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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哈,眼前是一片多么葱宠的翠绿呀!这么多年,老汉还没见过有这么好的秧苗,梗壮叶阔,活赛一蓬蓬小芭茅呢!这都是新技术给带来的呀。当初,当栽下去那么弱小的一棵独秧苗时,谁也没想到后来会长到那么茂盛的一窝。好秧出好苗,加上底肥施得足,秧子栽下去,又追施了一次分蘖肥,天气又好,所以,现在秧子正“丫起搭搭”往上窜呢!
这时,大地掠过了一阵轻柔的微风,满田的翠绿立即泛起了一层一层的波纹。叶片与叶片摩挲着,像在快活地私语。余忠老汉看着,心里也似乎漾起了幸福的波浪,嘴角向两边荡开去,满脸的皱纹也活泛地笑开了。
“真是出庄稼的年份!真是出庄稼的年份!”老汉高兴得不知说啥好,口里就这样喃喃地说着。他从田坎这面走到那面,又从那面走回来,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始终看着满田绿宝石一样闪光的可爱的秧苗。
突然,余忠老汉的眼光,一下子落在了面前一窝秧苗里。在这窝葱翠的秧苗中间,老汉蓦地发现了两棵枯死的苗心。
“这是咋个回事呢?”余忠老汉像一个警惕的猎人,立即蹲了下来,对着那棵枯死的苗子发起怔来。过了一会儿,他伸出结满老茧的指头,轻轻地把两株枯死的稻心抽出来,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似乎想察看出一个名堂来。
余忠老汉不放心起来,他一路小心地看过去,在别的葱茏的稻棵中,老汉又发现了不少已经枯死和失去水分正在卷心的苗心。不仅如此,他还看见在很多肥厚、翠绿的叶片上,沿叶‘脉两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斑点。许多斑点中央的叶片,也已经干枯坏死。
这一发现,立即让余忠老汉不安了。这个没有文化的庄稼老人,虽然缺乏现代科学种田的知识,却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凭这枯死的苗心和叶片上麻脸似的斑点,老汉就知道这些茂盛的水稻,不但遭到了虫害,也染上了病害。
余忠老汉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急忙回到家里,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儿子们。
文忠、文富和文义听了这个消息,也大吃一惊,马上顶着日头,像奔赴抢险现场一样,和父亲一道跑到稻田里来察看。
他们沿着田边仔细地察看过去,看见的结果自然和余忠老汉的发现毫无差别。他们又到别的田块去看了看,也发现所有的秧苗,都程度不同地感染了相同的病害和虫害。
父子四人立即像遭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文忠、文富抬起头,把目光一齐投向文义。
文义读高中时,没上过农技课,可后来回到家里,他看了一些农业科普方面的书籍。此时,他紧蹙着眉头,像一个判断疑难病症的医生,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有关的记忆碎片。过了一阵,他才不十分有把握地说:“好像是三化螟和稻瘟病!”
“啥子三化螟,你莫咬文嚼字的?”余忠老汉不耐烦地问。
文义说:“就是过去说的钻心虫,因它专门啃食水稻的稻心,所以上名叫钻心早。书名叫三化螟,是因为它一年要繁殖三代。不但在水稻分蘖期咬断苗心,还要在水稻孕穗期和吐穗的时候,咬断穗心,成为我们常见的瘪壳壳谷穗。稻瘟病又叫烂脚瘟,是为害水稻最严重的病。严重到整田整田的稻株,在怀胞前全部枯死,有的不枯死,但也不抽穗,等于白种!”
文义这一说,大家的心立刻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起来。余忠老汉的面色青了,文忠、文富在大集体干活时,也听说庄稼的这病、那病,但那时操心的是队长一人,队长拌好了药叫啥时候去撒,就啥时候撒,自己全没把这病,那病的原因、防治方法记在心上。这几年,一家一户种庄稼,靠天吃饭,也从没听人说过治虫、防病了。此时听文义一说,也都急得抓头搔耳,互相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义见大家着急的样子,也拿不准自己判断得对不对,便安慰大家说:“我也不是农技员,一知半解,不晓得对不对。这样,我扯几窝秧苗,今下午到乡上找王技术员看看,或许不是这种病虫害,不要紧呢!”
这一说,余忠老汉和他另两个儿子,立即像见到希望一样,连声说:“要得!要得!”
