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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余忠老汉的儿女们-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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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把自己的胸膛剖开,让她看看自己的真心,再向她恳求,要她回心转意。可是,玉秀这时又不见踪影了。他爬起来四处寻找,周围却只有火辣辣的阳光,在草丛中对他幸灾乐祸地笑着。
  他痛苦极了,又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走着。突然,他感到起了一阵风,飒飒的微风使他觉得身上凉爽多了。可是一会,飒飒的微风变成了刺骨的寒风,吹得他在田野上前俯后仰,站立不稳。倾盆大雨降了下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似乎要把他打在泥泞里。他在雨水中淋着,里里外外全湿透了。他现在的身子发起抖来,哆嗦不止。他任凭风吹雨打,在越来越黑的暮色中往前走去。在暗地里,他忽然看见一条口吐信子的大蟒,两眼阴森森地看着他,龇牙咧嘴地向他游来。他惊恐地大叫一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文富!”
  “文富!”
  在一片亲切的呼喊声中,文富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母亲握着他的手,不断地淌着泪,妹妹文英用浸了白酒的棉球,在轻轻擦洗着他的额头,人中和胸膛等地方。父亲、大哥文忠、弟弟文义也都围在床头,关心地看着他。文富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一种亲人间的温暖倏忽涌上心头。他感激地对父母、大哥和弟弟、妹妹说:“你们……为啥不去睡?”
  母亲抽泣着说:“你病了!”
  “我病了?!”文富似乎吃了一惊。病,这个字眼,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他的嘴角忽然牵出一丝惨淡的笑容,用力支撑着双手,想从床上坐起来。
  文英急忙按住他。文忠说:“你真的病了,烧得烤人呢!”
  文富这才明白过来,无力地垂下双手,可他还是劝父母、哥哥、弟妹们道:“哦!我莫得事了,你们都去睡吧!”
  大家还是依依不舍地看着他,都想找出能够让他宽心的话来安慰他。可是,都没有找到那样合适的语言。
  过了一会,寒冷和疲劳也终于逼着余忠老汉夫妇、文忠、文英离开了文富的床头,文义却没有走。他把文富因发烫而放在外面的手,重新放回被窝里,又把他周围的被子压踏实,然后坐在床沿上,看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二哥。
  文富用半睁半闭的双眼看了一下文义,催道:“你也去睡吧!”
  文义摇了摇头,说:“我没瞌睡。”
  说完,弟兄二人都不说话了,文富的喘息声这时非常清晰。
  一会儿,文富又把手伸出被窝外,文义拿起二哥的手,这次不再往被窝里塞了,而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把文富的手握着。
  文富非常感激地对弟弟微笑了一下。
  半晌,文义突然歉疚地问文富:“二哥,今晚我没和你们一起去孙家,你对我还有气吧?”
  文富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脑海里忽然走马灯似地浮现出了他们到孙家的情景:惨叫的、打得脑浆四溢的黄狗,石块、砖头砸在玻璃、房顶上的声音,玉秀那张惟悴、惨不忍睹的面孔。想起这些,他摇了摇头,后悔地说:“不,我们该听你的话!”
  文义把文富的手握得更紧了,然后恳切地慢慢说:“二哥,这事你要想得开些!不是我不顾弟兄感情,我心里替你难过得很。但强扭的瓜不甜,婚姻自由,人家有这个权利呀!就是结了婚,别人也还可以离婚呢。何况,订了婚不等于结婚,她完全可以重新选择啊!”文义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文富。
  文富现在似乎平静多了,他没答理文义,却用眼睛鼓励文义说下去。
  “再说,为啥要不成亲家就成冤家呢?婚虽然退了,但毕竟还有一年多你来我往的情谊,做个朋友不更好?今后有了啥子事,说不定还能互相帮助呢!”文义轻轻地继续说着。
  文富听了文义这番话,忽地感到心里亮开了一条缝。是呀,为啥要成冤家呢?一年多的情义,一年多的思念,特别是那个窝棚之夜,一下子涌进文富脑海里来了。他的眼角突然浸出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两颊滚落下来。
  文义见文富流泪了,不知怎么回事,忙对文富说:“二哥,你咋的了?如果我说错了,也是为你好!”
  “不!不!”文富激动地叫起来,从文义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反过来去抓着文义的手。他从没感到自己的弟弟是这样的通情达理,是这样的关心他、体贴他。
  不知是文英用上法给文富擦洗的缘故,还是文义一番话的作用,文富此时的烧减退多了。寂静中,他突然听见房顶点传来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忙问文义:“下雨了?”
