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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6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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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一生的积蓄,总计十二万六千元。他让你,用这笔钱去上大学。 
  志文的心抽搐了,志文的眼睛模糊了。他默默地收回两手,把鼠夹和存单压在了自己的脸上。脸一压,师傅又回到眼前了,师傅的笑容挺模糊的,师傅的身影挺漫漶的。师傅在炕头上口若悬河地比划、师傅在月光下步履蹒跚地摇晃,师傅在酒桌上举杯向对手撞去……一撞,啪的一声,病房的那扇窗户就白亮亮地现在志文的眼前了。 
  临窗的床呢,看着更白。白得刺眼,白得空荡,白得让人心悸。 
  志文感到,拿在手上的物什,正一点点地,由硬脆变得湿软。 
   
  2005年7月4日写于玉都岫岩 
   
  张国增,满族,1966年4月生于辽宁省岫岩县哨子河乡农村。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见于《山东文学》《草原》《当代小说》《春风》《芳草》《青春》等各地报刊,其中短篇小说《枪王之死》被《鄂尔多斯小说精选》转载。 


我是朱元璋
董宇峰 
  1 
   
  灭四方雄强,立大明王朝,建元洪武,都城就设在古金陵,我名其为应天府。 
  还有元军残部在边远地方顽抗,大将军徐达统兵围剿,节节胜利,元大都已被拿下,我名其为北平,是平定北方的意思。 
  四十岁这一年,我的天下已定。 
  治天下,我觉得,跟打天下差不多,也是要杀人。该杀的人不杀,天下就会乱;把该杀的人杀了,天下才能太平。 
  元老文臣刘伯温,没等我杀,就病逝家中。还有一位元老文臣,我的丞相李善长,刚刚告老还乡,如果他能学刘伯温,那是他的福气,看他的命啦。我用胡惟庸为右丞相,掌管朝政,他是李善长的亲戚,我希望他不要出什么差错。我要是不得不杀了他,还要牵连到李善长。 
  做完易相这件大事,我是全身心无比疲累。 
  几天来,都是在皇后那里过夜。 
  没有一个人知道,在皇后那张雕龙绣凤的大床后面,有一个暗门,用厚厚的帷帐掩饰着,进了暗门,才是我睡觉的地方。我睡的床不大,也没有花样,屋里除了桌椅,没有多余的摆设。宫女和太监不知道这个屋子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有人问过皇后,我想皇后不会没有办法回答。 
  我跟皇后过夜,就是独寝了。 
  从前的皇帝,他们的皇后有没有这么仁慈? 
  我不知道史书上会不会记载这种事,也不愿意去问学富五车的宋濂。我宁愿相信,我遇到的这种仁慈前无古人。 
  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需要找一个女人陪他睡觉。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需要独寝。 
  在这件事上,皇帝与臣民是一样的。 
  皇帝有众多的嫔妃,使他能更深地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其实,这秘密古人早已知道,他们创造了性命这个词。 
  性在命的前面。 
  当上皇帝,我不能不更加担心我的性命。 
  能杀死我的,不是白天坐的龙椅,就是晚上睡的凤床。 
  什么时候最好是独寝,什么时候可以跟女人睡,这里面学问很深。我不相信房中术那一套,我的体会是,这种事跟吃饭一样,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这几天,我不觉得饿,因为易相的事操心劳神,在龙椅不安稳的时候,我只能离凤床远一点儿。现在我才觉得有一些饿,于是就想吃了。 
  在坤宁宫门前,我碰见了环儿。 
  环儿的父亲名叫张茂,是一个花匠,他奉诏合家来到京城,却不肯做官,还是要种花,而且不肯在皇宫里种。我想,大约他是与花有缘分的,就赏赐银两,让他买下一套临街房子,院里养花,店里卖花。环儿有时会出宫去看望他,他却从来不肯进宫来看望环儿。 