下午,文义就扯了几窝秧苗,赶到乡上去了。没想到,这个乡原先配备的唯一的农技干部老王,从去年起,在乡政府加大乡镇企业的力度中,被派去抓乡镇企业了。文义直等到傍黑时,老王才从一家村办酒厂里回来,见了文义带去的秧苗,立即肯定了他的判断,并且忧虑地说:“现在到处都有这样的疫情出现,可人们并没有引起注意呀!这样下去,农民辛辛苦苦搞一季,会白搞了!”
文义听了,仿佛兜头一瓢冷水泼下,浑身凉了。他忙又对王技术员讨教了一些防治办法,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了正翘首以盼的父亲和两个哥哥。
34
这个夜晚,又是余忠老汉一家的一个不眠之夜。不论是用心如火焚也好,或用如坐针毡也好,都难以形容他们现在的心情。三十亩稻田,就是秋后几万斤黄灿灿的稻谷呀!是他们一家赖以活命的支柱几千元税金、统筹款的主要来源呀!是他们起早摸黑,累断筋骨,不知淌了多少汗水换来的成果呀!这一切成果、憧憬,却眼看就要破灭,没有啥比这更令庄稼人揪心的事了。此刻,那些不起眼的小虫子,仿佛是噬咬在他们心上;那些叶片上密密麻麻的暗褐色斑点,也好像成了附在皮肤上的牛皮癣,令他们心里发痛,皮肤奇痒难耐,才是初夏的夜晚,他们却像置身于盛夏的酷热中一样,感到憋闷、烦躁,就拼命地摇动着手中的篾笆扇。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来打破这种沉默,可人人都明白,此时大家心里想着的是啥?
是钱,购买农药的钱!
从春天到余天志老头住院以后,余忠老汉一家的财政状况,越来越不妙了,从春天到夏天的这段日子,是庄稼人手头最紧的时候。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最没什么东西可以变成钱了。虽然小春粮食已经收获,但他们这片地区,是产夏粮为主,小春的粮食仅够吃而已。而油菜这类经济作物,虽然可以卖钱,但一进粮站,便被扣了税金、双提款,庄稼人连钱在手中过过路的机会也没有。这时,又因为过春节,该宰的肥猪也宰了,家家户户圈里养着的,全是清一色的架子猪。庄稼人户,除了粮食和肥猪这两项可以进整砣票子外,其余就是一些如“鸡屁股银行”之类的零星收入,还有一些人家,有点桃李杏果,可以变卖一点称盐打油的钱。而这段时间,又是花销最大的时候。首先是备齐大春化肥。化肥见风涨,可庄稼又离不了它,再困难的家庭,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大春化肥备足。其次是孩子上学,如果有两三个孩子读书,开学的这笔钱,也是够愁煞人的。如果家里有老人,在这个春草发、生百病的季节,有个头痛脑热,生疮害病啥的,又会增加一笔不小的开支。劳力不够需请人帮工的家庭,还得开销一笔很大的生活费用——
余忠老汉和所有的庄户人家一样,年后,家里就一直没有进项,只靠了十几只鸡生的蛋,来维持日常的油、盐开支。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遭遇了余天志老头生病住院这场事,虽然卖掉两千斤稻谷,总算把医药费、住院费结清了,可家里的一点余粮算是没了。现在,拿啥去变卖成钱,买回防治水稻病虫害的农药呢?卖粮,粮囤空了,即使全家人勒紧裤带,吃到新谷还可余下千八百斤。可庄户人家,哪能没有一点余粮?家里六七张嘴巴吃饭,如果坛坛罐罐都见了底,再有个天灾人祸,拿啥填肚皮?卖猪,更不成。圈里的猪正长架子,饲料一搭配,见天就是长钱。卖鸡,也不行。一只鸡能卖几元钱?况且,隔三岔五,从每只鸡的屁眼里,还能厨出两毛钱来救救急。除了这些以外,院坝外边的一溜李子树,李子还是生疙瘩,离变钱的时候还差一大截。即使熟了,今年是小年,又能出几个钱?