  文义说:“下雪了。”
  文富忽然记起从玉秀家回来的路上,天上就飘起了的雪花。听了文义的话,他“哦”了一声。
  “好大的雪。”文义说。
  “是吗?”文富不相信地问。
  “是。”文义肯定地回答。
  是的,好大一场雪!
  人们说,雪花落地没有声音,可是,在这个晚上,不但文富,很多人睡在床上,都听见了从房顶上、竹林里,传来的如一片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天要亮了的时候,还不断有树枝和竹子折断的声音传来。雪光使漆黑的夜晚变亮了,从透进窗户的亮光,可以依稀看得见室内的景物。;
  第二天早晨,人们起床一看,哟,好一片白茫茫银妆素裹的世界。没有了路,没有了庄稼,没有了裸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只有起伏不平的一片白色。房屋像是裹上了厚厚的棉被,树梢、竹枝戴上了臃肿的白帽子。天地忽然变得辽阔了,平时像是和天地接壤的远山,此刻却像巨蟒一样立在眼前,好像抬腿就能走到。雪没下了,空气却冰冷,冷得钻进人的鼻子,就像变成了撩拨鼻粘膜的羽毛一样,让人直想打喷嚏。
  这样的日子,对于忙碌的庄稼人,是一个难得的休息的日子。除了小孩以外,如果没其它重大事情,大人一般不会出门。他们蜷伏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一边享受天伦之乐,一边对着雪景,规划来年打算,萌发新的希望。庄稼人,什么时候都要过日子呢!
  这天上午,文义到乡卫生院去给文富买药,回来的路上,却忽然看见在皑皑白雪中,石太刚带着玉秀,在忙忙地往城里走去。显然,昨晚发生的事,让孙家和石太刚都不放心起来,现在石太刚带了玉秀要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们在公路上相遇了,都显得非常诧异。文义看见玉秀一张和雪花同样苍白的脸,抽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低下了头。文义想喊一句“玉秀姐”,却也没喊出声。站了一会,文义转身走上岔路,石太刚和玉秀匆匆地走过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文义忽然看见玉秀转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
  文义回到家,没把这事立即告诉文富。过年以后,他才在一次龙门阵中,装作闲聊似地对二哥说了。
  文富听了,发了半天呆。
  这个冬天,对余忠老汉一家来说,是一段枯寂的日子。没有了往日的欢乐气氛,连说话也显得斯斯文文的。一家人都变得脆弱起来,仿佛稍不注意,受伤的心灵就会淌出血来。
  27
  春天坚实有力的脚步,终于撞开了冬日紧闭的大门。
  大地的色彩突然绚丽起来。昨天还是灰蒙蒙的天空,现在碧蓝如洗,昨天还是冷飕飕的空气,今天变成了如锦缎一般柔和的暖风。庄稼兴致勃勃地生长,夜晚似乎还能听见“嚓嚓”的拔节声,遍野是一片蓬蓬勃勃的绿。漫山漫坡的野草,先是从土里拱出了一根紫色的小芽,接着便绽开一片、两片的绿叶。桃红柳绿。田畴间一片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喷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桂溪河、柏水河的水,清澈透明,潺潺地流着,哗哗的声音犹如一位快乐的歌手日夜欢唱。鸟飞燕舞,山崖上,竹林中,画眉、麻雀、百灵,得意地飞翔,幸福地鸣叫,叫着春风,和着溪水的流淌声,好一派春意盎然的热闹。
  这繁荣的、充满活力的春天啊!
  经过冬天那场打击的余忠老汉一家人,在度过了长长一段缺乏生气的日子后,在这个欣欣向荣的春天里,也开始复苏了。
  他们不振作起来不行呀!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在这个季节里,有多少事情要去操心,去辛勤劳作!翻挖麦地的空行,晾黄花篼,翻耕冬水田,下红苕种,做寄栽秧田,点小菜……农活一件接一件,耽搁了哪件都不行。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再加上准备大春的几千斤化肥,他们恨不得把晚上也变作白天,哪儿还有心思沉湎于过去的痛苦呢!
