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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把这个权力转让给别人,无论是什么理由,我知道,我决不会同意。
星移斗转,到了洪武十三年。
春节刚过几天,伴着一场大雪,出了怪事。
我的检校,接连死了四个,都是病死。
人固有一死,何足为怪?
事不过三,过了三,那就是怪。
因为不是横死,我无从下手查一个究竟,只能存疑在心。
我派出了更多的检校。
病死的那四个,一个是铁冠庙道士,一个是城南郊菜农,一个是裁缝,一个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从五品官吴伯宗。
吴伯宗也是淮人,经胡惟庸推举进的京城。几天前,偏偏他有一次暗报,说胡惟庸在老家定远的旧宅,水井呈异,生石笋,状如锥,高出水面数尺。我读后未曾留心,以为这读过书的人,到底不实在,什么事都要报来请功。
他死了,我想,是不是我太实在啦?
我不能不怀疑到胡惟庸。
当然,在他的丞相府,也有我的检校,我知道他迎来送往的宾客,知道他吃喝拉撒的习惯,知道他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骂了老婆,有一次我甚至知道了他说的梦话,他说,鸭子咬不动,没炖烂。
会不会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呢?会不会,没有必要知道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事情,我却不知道?想到这里,我的头发根根竖起,我觉得我要杀人了,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杀的是谁。
当时,已近午夜,我召见徐达。
他匆匆赶来,见面就说:“臣刚才得知,邓愈和沐英二将军帅兵马进攻吐蕃大获全胜,正待要明日奏禀皇上。”
我有些着急:“唉,不是问大将军这件事。”
“皇上要问何事,请讲。”
“我要易相,你可有人选?”
“臣无人选,臣只是觉得,胡惟庸不可靠。”
“大将军可能举一二事例说明?”
“臣未曾与他共事,请皇上另行调查。”
“不瞒大将军说,他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
“皇上这样想,似有疏漏。”他欲言又止,我要他接着说。他说:“臣粗知兵法,每临战,常想到,兵不厌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所指的,正是我的检校。
孙子十三篇,无名氏三十六计,识字的人都可以读,何以得见高低?重要的是实用啊。他到底是大将军,兵法用得比我高明。我心里佩服,但是丝毫不露声色,又跟他谈了准备让燕王去北平就藩的事,就送走了他。
我一时心静如止水,又一时心乱如缠麻。
徐达必是早已经想到了,在他身边,不会没有我派的检校。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当年,李善长和刘伯温也知道,我有检校对付他们。只要他们不二心,不妄为,不乱法,大可不必担心我的检校。可是,检校之所以有特别的用处,是因为能够在暗中活动,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恐怕不妙。
会有人对付我的检校。
我的检校,会不会成为别人的检校?
也许还有专门对付我的检校。
成也检校,败也检校。我知道,当检校的,多数是贪财之人,贪财忘义,如果他忍不住了,要拿双份钱,就会做双重检校。
我应该怎么办?
派出更多更多的检校?
7
经营中书省多年,胡惟庸的势力,已经大过当年的李善长,我之所以容许他这样,是因为,我觉得,他没有能力威胁到我。
我是不是错了?
我会不会低估了他的手段?
皇太子处理朝政,大事还是由我来把关。可是,每天面对文武百官的到底不是我了。如果什么人有二心,正好趁机行事。太子不缺仁慈,还算勤恳,也许能够决断,他年轻,他还没有辨奸的经验。
把那个混账拉出去,斩?
不行,我不能再一次低估他的手段。
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后宫,我都做得像无事一样,其实,我寝食不安。我一连几夜,都是在谨身殿批阅奏章到子时,然后睡在皇后那里。皇后见我精神不振,觉得有些不对头,问我,我只回答,累了。这天黄昏,在坤宁宫旁边的小路上碰到了环儿,看见我,就红了眼圈。我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问她,她反问我,皇上这些天到哪里去啦?