钱呀钱,余忠老汉一家为买农药的——二百元钱,把心都焦得要碎了。他们还顶着一个万元户的光环呢!如果他们有了一个万元的零数,什么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他们没有这个零数,他们只是被夸大了的、刚越过了温饱线的普通农户。他们必须要想出办法,在家里找出一件不是急用,能卖又能卖出大钱的东西来,以解燃眉之急。
其实,大家心里已经有了这件东西,只是都不好说出口。
此时,文忠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耷拉着头,好似在打着瞌睡,可是在两个膝盖之间,一双眼睛大睁着。文义在翻着那本防治水稻病虫害的科普小册子,里面农药的名称、配量、施药方法、注意事项,他几乎可以背出来了,但他仍在不断地翻着,眼光却没留在上面。余忠老汉一会吸着烟,不断喷吐出浓浓的烟雾,一会像发渴一样,隔一会到厨房喝冷水。田淑珍大娘也呆坐着,不时叹一声气。
这时,只有文富,他虽然也发了很久的愣,在心里搜罗着可以变钱的东西。在家里这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中,他心里突然亮开了一点缝。他抬头去看父亲,去看文义、文忠,可他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迅速地移开了。此时,他的心完全明白了。是呀,眼前这家里的七零八碎,啥东西可卖,啥东西不能卖,啥东西可以卖成砣砣钱……父亲,哥哥、弟弟,都是一目了然的呀!他们只是怕伤自己的心,才一直闷着不开腔呀!
想到这里,文富难过地低下了头,两滴晶莹的泪珠,不经意间从眼角滚落下来。他急忙装着驱打蚊子,抬手擦掉了。家里到了这份地步,他没有理由不做出牺牲。况且,这些东西,本来也有父母、哥哥、弟弟的一份,只是为了他,才全部归到自己名下,他不能自私地去占着它们。“卖就卖吧,没办法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说,可是,刚一泛上这个念头,心里又留恋起来,仿佛又有一个声音说:“好好想想吧!这可是凝聚了你的希望,前途,和一份爱情的纪念品呀!”他在心里犹豫着,最后,对家庭的责任感,终于占了上风。他抬起头来,不等父亲、哥哥或弟弟挑开话头,就打破沉默说:“卖昨年秋天打的家具吧!”
像一汪静止的水潭中,突然投进一粒石子,余忠老汉、文忠、文义、田淑珍大娘,一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对余忠老汉、文忠、文义来说,虽然这已是他们心中所想的,可见文富主动提出来,还是感到格外意外。
“那不行!”田淑珍大娘立即心疼地看着二儿子,叫道:“那是给你结婚打的,你现在还没找到对象,人家今后来访入户,又会看不起!”
文富苦笑一下,一种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说:“结啥子婚?这辈子永不结婚了!”
“打胡乱说!”淑珍大娘制止他说:“男大当婚,哪有年纪轻轻的,不讨婆娘?我已经托了好几个人,给你重新找呢!”
文富更被母亲的这种慈爱和关心感动了,他看着母亲,一本正经地倒安慰起她来。“现在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刻,早治一天虫,就要多搭很多谷子,反正那些东西,现在也是搁着。即使今后有那份运气,重新找到了。还可以再做嘛!可这一季谷子毁了,就会让全家几年抖不伸展呢!”
田淑珍大娘听了,似乎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来阻挡这件事了。她爱儿子,关心着儿子的婚事,希望能留下这些家具,让今后进门看人户的姑娘,能觉出她们家的殷实、富有。可是,做母亲的更大的责任,使她要对全家负责。文富刚才说得对,如果这季稻谷被病虫糟蹋了,全家霉下去,那么,留下这几件家具又有啥用呢?
屋里一时又沉默了,文忠、文义一直没发言,可把眼睛始终看着父亲。千人吃饭,主事一人,就看父亲的态度呢!
半晌,余忠老汉果然像自言自语地开腔了,说话得很低沉,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就按文富说的办吧!”说完,停了一会,见文忠、文富、文义仍没有一点动静,老汉便叹了一口气,走到文富面前,道歉似地说:“本来,该按你妈的意思办,是不该卖的。我晓得这样做,也是对不起你!败一件东西容易,制一件东西难呀……”
“不,”文富看着父亲,动情地说:“爸,我不怪你们!卖吧,我说的真话!再说:像文义所说,这些家具笨重,式样陈旧,并不是好不得了。今后,说不定还能打更好的呢!”说着,他为自己突然涌出的理由笑了起来。
这个理由,似乎为这个不幸家庭做出的决策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文忠、文义听后,也忙说:“要得,明年我们再打更好的家具!”
