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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儿受伤啊,爱多亚?”副领事问。
爱多亚拉起袖子来。“这里,”他给我们看那深深的、光滑的红疤。“还有这儿腿上。这我可不能给人家看,因为我打了绑腿;还有在我脚上。我脚上有根死骨头,到现在还在发臭。我每天早晨捡些小骨头出来,不过还是时时发臭。”
“什么东西打中了你?”西蒙斯问。
“手榴弹。那种马铃薯捣烂器①。把我一只脚的一边全炸掉了。你知道那种马铃薯捣烂器吗?”他转而问我。
“当然啦。”
“我看着那狗杂种抬起手来扔的,”爱多亚说。“我一下子给它炸倒了,我当时以为这次准死了,想不到那些该死的马铃薯捣烂器里头并没有什么东西。我就用我的步枪打死了那狗杂种。我随身总带着一支步枪,叫敌人看不出我是个军官。”
“他的神情怎么样?”西蒙斯问。
“他只有那么一颗手榴弹,”爱多亚说。“我也不懂他干吗扔它。我猜想他大概只是一直想扔罢了。大概他还没参加过实在的打仗。我一枪就把这狗杂种结果了。”
“你开枪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西蒙斯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爱多亚说。“我开枪打他的肚子。打他的头我怕万一打不中。”
“你当军官有多久了,爱多亚?”我问。“两年了。我快升上尉了。你当中尉好久了?”
“快三年了。”
“你当不上上尉,因为你不够熟悉意大利语,”爱多亚说。“你只会讲,看和写可不大行。要当上尉你得受过相当的教育。你为什么不进美国军队?”
“我也许要转过去。”
“我倒盼望老天爷肯让我去。哦,好家伙,一个上尉官俸多少啊,麦克?”
① 指9 英寸长的德国木柄手榴弹。
“我不十分清楚。大概总在两百五十元左右吧。”
“耶稣基督!两百五十元,我花起来太舒服了。弗雷德,你赶快转入美国军队吧。看看有没有法子也把我拉进去。”
“好的。”
“我能用意大利语指挥一连兵。改用英语指挥,我学起来很容易。”“你将来会当上将军,”西蒙斯说。
“不,我的知识不配当将军。一位将军得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你们这些家伙,以为战争等于儿戏。老实说,你的脑子还不配当名起码的中士哪。”
“谢谢上帝,我还不至于非当兵不可,”西蒙斯说。
“人家要是把你们这些逃避兵役的都抓起来,那你就怕要当兵了。哦,好家伙,最好你们两位都到我那一排来。麦克,你也来。我派你当我的勤务兵,麦克。”
“你人倒不错,爱多亚,”麦克说。“但是你恐怕是个军国主义者吧。”
“战争结束以前,我一定要当上校,”爱多亚说。
“要是人家不把你打死的话。”
“人家打不死我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他领子上的徽星。“你看见我这一动作吗?谁一提起给打死的话,我们便摸摸我们的星。”“我们走吧,西蒙斯,”桑达斯说,站了起来。
“好。”
“再会,”我说。“我也得走了。”根据酒吧间里的时钟,已经是六点差一刻了。“再见,爱多亚。”
“再见,弗雷德,”爱多亚说。“你就要得到银质勋章,这倒是个很好的消息。”“我还不知道是否拿得到。”
“你稳拿得到的,弗雷德。我听说你是稳拿得到的。”
“好,再会,”我说。“多多保重自己,爱多亚。”
“你犯不着为我操心。我既不喝酒,也不乱搞。我既不是酒鬼,更不是嫖客。我知道什么对我有益处。”
“再会,”我说。“听说你快要被提升为上尉,我很高兴。”“我也不必等待人家来提升。我单凭战功就可以当上上尉。你知道。领章上三颗星,上面有只皇冠和两把交叉的刀。这才是我。”“祝你运道好。”
“祝你运道好。你什么时候回前线?”