  刚来京城时,张茂送给我两盆牡丹花,说是花中极品,鹅黄牡丹,我给了皇后。环儿是到坤宁宫来照看牡丹花的,正是春天,那花开了几十朵,每一朵都有盘子大,看上去,富贵雍容,果然胜过百花。 
  我说:“环儿,怎么不洗手啊?” 
  她的手,因为侍弄花草,经常沾泥带土。她把手藏到身后:“是贵妃娘娘特许我的,可以到吃饭前才洗。” 
  我说:“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她爽快地伸出双手,做出调皮的笑容。 
  一种花草的气味沁入我的心脾。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小巧,灵活,生机蓬勃。泥土和草叶的点染丰富了皮肤的色泽,也丰富了我的想象。 
  她说:“皇上,看够了吗?” 
  我说:“还没有呢。” 
  她轻快地收回双手:“不给看了!” 
  我呵呵一笑:“环儿,你今年十几岁啦?” 
  她说:“十五岁。” 
  我说:“啊,环儿是大姑娘了。” 
  她看着我,眼睛眨了两下,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转身就跑。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有好一会儿,我不仅忘记了我是皇帝,我还忘记了我的年纪,甚至忘记了天下所有的事情。 
  我却记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那也是在春天,我刚进皇觉寺不久,大约是十七岁,当的是行童,还没穿惯那身僧衣。我每天要做的事,主要是砍柴,砍好一捆柴,我累了,就躺在山坡上睡一觉,总是比在寺里睡得香。 
  在梦里,我头一次弄湿了自己的裤子。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那个梦。 
  现在记起来,好像是刚才的事。 
  我朝环儿跑去的方向走,我要好好看看她的面孔,看她是不是我梦里那个女孩子。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梦中人的样子了,或许我在梦里原本就没看清楚。我知道,我是在追我梦里的女孩子。 
  她应该是到了乾清宫,我却找来找去找不到。 
  在屏风后面遇见了硕妃,她问:“皇上这么急,在找谁啊?” 
  我不想回答她,只好说:“等我找到了,再告诉你。” 
  一个香炉,我明知道那后面藏不住人,还是绕到后面看了看;一只瓷瓶,我明知道那里面装不下人,还是俯到瓶口看了看,当然是没有。 
  硕妃走开了,几个宫女看着我。 
  她们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又不敢开口问。 
  我也没有想到问一问她们,更没有想到喝一声,来人!给我去找环儿!我寻找得很着急,却又很轻松,我一时丢掉了身上曾经背负的统兵官,大元帅,吴国公,以及现在这个皇帝。 
  环儿一定是故意躲起来,跟我捉迷藏。 
  我好像也做过这样一个梦。 
  那是在更早更早的童年,家乡遇到大旱,没有吃的。两天两夜没吃什么东西了,喝杨树和柳树和榆树和随便什么树的叶子熬的汤度命,躺在草堆上等死。母亲好不容易才讨来一块豆腐渣,给我和长兄每人分了一点儿,像杏子大小。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剩下的那些,有一个梨子大小,在我看来是很大很大了,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要留到明天再给我们吃。我怎么能等到明天呢?让我吃了它,然后马上就死,也等于是上了天堂啊。我就悄悄地到处找,把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我一直想不出,母亲到底把那快豆腐渣藏到了哪里,后来也没能知道,因为母亲当天夜里就饿死了。 
  那不是什么梦,是真事啊! 
  环儿能躲到哪儿去呢? 
  我从小落下了毛病,要找什么东西就走火入魔。 
  出了乾清宫后门,我看见一排花草。 
  有芍药花,桂花,梅花,兰花,茶花,月季花,还有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哪一朵是环儿变的呢? 
   