我说:“忙得脱不开身。”
她说:“皇上这样忙,还要满朝大臣干什么?”
我说:“就是大臣们让我忙啊!”
她说:“皇上错了,皇上知道蜜蜂吧,都是小蜜蜂忙,养着蜂王,如果蜂王也忙起来,那个蜂巢,怕是保不住了。”
换了别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他的性命先保不住啦。
环儿年纪还小,我不怪罪她。
但我还是生了气,我的脸色很不好看。
环儿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我想,她这样差不多就是干涉朝政,要让硕妃好好教导她。我又想她说的那句话,心里突然一醒,她说得对呀!比如打仗,要是大将军徐达也上了阵,那一仗必是输定了。我快走几步,赶上她,扶着她到了屋里。那一夜,怀里搂着她进入梦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我安下心来,不再着急,以静待变。
未出五日,又死了两个检校,一个病死,一个刀伤。
我觉得,快要水落石出了。
刀伤致死的检校,原本是禁卫军士,我派他到胡惟庸府当杂役。算一算,近日已经死去六名检校,到底有一名跟胡惟庸相关,另外,还有那个学士的暗报,加上徐达的意见,总共便是三笔账记到胡惟庸的头上。事不过三,看来,终于到我算总账的时候啦。早朝上,我问胡惟庸:
“听说,你的丞相府出了命案?”
“臣已经把案件交由御史台,着力查办。”
他故作沉着,我却看得出几分慌乱。皇太子代替我临朝已经有多日,我突然坐到这把龙椅上,不只是他,文武百官都有些不安。
我不再追问下去,因为,从他这一句话,我已经洞悉其奸。这是皇太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从前,要是李善长家中出了命案,他会尽早来向我告罪,因为他有管理上的责任,而且,他一定会亲自处理案件。胡惟庸没有告诉我,是想隐瞒,再把案件推到御史台,好像是与他无关。
那么,他为什么不去找刑部呢?因为御史大夫陈宁和御史中丞涂节,都是他亲自提拔的,和他必是一党。御史台的职能,是纠察百官,他控制了这里,就可以在暗中另立朝廷,是结党营私之谓也。
当天下午,徐达带着一位老翁来见我,这老翁,从前是军中伙夫,年老退役,在胡惟庸家里掌厨。他向徐达说出了那宗命案的真相,原来,是胡家公子乘车出行,马惊车翻,摔死公子,胡惟庸因此砍死了车夫。
那个车夫,正是我的检校。
徐达和老翁不知道,或许胡惟庸也不知道。
我重赏老翁,让他称病,告假还乡。
徐达建议,马上逮捕胡惟庸。
只说这件事,胡惟庸就是犯了欺君之罪。
事关重大,我不能性急。胡惟庸已经是瓮中之鳖,量他跑不掉,我现在暗中担心的,是我那些检校。我不是担心他们再被害死,是担心他们已经成为胡惟庸的检校,一有风吹草动,都会逃之夭夭。
他们误我大事,我不能便宜了他们。
现在是关键时刻,我决定动用亲军,由都卫府选派千人。检校的全部名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诏命他们按名单追杀,一个也不放过。
我明白,会有许多冤枉的。
我更明白,很难查清他们哪一个清白,哪一个不清白。
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
现在,正是用得上这句老话的时候。
8
尽管都卫府的亲军奉命谨慎行事,杀那么多人,也很难不留痕迹。刑部接连上奏,几天之间,命案不断,好像要天下大乱了。
被杀的人,也有奉命去杀人的亲军。
在胡惟庸家里,亲军遇到一个矮壮汉子,武功高强,招数怪异,制三名亲军于死地。后来,这汉子终于被擒获,情急之中,他说出几句日本国语。这原本是一个重大线索,可惜,亲军不敢违反杀无赦的命令,当场把他杀死了。
通日本国语的,是哪一个检校?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是武林高手。
天下敢与大明朝为敌的小国,只有两个,一个是蒙古,另一个就是日本。蒙古残军,已经被打残击溃,而日本,因为地处偏远海岛,其海域风急浪高,我一时还没有派大军攻打,他们却经常乘船渡海,搔扰边境。
我居然用日本奸细做了检校!
