充满了对林平的好感。特别是昨天进城,林平当面赞美她的那些话,让她听了舒坦,使她从内心深处认为这个城市小伙子、大记者也对她充满了尊敬和爱戴,这使她不由自主地陷进了一种愉快和激动的心情之中。除此以外,文英姑娘还觉得林平不像其他城市人那样傲慢。他在他们家里,对人对事都很随和,好像是一门常来常往的老亲戚。他耐心地听他们一家人谈论庄稼,谈论收成,谈论家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个劲地往本子上记,很少插话,偶尔抬头问一句,总是笑吟吟地,让人感到亲切、快活,谈话也因此有了劲头。他虽然和她交谈很少,但她说话时,他听得兴致勃勃,不时还有亲切的眼光,鼓励她说下去,使她同样也感到荣耀和快乐。特别使文英姑娘记忆犹新的是林平每次临走时,对他们一家人总是说:
“你们有啥事,就来城里找我,我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这句话,一下子就缩短了全家人和他的距离。当然,也更让文英姑娘对他感到可亲、可敬和可信任了。尽管两年中,他们一家人,包括她自己,因为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也由于几分羞涩,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