  2 
   
  宝石,珍珠,美玉,金子,银子,这些东西,因为稀少而珍贵,因为珍贵而受到世人的喜爱。其实,这些东西,不能吃下肚子充饥,也不能穿到身上御寒,除了好看,还有什么用处?我有一顶盘龙金冠,就是镶满了这些东西,我戴在头上,真是不觉得舒服,所以很少戴。 
  环儿的凤冠已经做好了。 
  还有锦衣,绣鞋,配套的首饰。 
  我不愿意张扬这事情,所以还没有对环儿说,硕妃的主意,找一个身材与环儿相仿佛的宫女,先准备好贵妃的行头。 
  我想像环儿做贵妃打扮的样子,右盼左顾,一颦一笑,心里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痛快。那不是跟硕妃、郭宁妃和李淑妃她们年轻的时候一样吗?哦,不一样,我现在这几位贵妃,刚跟我的时候都还不是贵妃,那时候我还没当皇帝。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才痛快一些,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撇开皇后不说,我是厌倦了贵妃才会去找宫女,厌倦了宫女才会喜欢上环儿。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 
  我快要到五十岁了。 
  孔子说,三十而立,我不知道他要立的是什么。在三十岁的时候,我跟着小明王南征北战,是一个右副元帅,统领兵马,打下了常州和扬州那些地方。当时都元帅郭天叙和左副元帅张天佑刚刚战死,他们的部将全归了我,其实,我已经算是都元帅了。到三十二岁,我攻占了江南大片土地,成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三十四岁,小明王封我为吴国公。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的天命。 
  上天让我做皇帝。 
  皇帝,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啊。 
  我不能不早一些知道我的天命,而且旦夕所想的就是打江山。如果我现在才知道,这江山就会是别人的了。当上皇帝以后,我有时会忘记了自己是皇帝,好在我的文武百官不会忘记。 
  这一天,早朝后,我刚来到谨身殿,胡惟庸求见。我颇觉诧异,他有事,为什么不在早朝上说?原来,他是知道了我要封一个养花人的女儿为贵妃,猜想必是后宫乏人,建议选天下美女,充入后宫。 
  我说:“这件事,我也想到过。” 
  他说:“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我说:“你是不是要仿照唐宋故事?” 
  他说:“岂止唐宋,自秦汉以来,都是如此。” 
  我想起来了,自从建元洪武,这是第二次有人对我说这件事。第一次是休宁人朱枫林,是一个大儒。刚好在我三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他,他对我讲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要不是听了他的话,我也许会早几年就想把天下一统了,当皇帝。我听了他的话,得以占天时,地利,人和,他说的真是金玉良言。洪武元年,他官任翰林学士,为我修了一部《女诫》,其中写道:“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妻。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使预政事,若宠之太过,恐骄肆犯分,上下失序。”他劝我不要沉湎后宫,特别是不要惊动四方,选什么美女。我认为这也是金玉良言。当时,他已经年过古稀,我赐他一块金匾——梅花初月楼,让他还乡养老。 
  胡惟庸自以为能看透我的心思,这一次,他错了。我说:“那个秦始皇,吞并六国,纳天下美女万人于后宫,怨气上冲九霄,实不可法。” 
  他说:“皇上盛德,微臣诚慌诚恐。” 
  随风转蓬,如此之快,他果然是一个聪明人。接着,他又建议于民间设立社学,这是好事情,我当即同意了。我还决定暂停科举,改由地方官员荐举治国人才,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凭一两篇文章能看出谁的本领大小。 
  事情说完,胡惟庸走了。 
  对胡惟庸或汪广洋,我从不送出殿门。 
  且不论君臣,只看年纪,他们也比我小得多。 
   