  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文富就起床了。这个青年,在自己的婚变过后,他感到老多了也成熟多了。他更不爱说话了,干活时埋着头,还常常爱自己呆在一边,像一只离群独居的孤雁。整个的冬水田,在这个春天里,几乎是他一人翻耕完。当他一个人赶着牛耕田的时候,尽管大自然每天都慷慨地赐予他一幅美丽的画卷;碧蓝的天,清新湿润的空气,从犁铧边整齐地翻过去的乌黑油亮的土地,明丽的阳光,温暖和煦的春风,忙碌的蜂蝶,欢乐的鸟鸣……然而这一切,文富都似乎很冷淡。他觉得在自己的身体里,生命的悸动已不像原来那么强劲,那么容易冲动了。
  可是,他又非常奇怪,经过那场打击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心胸反比原来宽阔、善良了,更容易理解、同情世上的一切不幸了。他对前面拉犁的牛,不但舍不得抽它一鞭子,相反,时不时对它说一些甜蜜、亲热的话。每逢犁头吃泥深了,他马上停下来,自己吃力地把犁头从泥土里拉出来,而不让牛费力地去拖。每天收工时,他都要把牛身上的泥巴洗干净,他对牛的同情,远远超过了对待自己。
  有时候,文忠或文义也顶替他耕田,文富就到地里干活,但他不愿和父亲、哥哥或弟弟在一起,而愿意自己单独选一块地。这时,在他的四周,全是绿得发亮的禾苗。翻挖过来的土地,不但散发着潮湿的芳香,而且阳光照在上面,烟烟生辉。蜜蜂嗡嗡叫着,忙碌而愉快地在早开的野油菜花上采着蜜。一只只蝴蝶翩翩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当他看见这一派喜人的景色时,偶尔也会有一股别样的柔情从心头漾起。这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起玉秀,想起那个窝棚之夜,他们那么近地靠在一起,互相紧握着手。但是,这种偶尔的回忆,却会使他悲伤。回忆久了,他就会感到后脑勺怦怦地发痛。他便用拼命干活的办法,来抑制头脑中升腾起来的苦恼、悲哀,来忘掉一切。
  收工时,文富也尽量避开父亲、哥哥或弟弟,也尽量不走大路,专拣小路回去。小路两旁,草木正在发芽、长叶,刺梨花、野山茶,还有很多不起眼也叫不出名的野花,有的已经性急地开放,有的却还在不慌不忙地孕蕾,五颜六色,缤纷一片。从青翠欲滴的灌木丛中,从已经盛开的山花那里,随着微风散发着阵阵幽香。有时,文富也会看见,一双双彩蝶互相追逐着,嬉戏着。而此刻,他也会按捺不住情思,思绪飞到城里,猜测着玉秀此时的情景,她在干啥,她过得咋样?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会变白,也会垂下眼皮,一副走神的样子。
  有时,他也会在干活时,突然停下活来,或者坐在锄把上,或者坐在地头干燥的地方,仰望着天空。空中的白鹤、鸽子和其它鸟儿,在红艳艳的太阳底下飞翔,空气中到处充满它们欢快的叫声。一些春情勃发的鸟儿,已经在到处寻找搭窝的树枝、草茎,为繁衍后代做起了精心准备。这时,文富又会想到过去听到过的一些令人脸红的龙门阵,或一支古老的情歌。可是,此刻给予他的,已不是热血沸腾般的激动,而是在流动的清凉空气中,突然产生的疲倦。好像经过长途跋涉,很累很累似的,想睡。有时,也果真就在地头,似睡非睡地打起瞌睡来。
  到了晚上,经过一天的忙碌后,这时全身真的疲乏了。躺在床上,他啥都不去想,会很快地睡去。可是,睡得并不踏实,总会迷迷糊糊做些荒唐的梦。梦见自己在黑暗中飞翔;在和一些不认识的人搏斗。当然,更多的是梦见一个女子,耸着高高的胸脯,扭着丰满的臀部,迈着修长的大腿,若即若离地跟着他。这女子,一会儿是玉秀,一会儿是陌生人,一会儿又像传说中的妖女……搅得他头晕目眩,睡不好觉。
  但不管怎么说,余家人度过一段灰心的日子后,跟着春天一起振作起来了,冬天开挖的鱼池,此时蓄满了绿汪汪的水,并且已经在柏林水库订购了鱼苗。鱼还没放下去,文忠、文富、文义三弟兄趁农活没大忙以前,借墙板在塘边筑起四面上墙,搭起了一个小小茅房,准备今后守鱼用。在晨曦初露的早晨,他们的一双双有力的脚步便穿过薄雾覆盖的旷野,跨过挂着一粒粒露珠的草丛,去到黄土地里,播种一年的希望。傍晚,他们踏着明月的清辉,回到屋里,洗一帕热水脸和一个热水脚,再带着一身抖不掉的田野的气息和鲜花的芬芳,躺在床上,沉进秋天沉甸甸的收获里,虽然也会想起过去的不幸,但更多的,是新的希望。
  他们没有料到,一场新的打击和考验,正在不声不响地向他们走来。
  这场打击和考验,来自他们赡养的五保户老头余天志。