那么,胡惟庸呢?
家中用一个日本人,莫非他不知道?
他是暗中通敌,蓄意谋反。
这是案中之案,我临事镇定,高屋建瓴,英明决策,牵出了惊天大案。那些忠于我的,冤死的检校,他们可以暝目了,他们虽然承受了冤枉,却是用生命为大明朝作出了贡献啊。我一时还无法补偿他们,或许永远无法补偿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我想,善恶有报,应该让上天代我报答他们,不管是在阴间,还是在来世。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大将军徐达应该知道,打一个再怎么样漂亮的胜仗,自家也不会不死伤人马。
当然,这件事,我不会让徐达知道。
以他的聪明,他或许会猜到。
战死疆场的军士,会留下英名,我会照顾他们的家人。对冤死的检校,我却帮不上什么忙了,他们应该把这笔账记在那些双重检校身上,我想,此时此刻,在阴间的某一个地方,那些双重检正在受着惩罚,忠于我的检校不会轻易饶了他们,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阳世里,也有人应该被剥皮抽筋。
我诏命都卫府,以欺君谋反通敌之罪,立捕胡惟庸。
其家人无一漏网,财产抄没。
因为李善长,我没有对他诛灭九族。
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同案入狱。
如汤浇蚁穴,震惊了满朝文武。
可能我的百官都知道,这是刚刚开了一个头。从胡惟庸家里抄出的财物,几乎敌得过当初的沈万三,金银珠玉,珍宝古玩,满室盈箱。我没给他这么多奉禄啊,他是哪儿来的呢?就是百官,或许是上千的官员给他进贡的。
这些年,我信任胡惟庸,让他独揽朝政,他的权力比当时李善长做丞相大得多,所以,官员们就走他的门路。这些官员,不论是京城的,还是地方的,都跟背叛我的检校一样,应该受到清算。
几日几夜,严刑审讯,我又得到一份名单,其中有文官,也有武官,他们都是因为给胡惟庸送礼,没当官的当了官,当小官的当了大官。我诏命亲军都卫府按名单捉拿,不计其数,大牢里,一时人满为患。
我相信,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冤枉。
无论情节轻重,斩!
杀掉的人里,有宋濂的儿子。这位大儒,没有向我求情,他自知有过,引咎辞职。我喜欢这个满肚子学问的老头儿,可惜他生了一个不肖之子。我深信宋濂事先并不知情,没有怪罪他,安置他去了茂州。
9
环儿,我的洛妃,还是受了委屈,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生下的是双胞胎,两个女儿,皇后担心她年纪小,不会照顾,等孩子满了一岁,就收进了自己宫里,从此,环儿要见女儿一面都难了。
皇后要这样做,我也没办法。
但是,环儿不相信,有时候皇后会比皇帝大。
她向我要女儿,又哭又闹。
开始,她缠着我,要我每夜睡在她那里,作为补偿。出了胡惟庸案之后,因为她对我说过,要学蜂王的话,我记得她的功劳,又喜欢她的聪明,到她那里去的次数多了,她又变换花样,不许我再去,她说,她宁可一辈子独守空房,除非我能帮她从皇后那里把女儿要回来。
许多天了,我没对皇后提起这件事。
我觉得还不是时候,现在提,更不是时候。
但是我今天很想去陪环儿。
从前,我心烦意乱时,就想一个人呆着,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改变了习惯,我更喜欢跟环儿说一说话,消解我的忧烦。
莫非是人老了,害怕孤独?