“快啦。”
“好,哪天我来看看你。”
“再会。”
“再会。别上当。”
我走上一条后街,那是条直达医院的近路。爱多亚现年二十三。由旧金山一位叔父抚养成人,战争宣布时他恰巧回到意大利的都灵看望父母。他有个妹妹,以前同他一道上美国,住在他叔父那里,今年要从师范学校毕业。他是个地道的英雄,人人见了他都讨厌。凯瑟琳每每忍受不住。“我们也有我们的英雄,”她说。“但是一般地讲,亲爱的,人家安静多了。”
“我倒不在乎。”
“我对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别那么自负,那么惹人讨厌,真是讨厌透了。”
“他也惹我讨厌。”
“你这么说,太好了,亲爱的。其实你也不必附和我。你能够想象他在前线时怎么样,你也知道他是多么能干,不过他太像我所不喜欢的那种男人。”
“我知道。”
“你知道,你真太好了。我也想试试喜欢他,不料他真是个讨厌又讨厌的家伙。”
“他今天下午说快要升上尉了。”
“这也好,”凯瑟琳说。“这总该叫他高兴高兴吧。”“你岂不喜欢我也升级吗?”
“不,亲爱的。我只要你的军衔可以进进比较好的酒家饭馆就行了。”
“我现在这一级恰巧就是。”
“你的军衔好极了。我不要你升级。那样怕会使你傲慢起来。哦,亲爱的,我十分喜欢你并不自高自大。你就是自负,我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丈夫不自负那就太平多了。”
我们俩正在阳台上轻声谈话。月亮本来应该上升了,可惜城市上空罩了一层雾,月亮没有露出来,过了一会儿,下起纷纷细雨来,我们只得回房间去。外边的雾转成雨,一会儿雨大起来,我们听着雨打在屋顶上,仿佛擂鼓似的。我起身走到阳台门口站一站,看看雨打进来没有,原来并没有打进来,于是我让门仍旧开着。
“你还碰见了谁?”凯瑟琳问。
“迈耶斯夫妇。”
“那是一对怪物。”
“他本应当关在美国监牢里。人家却让他到国外来死。”
“而且幸福地住在米兰,直到永远。”
“怎么幸福也难说。”
“坐过牢的人,这种生活总算是幸福的吧。”
“她要送些东西来。”
“她送来的东西很棒。你是她的宝贝儿子吗?”
“是其中的一个。”
“你们都是她的宝贝儿子,”凯瑟琳说。“她偏爱这些宝贝儿子。你听那雨声。”
“雨下得很大。”
“还有你是不是永远爱我?”
“是的。”
“就是下了雨也没有差别吗?”
“没有。”
“这很好。因为我怕雨。”
“为什么呢,”我昏昏欲睡。外边雨潺潺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一向是怕雨的。”
“我喜欢雨。”“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雨对于恋爱总是很不利的。”
“我永远爱你。”
“我爱你,不管下雨也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我不知道。我看我想睡了。”
“睡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总爱你。”
“你并不当真怕雨吧?”
“同你在一起就不怕了。”
“你为什么怕雨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叫我说。”
“告诉我。”
“不。”
“告诉我。”
“好吧。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
“哪有这种事。”
“还有,有时我看见你也在雨中死去。”
“那倒是比较可能的。”
“不,不可能,亲爱的。因为我能够叫你安全。我知道我能。但是没人能够救自己。”
“请你别说吧。今天夜里我可不要你发苏格兰人的怪脾气,疯疯癫癫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会长久了。”
“不,可我本是苏格兰人,本是疯疯癫癫的。不过我不发作就是啦。这一切都是胡闹。”
“对啦,都是胡闹。”
“都是胡闹。只是胡闹。我并不怕雨。我并不怕雨。哦,哦,上帝啊,但愿我真的不害怕。”她哭了。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边的雨还是漫漫地下着。