  3 
   
  我原本打算在环儿生日那一天,下诏封她为贵妃,可是,硕妃说,后宫难得有什么热闹的事情,不如分作两次搞。我听了她的主意。环儿生日那天,正是七巧节,硕妃以环儿父亲不肯进宫为借口,由皇后带着她们,出宫进城,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已经掌灯了。 
  后宫又摆上许多鲜花,是环儿父亲送的。 
  这一天,我过得坐立不安。 
  晚上,我正准备到硕妃那里去,徐达从北平回来了,连夜求见。我不能重色轻友,只好让太监速设酒宴,为他接风洗尘。 
  我在小明王那里当右副元帅的时候,徐达就是我的部下,帮助我打江山,他战功第一。我封他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中书右丞相,魏国公,予世卷,岁禄五千石。 
  酒宴上,我称他为布衣兄弟。 
  没想到,他居然大惊失色,离座施礼,连说:“臣不敢当。” 
  我说:“你和我相识的时候,都是布衣啊。” 
  他说:“如今,君臣有别,皇上不可使臣失礼。” 
  我说:“君臣有别,这话没错,可是,臣与臣又有区别。我想过了,打这个江山,没有谁都行,如果没有你,恐怕是不行。” 
  他说:“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我让他回座饮酒,原本想与他回忆往事,畅叙友情,他却只顾礼节,话便说得索然无味了。又饮过三杯,我说: 
  “开国功臣,只有你称得上常胜将军。” 
  “臣不敢当,土刺河一战,损失数万人马,臣刻骨铭心。虽然皇上宽宏,没有怪罪臣,臣心中岂能不自责?” 
  他又是离座谢罪。 
  我只好又一次让他回座饮酒。 
  土刺河那一战,是在三年前,已经溃败的元军发动突袭,打了徐达兵马一个措手不及。我当然不能怪罪他,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自己带过兵马,如果只许胜不许败,那么只好不打仗啦。 
  徐达只饮到平时一半的酒量,就不肯再饮了。 
  送走他,我心里很不痛快。 
  我早已忘记了一整天的坐立不安。 
  他是一个豪爽之人,长身高颧,虎背熊腰,如此拘谨,不是他的性格。他什么时候变了呢?上一次见到他,分明还不是这样。他为什么变了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善长和刘伯温的引退。他是一个粗中有细之人,同为老臣,他不会不把自己与别的老臣比较。如果他不是武将,不是常年统兵在外,他也会想告老还乡的事了吧。这是一种讲不明白的滋味。当年,我们在一起经常说的,就是将来打下了江山,如何分享富贵。现在,富贵是分享了,可是,心情却根本不是当年的心情,他们不是,我也不是。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和江山一块儿到手的,还有权力。 
  我们没有想到,权力这东西,无法分享,不能像一堆金银,分成几份,哪怕是论功行赏,有多有少,总可以得一个公平。 
  权力只有上下,只有大小。 
  也就是只有不公平。 
  面对权力,兄弟也只能不再是兄弟。 
  然而,人却是需要兄弟之情的,即使是我这个当了皇帝的人。徐达原本是在北平屯兵垦田,我诏命他回京城,就是因为李善长和刘伯温不在身边了,我又时常念及老伙伴。看来,我是错啦,徐达没错,他应该这样对我。是君臣,就好好地守君臣之礼,说什么布衣兄弟,岂不是把礼弄乱了。孔子那么看重礼,宋濂讲起儒学来,三句话不离这个字,原来其中大有道理。兄弟是私,君臣是公,因公舍私,天经地义,谁让我们打下了这个江山呢? 
  幸好我有我的后宫。 
  时近子夜了,硕妃衣冠齐整,还在等我。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她说:“有多少次,皇上没来,我这么等到了天亮。” 
  我知道,她从来不对我说谎。她这样的话,让我一时无言以对,我走到她面前,想亲手给她卸下头饰,却被她轻轻推开: 
  “等一等,请皇上看一个人。” 
  她闪开身子,帏幔后面,走出了环儿。 
  环儿走到一支红烛旁,站住了,她身上绫罗飘逸,锦绣灿烂,金玉辉煌,头上却没有戴凤冠,是顶着一个插满鲜花的小竹篮。 
  烛光闪闪,好像一位花仙。 
  她略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孔。 
  我是从气味里知道,这是我的环儿。 
  硕妃说:“子夜刚过,今天是七月初八,请皇上下诏。” 
  环儿上前一步,跪在我面前。 
  必是硕妃教导过她了。 
  我说:“诏命,封环儿为洛妃!” 
  环儿叩了一个头,响亮地说:“谢皇上!” 
  我扶她起身,一把揽住她的纤腰。 
  她却一扭身,挣脱了,引燃一支火媒,逐次点亮了屋里所有的红烛,我数了数,一共是七支。我回头再看硕妃,已经没了人影,她是存心要让出她的屋子做环儿的新房,这个人情,真是做到了家。 
  我不知道环儿跟硕妃说过些什么。 
  硕妃会不会问,皇上怎么结识了一个养花人? 
  我这个皇上,不是强抢民女的皇上。 
  在汴梁,我有过一次微服出访。那一天,艳阳高照,午饭后,趁着酒兴,我带着侍卫来到大街上,我们穿戴的是小生意人衣帽。多年战乱,使这个城市破败不堪,百姓面黄肌瘦,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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