五十三岁,还不算老。
可是,也不能说是很年轻啦,年轻人,他们已经在我面前长大,没出息的什么事也干不成,有出息的,比如胡惟庸,却要跟我争夺天下。
对李善长,我从来就不敢十分相信他。
对胡惟庸,我却几乎没有提防他。
他真正是有做事的能力,到现在,对于失去了他,我还有些感到可惜,为什么我给了他那么大的权力,他偏要跟我作对呢?他应该满足于万人之上了,莫非不甘心处于一人之下?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我烦恼的根源。
上天给了我掌管天下的权力,我拿这个权力怎么办?只能分给文武百官,让大官再分给小官,小官分给更小的官,一层一层分下去,直到商人卖他的货,士人读他的书,匠人操他的手艺,农人种他的田。
一县的权力没分好,会乱了一县,一州的权力没分好,会乱了一州,一省的权力没分好,会乱了一省,一国的权力没分好呢?我觉得,这一次中书省出的事就是因为我没有把权力分好。
幸亏发现及时,处置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
我有过错,没有人能够惩罚我。
清算了别人,现在轮到我清算自己。
环儿正在侍弄花草,怀孕的时候,她说,只怕生了孩子以后就没有功夫养花了,她没想到孩子会离开她身边,现在,她多得是功夫。
看见我,她举起一个花盆摔过来。
我闪身躲过,花盆摔碎了。
我呵呵大笑,我说:“环儿,你好大的力气呀!”
她坐到椅子上,低声哭了起来。
我看见她把手放在嘴里吮,啊,流血了。
那是一盆带刺的花。
我连忙传太医,给她敷药,包扎。
都弄好了,太医却还不走,我觉得奇怪,就朝他一挥手:
“这里没事了,你走吧。”
“皇上,臣有一事。”
“你有事?”我更是感到意外,从来太医都是怕事,躲事还来不及,他今天却说有事。我让他讲,他说:“臣曾经为诚意伯诊病。”
“诚意伯,是刘伯温啊!”
“正是。臣以为,他是中了蛊。”
“中了蛊?是何症状?”
“有硬块如拳,生于腹中,多日不化。一旦消化,元气尽失,百药无治。”
“当时,你为何隐瞒此事?”
“臣不敢说。”
“那么,你知道蛊是何人所下?”
“左丞相胡惟庸。”
原来如此,难怪这个太医了。我赏赐他五两银子,他现在能说出来,也算是有良心的。当时,刘伯温得病,我曾经命胡惟庸派医去探望,没想到他居然会借我的名义下了毒手。我又想到,有数名检校都是病死,胡惟庸手下,肯定有一个会下蛊的人,我真是小看了他!
环儿不哭了,在收拾她摔烂的花草。
10
如果环儿没有用花盆砸我,她的手就不会被花刺划破,如果她的手不被花刺划破,我就不会召来太医,那个太医,就可能把下蛊的事压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说出来,或者永不会说出来了。
这又是环儿带给我的好处。
她真是我的吉祥星。
可惜,我这个皇帝暂时没有办法报答她。
刘伯温中蛊而死的事,使我心神不定,我十分后怕,如果不是及时除掉了胡惟庸,说不准哪一天,他会用那样的手段对付我。刘伯温不赞成任他为相,徐达建议我尽早易相,我都没有听他们的话,我是错了,而且一错再错,不顾别人的提醒,坚持自己的错,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到,从前的皇帝,有时候会下一道罪己诏。
那多半是他的国家遇到天灾的时候,他认为那是由于自己得罪了上天,担心会受到上天更大的惩罚。
我没必要做那样的事给上天看。
我是在自己怪罪自己啊。
我没在环儿那里久留,去谨身殿读书。
我读了一整夜,未觉困倦。
我喜欢司马迁的《史记》,还喜欢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两司马,各有千秋。
我读《资治通鉴》唐太宗事:“上问魏征曰,群臣上书可采,及招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百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拂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写的是唐太宗纳谏。他希望得到有用的建议,真是煞费苦心,看这一点,他似乎比我聪明,我是明明得到了好的建议,却没有及时采用。
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建议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