有一天下午,我们到跑马场去。弗格逊也去,还有克罗威·罗吉斯,就是那个给炮弹雷管炸伤眼睛的青年。中饭后,姑娘们去打扮换衣服,克罗威和我则坐在他病房的床沿上,翻阅赛马报纸,研究各匹马过去的成绩和今天的预测。克罗威的头还扎着绷带,他本不关心赛马,只是因为闲来无事,才经常阅读赛马报纸,注意每匹马的进展变化。他说今天的马都不好,但是我们只有这些马可赌赛。老迈耶斯喜欢他,常常透露给他一些内部消息。迈耶斯每次看赛马,几乎每赌必胜,不过他不愿意把内部消息告诉人家,因为买那匹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就往下跌了。这里的赛马非常腐败。各国因跑马犯规而被赛马场开除的骑师,在意大利仍旧在当。迈耶斯的情报相当好,但是我不喜欢请教他,因为有时候你问他,他常常不回答,你看得出他告诉你时,总显得很为难,但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总觉得有义务告诉我们一些,特别是克罗威,他对他透露消息比较不太难过。克罗威的两只眼睛都受了伤,有一只是重伤,而迈耶斯自己眼睛也有毛病,所以他喜欢克罗威。迈耶斯赌什么马,从来不告诉他妻子。他妻子有时赢有时输,大多是输,话可唠唠叨叨个没完。
我们四人赶一部敞篷马车到圣西罗去。那天天气很好,我们赶着马车穿过公园,沿着电车轨道出城,一到城外,路上全是尘土。城外有些别墅,围着铁栅,有花草蔓生的大花园、有流着水的沟渠和青翠的菜园,菜叶上积有尘土。我们越过平原,望得见农民的屋子、丰腴青翠的田地和农场的水沟,还有北边的高山峻岭。往跑马场赶的马车很多,守大门的人让我们进去,并不查验入场证,因为我们身穿军装。我们下了马车,买了节目表,穿过内场,跨过那铺得又平又厚的跑马道,来到停马的围场。大看台已经陈旧了,是用木头搭成的,卖马票处就设在看台底下,在马房边排成一长列。有一群士兵靠着内场的围栏边。围场上的人也相当多,在大看台后边的树木底下,有人拉着马绕着圈子走,让马活动活动。我们见到一些熟人,弄到两把椅子给弗格逊和凯瑟琳坐,观察那些马。
马由马夫牵着走,一匹跟着一匹,马头垂下。有一匹紫黑色的马,克罗威发誓说那是染出来的颜色。我们仔细看了一下,觉得颜色可能是染上去的。这匹马在上鞍铃摇了以后,才给拉出来。我们看那马夫胳臂上的号数,对照节目表才知道这匹马叫做贾巴拉克,是一匹阉过的黑马。这一次竞赛的马,都是没有赢过一千里拉或更多的。凯瑟琳也说那匹马的颜色是假的。弗格逊说她没有把握。我则以为那马有点可疑。我们都同意购买这匹马的票子,一共凑了一百里拉。根据赌注打赌表,这匹马倘若跑赢的话,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克罗威走过去买马票,我们则看着骑师骑着马又绕了一个圈子,然后从树木底下走上跑道,慢慢地跑往起点。我们走上大看台去看赛马。圣西罗当年还没装上弹性起跑栅,那个主持起跑者先叫马排成一横行——在远远的跑道上这些马看起来很小——然后把长鞭啪的一挥,命令各匹马起跑。马跑过我们跟前时,那匹黑马竟然一马当先,到了转弯的地方,它撇下了其余的马,跑到远远的前方去了。我用望远镜往远处望去,看见黑马的骑师正在死命拉住它,但是马控制不住,等到拐弯转入最后决胜的那段跑道时,它抛下其余的马,有十五匹马马身长度的距离。黑马到了终点后还转了一个弯才停下来。“这太好了,”凯瑟琳说。“我们赢了三千多里拉啦。一定是匹好马。”“我只盼望他们付钱以前,马的颜色可别掉了,”克罗威说。“真是一匹可爱的马,”凯瑟琳说。“不晓得迈耶斯先生买了它的票没有。”“你买了那匹赢的马没有?”我大声问迈耶斯。他点点头。“我倒没有,”
迈耶斯太太说。“孩子们,你们押的是哪匹马?”“贾巴拉克。”
“真的?赌注是三十五对一啊!”
“我们喜欢它的颜色。”
“我不喜欢。我看它样子不大对头。人家叫我不要押它。”“它不会付多少钱的,”迈耶斯说。
“牌价上明明写着三十五对一啊,”我说。
“不会付多少钱的。快起赛的时候,”迈耶斯说,“有人押下了一大笔款子。”
“谁?”