余忠老汉纠正儿子们的意见说:“不等明年,今年收了谷子就打!再说,也不是全卖,我估计了一下,那个高衣柜和那个矮衣柜,就可卖两百元左右,其余的都留下来!”
文富说:“还是多卖一件好,有点宽裕的。”
余忠老汉说:“这又不是去买吃的东西,够了就算了嘛!”
一件令余忠老汉一家焦急、愁苦的大事,就这么决定下来。这决定虽然做得有些艰难,痛苦,却总让一家人感到了希望。
文忠、文富和文义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感到疲倦上来了,正要去睡觉。余忠老汉忽然说:“睡啥子!还不去把那些东西吊下来,趁早拉起走!”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话,乜斜了余忠老汉一眼,不满地顶撞说:“我说你硬是老癫了!要卖,也明天早上再说嘛!”
余忠老汉狠狠地瞪着这个不醒事的老伴,生起气来,骂着说:“你晓得个屁!你以为这是嫁女,是娶媳妇,是出去换金元宝?你还怕把先人的脸丢得不够,还要扬长舞道去现世呀!”
文忠、文富、文义听了,才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个既老实又爱面子的庄稼人哟!是呀,老汉现在是败走麦城,他不但要顾全自己的面子,还要顾全儿子们的面子呢!他还有两个儿子,没说上媳妇,他不能在世人面前,落下一副破败相啊!
文忠、文富、文义此时的瞌睡也没有了,忙顺从地去找来绳索,从楼上文富寝室的外边阳台上,把那只大衣柜和那只小矮柜给吊了下来。然后,三弟兄又把一辆板车抬到机耕道上,再把两样家具搬去。他们原打算把两件家具装在一辆车上,可由于高衣柜占的地方大,没法儿把两件东西捆在一起,便只好又回来拉了一辆板车,用两辆板车装好了。
在搬家具的时候,文富又一次难过了。他想起去年秋天家具做成的那个月明之夜。这几样家具,是吸引了乡亲们多少羡慕的目光,赞美的语言呀!那时,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幸福、甜蜜、喜悦的心情里,脸上那份笑呀,就像三月的桃花,沐浴在春光里。那个晚上,他夜不能寐,想起玉秀,想起即将到来的喜事,自己就仿佛像要疯了一样激动……可这一切全都破灭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而仅剩下的这几件木头制品,其中的两件主要的东西,就要离他远去了,口说今后再打,可明知这是自己哄自己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希望在哪里呢?难道这就是庄稼人的命吗……文富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以至于失神,差一点将大衣柜的玻璃碰到墙上。
父子几人七手八脚,很快就将两件家具捆绑好了。田淑珍大娘要去给他们弄点东西,吃了再上路,又遭到了余忠老汉一顿责骂:“哪个才晓得你家在加夜工呢!就把我们饿死了?!”说完,叫文忠留在家里,自己和文富、文义拉起板车,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趁夜深人静时,悄没声息地走了。
这又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夏夜呀!半轮上弦月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繁星闪闪烁烁,大地上无处不流泻着如水的月光星辉。南风款款地吹,送来浓郁的秧苗、玉米苗的清新气息。蛙鸣阵阵,蝈蝈声声,溪水悠悠,这一切多怡人呀!
但是,如果哪位诗人要歌咏这美妙的夏夜,可千万别忘了在这生动的背景上,还有三个垂着头,拉着板车闷闷行走的庄稼人,以及那车轮碾压在泥土上发出的单调、沉闷的声音。
35
载着两件家具的板车,在夜晚长长的通道中,缓缓地前行。他们不能走得更快,因为机耕道的士路凹凸不平,车轮摇摇晃晃,上面的家具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不得不小心地行走。
走到柏油路中,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歇歇吧,天还早!”余忠老汉看着两个喘着粗气的儿子,爱怜地提议说。
文富和文义听见父亲招呼,把板车停在路边上,一颗一颗解下衣服上的扣子,让徐徐拂来的凉风,直接吹到发热的胸膛上。同时,大张着眼睛往天上看去。上弦月已经快要落坡了,满天星斗,此时格外璀璨。他们都没有手表,估摸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了。
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