  这个八十高龄的老头,从去年冬天到余忠老汉家里后,不知不觉过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他不但躲过了死神的召唤,而且由于余家人的精心照料和有规律的生活,逐渐变了一个模样。先前瘦得只剩一包骨头的身子,现在长出了一些肉来。因牙床骨瘪缩而塌陷下去的腮帮,也因此而向外鼓出了一些。先前一对呆滞无神的黄眼珠,现在常常对人露出和善、慈祥的光辉。先前一双哆哩哆嗦,不要人搀扶几乎站立不稳的双腿,现在也变得硬朗、有力了。不要人帮助,他不但可以在屋子里到处走动,并且还可以迈过门坎,走到院子里晒太阳。老头身上穿的衣服,大家已经知道,被余家人换了个遍。这些衣服,虽然大多是余忠老汉或文忠他们的旧衣服,却很干净、整洁。现在走近他,不但闻不到那种臭烘烘的令人想吐的味道,反而有一种肥皂或樟脑丸的暗香,丝丝缕缕进入人的鼻孔。人靠衣装,老头又因此而显得更矍铄一些了。
  整个冬天,老人几乎没有出屋,大都在床上度过了严寒的季节。除了有两次慢性腹泻外,身体倒没出什么大毛病。清明节前几天,天气晴好,余天志老头就常常等余忠老汉一家出去干活以后,搬出一把小竹椅子,独自到院坝里去晒太阳。这时的太阳,明丽、温暖、和煦,照在皮肤上,既不似夏天那样火辣辣,又不像冬天那样娇弱无力,而是暖烘烘,让全身像浸泡在一口硕大无边的温泉中,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和舒坦。在床上过了一冬的老人,难得有这样惬意的享受,他坐在阳光底下,低着头,口角淌着一线涎水,半睁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任春阳温柔的光辉在身上抚摸。他长久地那样坐着,身子被阳光烤得热乎乎起来,却全然不知阳光把他投到地上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挪来挪去,挪了多远。直到余忠老汉一家收工回来,反复催他进屋,他才会恋恋不舍地从温暖的阳光底下,移动着发热的身子,回到还散发着几分寒气的室内。有时,催他他也不动,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他们,只好去把他扶进屋。这样一热一冷,风邪侵体,余天志老头一下子病倒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大病。而对于这个毫无抵抗力的、衰弱的老人,却在病魔的淫威下,呈现出了一种骇人的景象。
  余天志老头是突然病倒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天吃过午饭,老人等余忠老汉一家出去干活后,又搬出小竹凳,来到太阳底下。他像往日那样,昏昏欲睡地坐着。过了一会,他突然觉得四肢像棉花条一样无力,身上的骨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浸得软化了,也有些酸痛。接着,老人感到晒到身上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暖人的热量,变得凉冰冰起来。紧接着他的身子就发起抖来,浑身像浸在水里一样发冷。这时,老人想进屋去,勉强站起来,可双脚哆嗦着,没走两步,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下瘫痪在地。在地下,老人挣扎着还想往屋里爬,但四肢乏力,挪不动身子。老人便只好躺在地上,身子随着寒颤一下一下地抽动。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玩耍的小孩发现了倒卧在地的余天志老头,马上跑去告诉了正在田中栽寄秧的余忠老汉一家人,余忠老汉全家人一听,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儿,连脚上的稀泥巴也顾不上洗,立即赶了回来,把天志老头抱进屋里。
  此刻的余天志老人,身子一边继续打着寒颤,颤抖得牙齿嘎嘎作响;一边却发着高烧,烧得说话模糊不清。余忠老汉忙把自己床上的被褥抱来,加在老人身上。田淑珍大娘去熬了一碗红糖开水,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往老人嘴里喂。文忠几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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