“肯普顿和他那一帮人。你等着瞧吧。这匹马付不到二对一。”“那么我们得不到三千里拉了,”凯瑟琳说。“我可不喜欢这种作弊的赛马。”
“我们可以得到二百里拉。”
“那算不了什么。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还以为我们快要得到三千里拉哩。”
“这样腐败,惹人厌恶,”弗格逊说。
“自然咯,”凯瑟琳说,“我们可不就是因为它形迹可疑才押它的。不过,我倒真想得到三千里拉呢。”
“我们下去喝杯酒,看他们付多少钱,”克罗威说。我们到了人家张贴号码并摇铃付款的地方,在贾巴拉克名字后写着每十里拉可得十八个半里拉。这就是说,甚至不到二比一。
我们走进大看台下的酒吧间,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我们碰到两个认识的意大利人和副领事麦克亚当斯,他们跟着我们上去找女士们。意大利人彬彬有礼,麦克亚当斯和凯瑟琳谈话,我们则又下去押马。迈耶斯正站在派彩处①附近。
“问他赌哪匹马,”我对克罗威说。
“你赌哪匹马,迈耶斯先生?”克罗威问。迈耶斯拿出节目表来,用铅笔指指第五号。
“我们也买它,行吗?”克罗威问。
“尽管买。尽管买。可别告诉我妻子是我告诉你们的。”
“喝杯酒吧?”我问。
“不,谢谢。我从来不喝酒。”
我们用一百里拉赌第五号马跑头马,又花一百里拉赌它跑二马,随后又是一人一杯威士忌苏打。我觉得很高兴,又结交了两个意大利人,他们每人陪我们喝了一杯酒后,我们就去找女士们。这两个意大利人也很彬彬有礼,跟先前那两个一模一样。过了一会儿,就没人坐得下来了。我把马票递给凯瑟琳。
“买了哪匹马?”
① 这种跑马赛,一般在每场截止购马票后,由场方把每匹马上的全部押金,扣去一定比例的手续费,再用计算器算出如果跑出名次后每张马票能分到多少,在派彩处公布。
“我不知道。是迈耶斯先生选择的。”
“你连马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往节目表上去找吧。大概是第五号。”
“你的信心真动人,”她说。第五号马果然赢了,但是付的钱很有限。迈耶斯先生很光火。“你得花二百里拉才能赢到二十里拉,”他说。“十里拉的马票得十二里拉。太不值得了。内人就输了二十里拉。”
“我跟你下去走走,”凯瑟琳对我说。意大利人都站起身。我们走下大看台,往停马的围场走去。
“这赛马你喜欢吗?”凯瑟琳问。
“是的。我想是喜欢的。”
“依我看,这也不错,”她说。“不过,亲爱的,见那么多的人我可受不了。”
“我们也没见多少人啊。”
“人是不多。不过迈耶斯夫妇,还有那个银行主任和他的妻子和女儿们——”
“我的即期支票是他兑给我的,”我说。
“不错,不过他不兑的话,别人也肯兑给你的。那最后四个小伙子更叫人难受。”
“我们就呆在这里看跑马好了,就从围栏这儿看。”
“那好极了。还有,亲爱的,我们来赌一匹从来没听见过的马,一匹迈耶斯先生不会押的马。”
“好的。”
我们押了一匹名叫“给我点燃”的马,结果跑时一共五匹,我们这匹马跑第四。我们靠在围栏上,看着马跑过,一片马蹄哒哒声,还望见了遥远的山峰以及在树木和田野后边的米兰城。
“我觉得清爽多了,”凯瑟琳说。马儿回来了,由大门走过,又湿又流汗,骑师们在叫马儿安静下来,把马带到树底下,预备下马。“你不想喝杯酒吗?我们可以在这儿喝酒赏马。”
“我去拿,”我说。
“小伙计会送来的,”凯瑟琳说。她伸手一挥,马房旁边那个卖酒凉亭上就有个小伙计跑出来。我们在一张圆铁桌边坐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更好些?”
“是的,”我说。
“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好孤单寂寞。”
“这儿好得很,”我说。
“是的。这赛马场果真好看。”
“是不错的。”
“你别给我弄得扫兴,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我就回去。”
“不,”我说。“我们就留在这儿喝酒吧。等一会儿,我们下去站在越水障碍边,看障碍赛马。”
“你待我真好,”她说。
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一会儿后,倒又高兴去见旁的人们了。我们尽兴而归。
时届九月,先是夜里阴凉,接着白天也阴凉起来,公园里的树叶一一褪色,于是我们知道夏季已经完了